留恒要在京中定居的时候, 娜仁其实是不大赞同的。
“我国疆域辽阔,河山万里有美景无数,你只不过在外头逛了两年还不到, 这才见到几处?人活在世,年轻、有精力的时光就那几年,不要空耗,白浪费了。”娜仁如是道。
留恒难得带着笑, 将青柑慢条斯地剥开,撕成小瓣, 去了白络, 递给娜仁又递给楚卿,自己留着两小瓣在上没动, 轻声道:“留在京中也是有要做,又怎能算是空耗呢?有万里河山,三年五载都是走不遍的,可若是连续多年的时光都在外头度过,那陪伴亲人的那一部分缺失,却是往后许多年都弥补不回来的。况且留在京中并不算空耗,我也有些情想做, 已与皇伯父定了,建立《大清国报》。”
“《大清国报》?”娜仁一扬眉,有些吃惊, “可如今已有《京报》,若另立国报,这京报你又如何对待?接纳、还是反对?”
接纳有两种结果,一是二者融合,二是二者共存, 但第二点成本要求太高,户部那群握着钱袋子的八成不会同意;反对便只有一种结果了,抵制、停刊。
《京报》身《邸报》,自西汉始,至今历史逾千年,恐怕不是凭空出世的《国报》能刚过的。
留恒吻淡淡的,“《京报》不改,仍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与宫廷大。”
“那《国报》呢?”娜仁仿佛隐隐摸到了什么东西,眉头愈拧愈紧。
留恒神情平静极了,出来的话却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之语,“我要教化于民,叫孩童不必愁于束脩便能有识字之机、叫民众百姓能知律之条例、叫我朝百姓能读书识字能诵会写。
我要偏远之地的孩童百姓亦能识字明,不必在狗官奸商地主乡绅的压迫下糊涂懦弱地过一生;我要告诉他们,阶级,并不是永远都紧紧桎梏住所有人,不可打破。
我要天下人知算学、工业、农业同读书念诗八股文字一样要,《九章算术》、《四元玉鉴》与《天工开物》同《论语》《礼记》一样要;我要他们病了去寻医问药,而不信僧尼道士、术士神婆,祈神拜佛、念咒决饮符水;要他们知道,这世间的,并不掌握在神佛上,而是正等待着我们的发掘;我要他们知道……孔子圣人所言,也有对错可辨;要他们知道……民强则国强,百姓羸弱则国弱。”
他倏地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若有光辉熠熠,“时我读《墨经》,先生不过小道尔;我研《天工开物》、《齐民要术》,先生言不若读子书能明。我到庄子上研究水稻,他们表上此乃民之根基,却暗中讽我无甚程、有堕先纯靖亲王威名。可如今,我要叫他们知道——”
他粲然一笑,被日光笼罩半张脸愈发幽深神秘,唇角轻勾,似乎嘲讽,“那套八股文和之乎者也……过、时、了!”
娜仁深吸一气,心中大惊、心脏狂跳之余,竟微觉有些傲然,,这是我养出来的孩子。
但她又迅速冷静下来,将茶水推向留恒,扭头了一圈,琼枝早已驱散殿内宫人,除了她在内殿之外,只有竹笑守在殿门处,低头静立,如沉默的雕塑。
竹笑是有点粗浅的外家功夫在身上的,纵然不强,但外头若有什么风声,也瞒不过她。
见她守在门,娜仁便放心了,然而她却没有放松神色,而是维持着凝的色,盯着了留恒,沉声道:“你可知我国如今暗行何等国策?”
“弱民。养八旗子弟兵,壮我族之志;弱汉人之身躯,压其气魄。”留恒回答得干脆,却又目光灼灼地盯着娜仁,道:“可是娘娘,如今天下,满人几分、汉人几分?若是养汉人羸弱不能武,那有朝一日,若有外敌,我国如何?
