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自愿景搬到春宫居住, 后又离宫,娜仁也有一二年未曾踏足景阳宫。
今日一进景阳宫,便觉这已经彻头彻尾大变一番。唯有东边梢间上靠墙的整整一架子书仍静静矗立在那, 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尖,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年,一切都未变过。
再一抬头,满屋遍是暗红百蝶穿花纱幔, 这是愿景在时,万万不会出现的颜色。
钮祜禄贵妃见她着眼在那一架子书上, 便轻轻了一下, 容浅浅的,未入眼底, 先命宫:“沏茶,就沏那罐子今年新得的大红袍。”
后请娜仁在炕上落座,她自己也坐下了,也望着那一架子书,神情总有些复杂,“从小,我便我有一个养在别庄上的姐姐, 其实我并没怎与她相处过,阿玛也不喜欢提起她,额娘是一辈子顺从阿玛惯了的, 也不会提起她。
后她要参加选秀,回家住了几个月,我相处的时间很短,其实我小她很多,她性子又清冷, 不大爱理我。额娘叫我跟着她,我便听额娘的,当时我心还蛮不服气,觉着额娘偏心,不过碍于额娘的话,才勉强自己粘着她。她不大理我,却也不会赶我。
当时我以为自己很讨厌她的,等入了宫之后,却发现当年我并非全是被勉强的,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宫奉了茶,因钮祜禄贵妃服着药,与她斟的是清水,钮祜禄贵妃垂眸盯着那碗水,自嘲般地一,“没想到我也沦落到喝太和汤的地步。”
“我记着你喜欢普洱。”娜仁不过随一句,钮祜禄贵妃却:“其实不过是喜欢喝有味的,寻常苦茶我也咽得下去。”
娜仁便记起愿景留在春宫中的茶树也被她挖一棵,据闻养在景阳宫中,这会透过北窗看,依稀见廊檐旁用石头圈出一小块地,养着一棵茶树。
钮祜禄贵妃并不在意娜仁是作感想,今天她整个都透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潇洒,仿佛是什都不在意了,倒比从前端庄雍容的模样更像个活。
娜仁打量她两眼,忽觉原她的眉眼并不是生便很温柔静美的那种,相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眉形不加修饰时更有几分英气,如今没有粉黛妆点,眉目间的清冷和自流露的几分嘲讽不加掩饰倾泻而出,与愿景如出一辙。
见娜仁着意打量自己,钮祜禄贵妃又了,抬手轻抚自己的眉眼,直直看向娜仁,似带着几分讽,“说宫的娘娘,必定要端庄温婉,能讨万岁爷欢欣,叫众信服。”
“您看——”她仰头看着自己宫殿的纱幔,:“这样张扬喧嚣的艳丽颜色,从前是绝不会被允许出现在我的寝间、寝殿中的。那又如呢,如今我要做什,想怎做,谁能拦我,左右我?”
她挑起眉,与从前温和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娜仁默了默,诚恳地:“这颜色还是暗了点,不够张扬,你若是喜欢,我那还有几匹大红色的蝉翼纱。”
钮祜禄贵妃微怔,后猛地了出,摇摇头,轻一声,:“罢了。我这半生如此活过,能在死前放肆一把,到底还拘束着。”
她自嘲似的,后摇摇头,又随意与娜仁说了两句闲话,左右都没说起和愿景有关的事情。
娜仁其实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愿景没死的事,毕竟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她本心中就是觉着钮祜禄贵妃是了。
她这直觉一向准,当年也是靠直觉吃过饭的,这会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猜测。
钮祜禄贵妃不先开,她先开岂不是落了下乘?故而她也并未率先提起,一直拖着,等钮祜禄贵妃开。
出乎她意料的,钮祜禄贵妃并没有打算用这点做什花招说法,仿佛是想找个说说话,宣泄自己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想法,或者连想法都算不上,是些不能够向谁倾诉寻求宽慰或赞同的零散情绪。
