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此番出征, 大捷,噶尔丹服毒尽,也算是清军留给这位枭雄的最一分体面。
回銮时京师的天气不算很热。
朝为将士们洗尘轻功, 早早便预备着。
康熙只回乾清宫沐浴一番,直慈宁宫向太皇太与太行了礼,与早候在慈宁宫的诸多嫔妃匆匆见了一面,便转身了。
旭日将将落, 天边大片大片的红霞鲜艳静美,如织手中一幅瑰丽的锦缎终于完工, 在天边徐徐舒展开来叫世人开眼, 又仿佛是天边烧起了一把火,席卷蓝天白云之, 满目皆是瑰丽艳红。
这美的黄昏,直到今日,康熙才能定下神来,仔细欣赏。
饮宴归来,他略吃了两杯酒水,以他的酒量,倒不至于大醉, 只是酒意使他放松下来,推了辇轿,带着宫人缓步行在宫道上, 不时驻足抬,欣赏天边红霞。
是梁九功轻开口道:“万岁爷,主这会带着小县主在永寿宫等着您呢,若是再晚一会,宫门落锁, 主便出宫了。”
“……皎皎大了,如今,回家不是回她那殿,而是回主府里了。”康熙仿佛才反应过来,知觉,“都大了,皎娴嫁了,皎定嫁了,今年,皎淑也嫁了。朕的儿们,一个个,都离开这紫禁城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呵。”
他轻嗤一,不知是对着谁、对着什么事。
梁九功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只当没听到康熙最那一。
康熙到底是加快了脚步,一边向永寿宫,一边喃喃道:“今晚不叫皎皎回了,朕的儿,朕的外孙,留在家里住一夜不成吗?”
“成,成,万岁爷您小心着脚下。”梁九功因康熙饮的那两杯酒,此时心中是有一万个不放心,恨不得走上将康熙搀扶着,但见康熙走得算稳当,也便罢了。
康熙一走到西长街上,娜仁这边便得了消息。
康熙来到时,便见皎皎怀抱着柔维,笑盈盈地站在永寿门下。
因这些年见得少了,康熙格外珍惜与儿相聚共享天伦的时候,又因为皎皎常年奔波在外,他对儿总有一万个不放心,形成了一见面便上上下下将儿仔细打量一番的习惯。
虽然知道儿位尊权重,心智手腕也不缺,在外并不会受什么委屈。
但在外闯荡,哪能不经历些艰难呢?他总怕皎皎在外,碰上什么困难,或是遇到什么险境,苦了己。
但他为了在许多意义上的省心,没有也不能在皎皎身边安插人,便只能抓紧每一次见面的机会关系儿。
今日也不例外,他仔细将皎皎打量一番,见她身姿丰腴面色红润,便将心放下,再一看,见儿笑意柔婉,小小的外孙乖乖巧巧的躺在母亲怀里,肥嘟嘟粉嫩嫩的小脸上嵌着一对如宝石般幽深净亮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活活脱脱是第二个皎皎。
康熙便仔细地瞧着,仿佛回到那尚未出正月的雪夜,他也是这,抱着他如今已为人母,当时仍在襁褓之中的儿,用大氅包裹着她,带着风雪敲开了永寿宫的门。
“来人。”他听到己沉唤了一句,酒意上,叫他心跳得很快,似乎也有些不同于平时冷静沉着的亢奋与激动,但他知道,他很清醒。
康熙吩咐:“加封嘉煦主之为郡主,封号顺安,赐绢百匹、金百两、金玉如意各一对。”他说:“朕的皎皎,皎皎的柔维,都应该一欢喜顺遂,不必为外物所扰、所禁锢。”
康熙抬起眼,看向满面震惊的皎皎,与她对视,一字字缓道:“你额娘未曾得到的,你得到吧;你额娘未曾拥有的,你拥有吧;你额娘想做没实现的,你帮她做到吧。这一,终究是朕和科尔沁困住了她。朕……”
一有愧于你额娘。
他闭了闭眼,将半句话语咽下,再睁眼时见娜仁在三四个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走出永寿宫门,面上带着笑,即便已经不再年轻,她笑起来是眉眼弯弯带着亮光,透着一股子朝气。
“好了。”在康熙面站定,娜仁无奈地道:“这些年,承蒙照顾,我过得很开心。所以,请皇上不再到愧疚,你情我愿的事情,谈什么谁对不起谁?”