士农工商,似抬高了农民,可实际上,这制度千年而来已然腐败陈旧,将士人高高抬起傲视天下百姓,商人握钱帛,官商勾结欺压良民之数不胜数,农民仰赖土地天时吃饭,却要被层层压迫、苛捐税,最后受苦,都这些没有地位的百姓。
我华夏大地,疆域辽阔、土地广袤。我们建立了王朝、制度、历,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代代传承。我们的人民拥有大智慧,他们织出了丝绸、征服了野稻、驯养了家畜。地动仪、火药、司南、活字印刷,我们曾有数不胜数的发明,惊艳世人。可如今,因满汉之分,皇伯父弹压汉人,便连火铳这等利器,都加以打压,生怕被汉人掌控。”
留恒有这样长篇大论的时候,的也都是娜仁所清楚的实。
她坐在那里,静静的聆着,着留恒似是哀痛又似是嘲讽的神情,心中却平静。
平心而论,康熙算是明君,也垂怜子民,注民生。
但……在满汉之见上,他可以抬高汉人地位,全力促成满汉一家,对汉人的防备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出娜仁的平静与隐隐的无奈,留恒似乎轻叹,不再这种下无解的话题,而是平息情绪,轻声道:“我们有求知欲,创造了文字,从在竹简上刻字、丝帛上写字,发展到造出纸张,记载文字。然而这文字书籍,本该益于万民的东西,却也只被一部分人所掌握,平民百姓一辈子也无企及。南有大族,藏书万卷,可开化天下人!偏敝帚自珍,奉为珍宝却不肯叫世人见其光辉。”
到最后,他的情绪又有些激昂。
一旁的楚卿带赞同,俨然对此深有感触。
娜仁想了想,也犹豫过,但还是道:“你的想好,娘娘然支持你。”
倾尽全力的支持。
“但……恒,这样的工程太浩大,想要在不引起局者的注意的提下潜移默化地进行,至要百年,甚至久。你做好准备了吗?”娜仁正色庄容,沉声问道。
留恒从容起身,敛衽一礼,带轻笑,“无论十年、百年,心之所向,必往之;心之所思,必行之。我若能活百年,便是天亦助我。若我有生之年亦不能完成所愿,那我也必然已后继有人,方能安然阖目。”
这些年来,他表得一直都有些冷,只有亲近人能见到他几分笑容。
但此时,他带轻笑地从容一礼,竟有些风光霁月,清隽疏狂之意。
“好!”娜仁朗笑着豪情万丈地一拍留恒的肩膀,力道没太收住,压得留恒不由向下一顿,虽然迅速直起身,还是被楚卿注意到,眉眼一弯。
娜仁并不在意这些小节,留恒也并未觉着尴尬,只是在心中暗忖:娘娘几时有这样大的力道了?
他也算精于弓马,能弯弓射大雕,即便体弱仍能力降猛虎的人物。但方才,他竟然被娜仁拍得矮下一截身子。即便有不备之因,也足可见娜仁的力道。
娜仁进屋片刻,又走了出来,上捧着一个匣子。
此时此刻,她的姿势、神情,无论留恒还是皎皎都再清楚不过。
但偏生她捧的这个匣子和上次到的并不一样,留恒便有些摸不清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然而下一刻,娜仁笑眯眯往炕上一坐,摆出了数钱的姿态。留恒瞬间了然:他没猜错。
“怎么,吃惊了?”娜仁睨了留恒一眼,道:“我的小金库能叫你们摸清了?上回拿出来那个别大,可不过是小头。这个虽然小巧,可浓缩的才是精华!”
她振振有词地,一边打开了匣子点起银票来,一边道:“这《国报》要办起来,想要掌握话语权、能和朝中那群大爷们较劲拔河,不得你自己贴银子,不能全用户部的,不然吃人嘴短、拿人软。”
是这个道。
但楚卿忙道:“娘娘您实在不必如此,我们夫妻二人也有些积蓄,我在南边有些产业,也算小有余资,一二年下还可坚持。”
“那一二年后呢?”娜仁笑盈盈地她,道:“那是你的嫁妆,虽然夫妻一体,可若是为了留恒的情要动用你的银子,传出去可不好,叫人知道还以为纯亲王这一脉怎么了呢。”
她点出一沓银票,又将一个小巧的玉牌递给留恒,只见其上花纹别致,似是两朵茉莉,一朵盛发、一朵含苞,紧靠着相互依偎,这两朵花又被一轮圆日圈住,四周似是海浪水波,波涛汹涌。
雕刻出玉牌的匠人艺极为高超,分明是人工雕琢刻出的海浪,却栩栩如。
留恒微怔,“四海商行?”