两个便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红罗炭燃烧发出噼啪啦的细碎响声,殿应当是燃了香,香气很复杂,直观的比较便是如如冰雪般的冷意,与淡淡的墨香融合在一起,给一种很冷冽的感觉,与从前钮祜禄贵妃身上那种沉静的沉檀香气给的感觉天差地别,决不同。
娜仁微有些出神,已经开始想今日宵夜应该吃些什,直到外头雨势停了,琼枝小声地回:“娘娘,天儿晚了,再不回去,外头就要黑透了。”
娜仁回过神,对钮祜禄贵妃:“我得走了,改日再喝茶吧,或者你去找我也好,我那倒有些服药也能喝的玩意。”
见她先要离去了,钮祜禄贵妃倒也未强留,从容地起身,着欠了欠,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端方自。
娜仁见状,心中百感交集:其实无论钮祜禄贵妃怎样不愿接纳,她都必须承认,几年的世家贵女,几年的深宫贵妃,这些时光给她带太多太多的影响,有好的、有坏的,这些统统组合在一起,为了如今这个外表端庄、内心叛逆的景阳宫贵妃。
在她出门之前,忽听到钮祜禄贵妃说:“娘娘您说,你我,或者说这宫中所有的女子,是不是都如笼中鸟一般,生带着枷锁镣铐,受着无形的桎梏,注定一生受支配,本心流离,不得自由。”
娜仁停住步伐,定在那,半晌后,钮祜禄贵妃听到她的回答:“你我带着的,并不是枷锁镣铐,尊荣、富贵你我享受了,便注定要接受那些压力与不得已。”
“都是笼中鸟,带不带镣铐,又有区别?”钮祜禄贵妃并未否认娜仁所言,是凄着,“咱注定不得遵从本心的选择,注定要为支配。”
娜仁想了想,:“我心自由,则万物都不是桎梏。”
她的声音听起那沉着坚定,钮祜禄贵妃看着她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无端有几分羡慕,又带着些许的期待。
钮祜禄贵妃似乎喃喃自语,“我反抗了,或许我也赢了一局,可他赢得太多了,如今看,我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很快,我要为我自己活一次,不为他,他总以为能操纵一切,以为有权势在手,便无所不能。故而要倾尽一切,不择手段地得到权势。”
她端正坐姿,神情是一眼见到便能叫铭心刻骨的坚定,“我想活自己一次,哪怕有一瞬间。希望您和看顾些胤俄……也罢了,他的命,还要看他自己走。他走下去的每一步,都由他自己选择吧。我汲汲以求半生不过为此,没了我,他能早早地拥有这份权利。”
听出她话的意思,娜仁微微拧了拧眉,却又不从说起。
良久,娜仁:“于胤俄而言,你不会是他的束缚。在宫,没有母亲的孩子,太难了。”
钮祜禄贵妃一时默,偏头未语。
娜仁心她与钮祜禄贵妃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干脆举步离去,正要踏出门前,钮祜禄贵妃的声音再度传入她耳中,“替我告诉她,时至今日,我终于承认,我很羡慕她。”
这个她是谁,可想而。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真正证实了想法,娜仁还是不由一惊,看起她还是分镇定的模样,转过头去,看了钮祜禄贵妃一眼,神情平淡,意味莫名。
钮祜禄贵妃微微着,与她目光相处,不卑不亢,从容不惊。
“我会转告的。”后娜仁也没有问钮祜禄贵妃对愿景之事究竟是从而,是从容地轻轻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后带着琼枝几个洒脱离去。
她看向钮祜禄贵妃的后一眼,神情宽和平静。
钮祜禄贵妃平静安座,仰头冲她轻,神情洒脱自,叫她莫名联想到庭院中由花匠精心栽培养育的名品鲜花,开出的每一个朵花都被仔细照顾,花型姣好、状态完美。
那些所谓的“次品”从刚刚冒头便被剔除,失去在庭院中灼灼绽放的资格。而此时的钮祜禄贵妃,便仿佛是那朵不受世所喜的“次品”,并不是世下流行的,受喜欢的那种美丽。
娜仁觉得,这个样子的钮祜禄贵妃,却远胜过从前那优雅端庄的模样许多。
钮祜禄贵妃在炕上静坐许久,透着窗看着娜仁离去,直到娜仁的身影拐过影壁消失在她眼帘中也没有收回目光。
“外面的芭蕉枯了啊……”钮祜禄贵妃忽开。