她冲着康熙眨眨眼,即便是已经做外祖母的人了,做出这的动作她也分毫不到不好意思,然极了,看着也毫无违和。
康熙默然,娜仁又道:“这是喝了多少?脸都红了。”
康熙一本正经地回答:“只浅酌了两杯。”
梁九功在默默比了个二,又画了个圈,是两壶的意思。
娜仁会意,心里盘算一下,以康熙的酒量,倒也不至于醉了。
那就是长久的紧张猛地放松,刻意地放纵了。
她笑了,对康熙道:“好了,我叫人炖了冰糖枇杷,吃一碗,快回歇着吧。儿个休沐吗?今夜不叫皎皎回了,让她们娘俩在永寿宫留一夜,儿吃的皇庄上进的鲫鱼很不错,日再叫他们送两条,叫茉莉预备鲫鱼豆腐锅,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的。”
“好。”康熙点点,分为人祖父,威严稳重多少年的人了,此时带着醉意站在那里,一边点一边应,无端透出几分乖巧。
娜仁看着他这个子,心底某个地方倏地一动,在心中轻轻一叹:也罢了,压抑了这么多年,放纵一回也好。
这些年,诸多俗事,人事变动,有故人长辞,旧人退场,有藩王乱,有塞外兵戈,有天灾罪己。如此种种,纷纷扰扰几十年,作为帝王,不能有脆弱之时以叫人借隙寻事。
他当年,分也是会倚着阿姐撒娇讨点心的小孩子啊。
不过身为皇子,被早早推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带上了沉重的冠冕,慢慢修出了厚厚的围墙,用来保护己,也保护他的子民。
娜仁正心酸着,康熙已经背过手在身,慢吞吞地抬步往永寿宫里走,随口问:“有什么点心吃食没有?宴上都是冷荤,叫人好没胃口。”
“……有晌午给恒儿做的玫瑰乳酪软饼,有些给皎皎做的椒盐酥饼,都是我做的,应当有些。旁的——叫茉莉看看都有什么点心,整治两端上来吧。”娜仁细细思忖着,吩咐。
一旁恭敬侍立的小宫干脆地应了,一福身,躬身退了两步,然便径直向小厨房了。
这边安排着康熙的肚子,那康熙轻哼一:“又是给这个做软饼,又是给那个做酥饼,皇贵妃娘娘好大的闲工夫啊。”
娜仁转的间的一眼仿佛看到康熙撇了撇嘴,这十分动灵活又完全发于内心不加掩饰或是压制的表情,在这些年的康熙身上都是很难见到的。
此时娜仁不由吃惊地一扬眉,好一会才打趣地笑道:“哟,这是吃醋了?倒也不急,儿个我有闲工夫,有些好茶,给你制茶糕吃。”
康熙又撇了撇嘴,这回娜仁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帘,叫她更觉好笑。
但听康熙道:“果然我是不配吃阿姐你亲手采下的茶做的点心的,净想着留下,回南苑与人家仔细品味呢!”
他阴阳怪气地说着,多亏这会众人已经步入了永寿宫庭院内,不然外长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人看到了,皇帝的颜面何存?
娜仁简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走上拍了他一把,嗔道:“几时舍不得给你吃了?素日少用那茶叶给你做糕了?不过这会看你班师回朝好辛苦,想着用点好茶做,不想这竟也是不是了,什么道理!”
皎皎抱着柔维缓缓走在他们身,此时低默不吭,强行忍笑,怕一个忍不住笑出,惹得康熙恼了。
一时入了正殿,众人在暖阁里落座。茉莉的手脚素来是很麻利的,这会快速收拾出五六小点心,除了娜仁晌午给孩子们做的那两,有棋子大小的蟹粉酥、一口一口喷香的小桃酥、松软香甜的牛乳桂花香糕、撒了芝麻的油炸小麻花。
另外又捧给康熙一碗冰糖枇杷羹,佐着红彤彤的枸杞、洁白的百合,黄澄澄的枇杷熬得软烂不松散,冰糖熬出的汤汁酸甜粘稠,入口微微有些凉意,是在井水中湃过的,酸甜口清爽落胃,即便是简简单单一碗羹,也将讲究做到了极致。
茉莉特意回道:“这蟹粉酥与桃酥、小麻花都是老祖宗遣人送来的,牛乳桂花香糕刚出笼,热腾腾的,本是预备晚间给娘娘做晚点的。”
“老祖宗惠赐,正该好品尝。”康熙正经地道:“朕该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是上了年纪的,朕征战在外,倒叫她老人家跟着牵肠挂肚,实在不改。”