“不错,我三哥那个。我在他那么有干股,这是商行最高等级的玉令,拿着这个,可以在那边一次性调动至数十万、上百万两白银。”娜仁道:“这个等级的玉令据我所知只有三枚,每一枚都是独家设计,独一无二。这玩意也不好仿造,怎么防伪我不好告诉你,但若是仿照这一枚的样式去提钱,十成十会被打回来。”
然娜仁也不想是她自己都没搞明白——其勒莫格告诉她的时候神秘兮兮的,也没清楚,她又不是什么好奇心太浓的人,没有去探究一番,又哪里会知道呢?
不过这是不适合告诉孩子的,不然容易影响刚才她甩钱的伟岸身躯姿态。
留恒心中却已是了然,娜仁继续道:“你阿娘年给了你姐姐一枚玉令,如今我把这个给你,倒是一来一往,或许冥冥之中,一饮一啄,一切自有定数。这些钱你也拿着,你阿玛阿娘留给你的,是叫你成家立业、王府绵延立身用的。我知道早年为了那水稻你就败霍了不,余下的好歹是个念想,你就不要动了,用这些吧。左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在宫里也没处花,这些年光存钱了。你姐姐那边从还能用上些,这些年也是只给我进不给我出,好在你这里还有个出去的地,没叫我这银票生了虫。”
着,她轻轻一叹,颇为唏嘘的模样。
便是楚卿并不将这些得十分紧要,了之后还是忍不住了娜仁一眼,颇为钦佩。
如此心境,果然不凡。
然而留恒并不愿意拿娜仁的钱,二人争论不休、分别振振有词,都得有道。
可惜就是谁也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各退一步,留恒表示银钱可以收下,但玉令就不必了。
娜仁甩银票好歹成功了,便也同意留恒这个提议。
对于留恒打算如何将这《国报》建立起来,娜仁没打算多问——对孩子们的业,她从来不多过问,也不会指画脚。
这两个孩子都比她有勇气,也比她有魄力。
她还多道什么呢?能帮上什么便帮些什么吧。
只愿他们一切顺遂,路坦荡。
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服你皇伯父的?”
起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又仿佛做贼一样。
她心知肚明,若是留恒按照刚才的言辞与康熙,只怕如今宫中便不是这样风平浪静了。
嗯……留恒脸上可能已经一左一右地套上两个字,左边是“逆”右边是“子”。
不是康熙的逆子,是爱新觉罗家的逆子。
留恒早就预料到娜仁会问这个,轻声道:“我与皇伯父,自然是另一套辞。都是教化于民,往哪个方向教化可就不定了,您是吗?”
娜仁会意,忍不住轻笑。
又过了一会,她轻声道:“我的孩子,愿你成功。希望你常被阳光笼罩,心中有朗朗正气,愿你路顺遂,也愿你做个幸运的孩子。”
留恒道:“只要有您在,我永远都是个幸运的孩子。”
他这个年纪,是孩子未免有些幼稚了。娜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还得如此情实意。
即心中也不上是熨帖还是酸涩,只笑了笑,揉了揉留恒的头,便如他小时候一样。
这一番谈话,除了楚卿、琼枝与竹笑,便没有第六个人知道了。
留恒是个心中有光的孩子,只要下定了决心,那么一步一步,他总会做到。无论临多风雨、坎坷、困境,他都绝不会退缩。
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娜仁再清楚不过了。
也因此,她感到十分骄傲与自豪。
而另一个孩子呢?