娜仁无奈地给他夹了块糕,道:“好了,快吃吧。回来时不是给老祖宗请过安了吗?这会子老祖宗八成在礼佛呢,了反而是叨扰她老人家。有这个心,日再也不迟。”
康熙便认认真真地点点,正色道:“阿姐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与皎皎对视一眼,都是忍俊不禁,又透着无奈。
康熙一醉的放纵,柔维得了个郡主的爵位,又有了“顺安”的封号。作为皇帝的外孙,这以说是皇帝外祖送给她最有的保障。
如果她长大,想和她额娘一,不被世俗拘束,便以任意追求她想做的的、她的理想;如果她想平稳地过一,这个爵位是“贵”,皎皎能给她的是“富”,合起来便是她封号中的一个“顺”字。
对于皇上对嘉煦主的偏疼,无论朝宫都早已习惯,甚至在大部分消息算灵通的地区,问一嘴,皇上最疼爱的是哪位主,那么除了“嘉煦主”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答案。
故而康熙封给柔维一个郡主爵位,虽然多少会有人心里发散,但也不算太震惊。
就为了嘉煦主,皇上都已经破了多少例了?也不差这一个。
亲王之封和硕格格,亦称郡主。如果看开点,固伦主位比亲王,主的儿然配得上郡主之位。
这就是酸到极致又不得不释怀的我安慰之语,至少大清未有过因母封的例。但是那句话,嘉煦主也不止开了这一个例了。
小小的柔维,在襁褓当中,便已经站在了多少人奋斗一也不能摸到边缘的位子上。
即便是日,她的表姐妹们,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受这个爵位的。
便是亲王之,也不是各个都能封郡主,若么是皇帝宠爱,若么是阿玛请封。爵位又不是馅饼,只不算穷,各个能分到。
不过封了个郡主罢了,不算大事,有的人是已习惯了觉着没什么,有的人被迫学会我开解,说到底郡主之位不算十分珍贵,这想着,便以看开了。
在宫中,这一道旨意除了叫人更加清楚地看到皇帝对于永寿宫与嘉煦主的恩宠之外,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如今宫中的紧事,是预备四主出嫁。
如康熙所言,皎淑今年已是将嫁之龄,抚蒙和亲的人选已经划出大概的几个,只等最仔细挑选,定下人选。
礼部也已为主拟出了几个封号,只等康熙拍板。
康熙仔细翻阅了礼部上的折子,最将那折子按下不提,只拟旨封四主为和硕主,旨意中赞主“既贤内治,宜被荣殊”,极尽夸赞溢美之词,未恩赐封号。
旨意下达的时候皎淑正在翊坤宫宜妃与郭络罗贵人跟尽孝,恭敬地接下旨意,起身疑惑地问:“只封和硕主?缘何没有封号呢?”
“万岁爷说了,都是他的儿,和硕主们都是一的尊贵。礼部上的折子里封号都很好,他一时挑花了眼,也不知哪个好了,暂且先这封着,等日有了好的,再行加封也便罢了。”梁九功笑容掬。
皎淑得像她姨母,笑起来也是那般艳动人,这会微有些茫然,笑意也淡了两分。郭络罗贵人忙上礼数周全地谢过梁九功,又命人斟茶拿荷包给他,与跟着他来的小太监们。
主受封日向皇帝谢恩,一串的礼仪流程走下来,天已经黑了。
宜妃面带急躁,与郭络罗贵人道:“究竟是咱们何处惹了万岁爷不满,连累得咱们皎淑连个像的封号都没有?是岁我得罪了皇贵妃,也惹了皇上不快?些日子皇上封了嘉煦主家那小的做郡主,他对永寿宫那一系如此看重,便是因我触怒皇贵妃恼了也未知。我这就向皇贵妃赔罪,请她给求求情,好歹给皎淑讨个封号,不然皎淑在姐妹们中如何抬得起呢?”
她急得热锅上蚂蚁一团团转,郭络罗贵人一直低沉思着,这会听她这说,才起身拉着她坐下,低道:“只怕并不是因为这事,姐姐你缓一缓,听我给你说。”
郭络罗贵人眉心微蹙,徐徐道:“咱们五阿哥也到了入朝的年纪,岁在战场上也立下了战功,他岳父眼看升山东总兵,这入了朝,定然动静不小。这会万岁爷没给皎淑封号,一来是敲打咱们,叫五阿哥不太露锋芒,与太子争锋;二来或许也有不愿给咱们这一系更添风光的意思。
你看万岁爷虽然没给皎淑封号,圣旨里的夸奖溢美也是真的,又都是和硕主,万岁爷亲,只翊坤宫一日得势,皎淑便不会没脸。况且……这倒也算是一件值得恭喜庆贺的喜事,万岁爷既然没将皎淑抬到应有的位子上,那五阿哥入朝的差事,定然不会差!”