皎皎在京中过了年,甫一开春便带着安隽云与柔维动身离开,准备再度奔赴她的星辰大海。
娜仁已经习惯了每年的送别,只在皎皎临别入宫的那日里,如从一般,将新求来的护身符为她戴上,然后笑着嘱咐一句,“一帆风顺啊。”
不同于往年的是,今年皎皎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腰,脸颊紧紧贴在她身上,声音轻,却又坚定地道:“等柔维大了,女便回来陪您。”
然后,又微有些懊恼地道:“但或许也不会太近,总归在国境内,相见的时候能多些。”
娜仁却是一惊,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她习惯了别离,也做好了或许她弥留之际女都不能在身边的打算,故而猛地一这话,她颇为惊讶。
等回过神来,却又忙道:“可你外头那一大摊子——”
“我终究是大清的公主,多情做起来并不方便,而我的下属,对这片土地也都留有眷恋。”皎皎笑道:“那就把那些情,留给柔维去做吧。又或者,她自己想要走到哪一步。她有野心,又足够坚毅,比之我,又了许多挂碍。或许……她能够走得比我远吧。”
“而我——”皎皎扬起脸,向娜仁,笑着,分明是为人母的人了,眼睛还是清清亮亮的,笑起来十分好,“女只求能够陪伴于您,至,在您晚年,女能在您身侍奉,不离左右。”
“但那可能会有些难。”娜仁对自己的女简直太过了解了,心知肚明皎皎即便回国,也不可能常住京师。
如果皎皎是她所猜测的那个打算,那么皎皎日后定居或者长居的地方,应是南方。
到底天高皇帝远,富庶之地,与海外接触也多,方便皎皎行。
皎皎轻声道:“至同处大清境内,女来去也会方便容易些。这些本不该是如今给您了,女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都安排好了再告诉您。但……女不想您沉溺在孤独之中。”
乌嬷嬷过世,娜仁起来并没有沉溺在悲痛之中,但皎皎清楚,她受到的打击绝对是最大的。
故而她才会将此给娜仁,好歹叫她心里有个盼头。
“你们两个啊——”良久之后,娜仁轻坦一声,如那日揉留恒的头一般,也揉了揉皎皎的头,话语间带着鼻音,又似是轻笑一声,“我这一世,最不会后悔的,便是养了你和你弟弟两个了。”
皎皎的脸颊在她的衣袍上蹭了蹭,声音轻轻的,低声呢喃,“能被养于您的膝下,受您教诲,也是女一生最大的幸运了。”
母女一处,温情脉脉。
无论景规划得如何,如今,皎皎还是要启程的。
过了年,天气稍暖、水路好走的时候便出海,一家人带着娜仁预备好的各种可以长期储存的吃食上路,又是一年,冰雪初化的时节。
然后皎皎或许会在年或者转年的年归来,团聚一场,转年再扬帆启程。
但若是京中出了什么故,或是婚嫁,或是有人去世,娜仁也会送信给她,知会她一声,至于应不应该回来、会不会回来,端皎皎自己了。
而今年……也确实是出了意外,没能等到过年,皎皎便回国入京了。
情要从今年秋狝起。
娜仁去年便没过去,又出了那样的,康熙今年本来打定了主意要把娜仁拉过去散散心,甚至搬出了远在草原的博尔济吉特氏太太做辞,母女一别几年未见,好歹见一。
但娜仁出奇的坚定。她今年莫名地不愿离开京师,非常固执,康熙了许多次也没劝动她,最终还是无奈上路。
只临去,又对娜仁道:“阿姐你若是想要去散散心,或是想念国公夫人了,随时遣人传信,朕叫人来接你。”
“好,去吧。”娜仁眉眼弯弯地叮嘱,“岁数不小了,路上仔细些。塞外风沙大,好在行宫建成了,热河那比猎场里宜居些。要随时注意添衣,参茶可以改用参蜜茶,秋日里爱上火,有一包包配好的决明白菊枸杞茶,记得适时沏上……”
后头的话是对着康熙的,也是对着梁九功的。
梁九功自然仔细记下,康熙对着等谆谆关怀十分受用,带着笑着。
最后还是娜仁长舒了气,道:“好了,时候到了,去吧。我在宫里头,等着你们回来。”
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几位皇子齐齐向娜仁施礼,“臣们去了,皇贵额娘保身体。”
太皇太后年迈,身子骨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到这边来吹着风送别,太后近日偶感风寒,也在宫中安养。
故而送到宫门处的,也唯有娜仁带着众嫔妃。
嫔妃中随行的多是队伍了,四妃自不必,还有近年新宠和嫔,并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之流。
来送别的自然是留守宫中的,位份高的多半都没有和康熙眉来眼去,在他献媚的习惯,除娜仁之外位份最高、就站在端的宁雅是神在在,满脸写着:怎么还不走呢。
得后头那些挤不上来的低位嫔妃眼热得,恨不能以身相替。这样得天独厚的位置,你就上去和万岁爷两句啊!
一小答应愤愤攥紧了中的帕子,在心中不文雅地暗道: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就是你——们!
这个“们”里,包含了端嫔与因高位走得差不多,也站在列的通贵人、定贵人等人。
宁雅对此无知无觉,默默地想:怎么还不走啊,这都快晌午了,娜仁等会去她宫里吃羊蝎子锅,这会肉不都煮烂了?
牙一向好的佟贵妃满心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