她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宜妃不信。
宜妃听着,渐渐定了定神,仔细思忖着,慢慢道:“你说得也有理,我应该敦促着五阿哥用功,入朝之快些站稳脚跟得势。咱们翊坤宫得势一天,五阿哥得脸一天,皎淑便风光。”
见她定住了神,郭络罗贵人方微不见地舒了口气,在炕上坐定了,陪她说话。
其实她也不过是揣测罢了,不敢保证有十分准。圣心难测,她不敢说能将康熙的心意揣测出十分八分,这只是她己的猜想,也是为了安宜妃的心,往好了说出来的。
其实她也想得差不多,平衡制衡之道,无外乎一强一弱便扶弱,一高一低便抬低,左右但求“平衡”二字。
五阿哥风光,宜妃养的四主便不能风太盛,否则朝人心妄动,又有人斟酌着下注。
倒不是说下注不好,康熙也不是禁止朝臣们在皇子间下注。而是如今这个时候,连续两年刚打了两场仗,今年赢了,士气高昂,举国上下民心欢腾,正以趁机推行积攒谋划许久的政令,好整顿整顿朝野内外,选贤举能,肃清朝廷。
这会叫皇子入朝是征召劳动,不是叫新劳动进来打破环境平衡,连带着老劳动也不专心干活,一群人想着是投这个是押宝那个。
若闹成那,只怕什么政令政策都推行不开,光看着朝堂里各派斗武闹得不开交了。
也只能暂且委屈委屈皎淑,但康熙也厚赏了皎淑,用流水似的赏赐告诉朝宫——他并不是不疼四主这个儿。
对于宜妃来说,这足够叫她安心了;而对于郭络罗贵人来说,这叫她对己的猜测多了几分肯定,微微松了口气。
最终给皎淑定下的是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算来他是娜仁的……侄孙?
关系远了,这些辈分娜仁算得也不大清楚,不过娜仁在蒙古那边的辈分很高,没准再过两年,和康熙的主们成亲的,便有娜仁的重孙辈了。
看起来怕吧?再一算,康熙若论起辈分来,是娜仁的侄儿呢!
这都扯远了,就与皎淑定亲的那个,娜仁倒是也听说过,往年秋狝也见过,倒是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骑射武艺极为出众,听说读过两卷书,有点墨水在肚子里。
这就是更难得的了。
康熙是再三考察过他的人品,才为皎淑与他指婚的,他是皎淑的亲阿玛,然不会把己的儿往火坑里推,选婿,然选品行出众的。
无论宜妃如何,娜仁对孩子们的观都不错。翊坤宫与永寿宫离得近,皎淑小时候也时常跟着姐妹们跑过来玩,即便这一年里娜仁与宜妃的关系不算太好,也没耽误了皎淑往这边来给娜仁请安,陪她说话。
小姑娘应该是被她额娘教育过,没有替宜妃向娜仁认错道歉,倒是更叫娜仁舒心,便也没耽误娜仁有什么新鲜东西,给她们姐妹的时候带她一份。
这日是娜仁得了些象花并短钗、手钏、簪花、戒指一类的新鲜东西,俱是江南的时新花,宫中不常见的。
她便叫了主们过来分给她们,皎淑然也来了。
如今婚期已定,就在当年十月里,皎淑已经开始随着嬷嬷学习婚应有的当家手段与为子婚的必修课。
娜仁如早先皎娴和皎定出嫁一,将嬷嬷叫到永寿宫来促膝长谈了一番,中心思想就是皇家主,不需处处贞静柔顺,她们应当贤淑,更应当有主的尊严与气度。
她求嬷嬷们更多侧重于培养主们的手腕,教导主们日御下理事之事,又交代郭络罗贵人多在皎淑身上用心。
其实这些年来,娜仁与郭络罗贵人打过的交道并不算多,但郭络罗贵人留给她的印象就是好歹是个清醒人,交流起来没有和宜妃那总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
果然,她不过略提了两句,暗示了一下,郭络罗贵人便已悟,霎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无措,神情复杂极了,好半晌才定了定神,点点,沉道:“妾身省得。”又微微一顿,道:“多谢娘娘关怀,妾身也代皎淑,多谢娘娘关爱。”
“都是皇上的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只希望她日能过得好,能过得精彩灿烂,而不是困于内宅,一只见四方天,怨艾。”娜仁语重心长,“她是主,嫁到蒙古是她的不由,但之又是她的由,比起这世间的许多子,她能够选择的余地其实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