她身边的宫心一紧,忙:“奴才这就叫把那芭蕉拔了。”
“本是常绿的东西,如今也是到了寿数了……罢了,留着吧,看了这多年了,忽拔了,仿佛心空了一块,少了什东西似的。”钮祜禄贵妃冲她,温声:“左右我这景阳宫如今不美之处也不少,不差这枯黄芭蕉了,伴着这凄凉秋雨,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宫抿抿唇,静默未语。
钮祜禄贵妃薨逝于冬月中,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节,京师中的北风总是刮得很猛,吹在脸上,如刀子割肉般的疼。
娜仁本是不爱在冬日出门的,这日却还是到景阳宫举哀,见小小的胤俄披着孝跪在灵前,分明周身宫妃、宫、皇子、公等不少,却仍是孤零零的样子。
娜仁方迟疑了一瞬,便见八阿哥已经上前走到阿哥身边。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过去。
宫中年下事忙,贵妃薨逝对宫中说也是一件大事,连日设奠、行仪,乃至停灵、举哀之事,都需一一细致安排。
这日举哀下,娜仁与端嫔结伴回西六宫去,二都沉默着,没有开。
景阳宫近一二年甚少有这样门庭热闹的时候,此时是前礼,明日贵妃金棺将移至朝阳门外,正式开始初祭。
康熙追谥钮祜禄贵妃为温僖贵妃,其死后礼制由内务府在康熙的示意下拟定,分隆重,哀荣不尽,叫钮祜禄家中之在宫中行走时都恨不得挺胸抬头招摇显摆。
正走着,娜仁忽听到后头有喊她,微微驻足,未等回头看去,一着素服的妇已带着一名少女走到她身前,那妇瞧着应是前朝命妇,那少女八九岁岁上下的模样,琼鼻樱唇,纵一身素服,也不掩亭亭风姿,眉眼生得秀气,倒是和钮祜禄贵妃上了妆的模样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那少女娜仁不识得,那命妇她却认识的,正是阿灵阿之妻。
娜仁并未率先开,而是神情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开。
见阿灵阿夫向娜仁请了安,没等到娜仁开问她做什也不显得窘迫,吟吟地牵着那少女的手,:“这是奴才的小妹,今年九了,尚未有幸见过娘娘,今日奴才斗胆,带她上前给您请安。”
娜仁凝神看了那女孩一眼,又看向阿灵阿夫,没搭这话,吻淡淡地问:“你去给德妃亲过安了?她是你姐姐,你给她请过安了便罢了。我一向安好,劳夫挂念。这就是遏必隆大的遗腹女吧?如今要守她姐姐丧期,倒是可以在家中多留些时日。唉,真是时运弄,如今经了这一桩事,怕耽误了姑娘的花期……你家女孩可定下婚事了?夫向以贤闻名,想待小姑也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自会为她操持一切,倒是本宫多想了。”
不等阿灵阿夫说什,她噼啪啦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便是阿灵阿夫有心说些话引荐自家女孩,这会也全被堵住了。
见阿灵阿夫容局促的样子,娜仁又:“德妃是你的亲姐姐,有什话,你和她说更方便些,若有什事,叫德妃转告本宫也是一样。或者等你家这姑娘出嫁了,看在她两个姐姐的份上,本宫也可以给她一份添妆。”
那姑娘登时满脸绯红,又羞又恼,偏过头去,无论阿灵阿夫怎样拉扯她都不愿回头开。
娜仁见状,心中一叹,感慨如今碰上的真是战斗力越越弱了,一时觉着无趣,心中又闷闷的,不欲多言,便摆摆手,:“你跪安吧。”后带着端嫔等径自离去了。
直到踏上西宫街,端嫔才睨了娜仁一眼,带着些打趣,眸中又满是无奈,“你倒是干脆,一通乱拳堵死了阿灵阿夫所有的话,也不怕德妃替她妹妹出头找你不快。”
她是随一说,德妃自不会轻易得罪娜仁,倒不是有没有那个胆子,娜仁在宫的王霸之气还没到那个份上,而是德妃敢不敢得罪、能不能得罪、肯不肯得罪、会不会得罪。
听端嫔如此说,娜仁是轻嗤一声,“她大部分时间脑子还算清醒。”
端嫔了,失:“你这张嘴啊,真是气死不偿命。”
言罢,她微顿了顿,又唏嘘着:“这宫廷就仿佛是一座鸟笼子,外头看着繁花锦簇莺啼婉转多热闹,头的或是随波逐流,或是烦恼忧闷,认命的也不过清静一生。他却当是多好的地方一般,总想将自己的女孩送进。送了一个还不够,一个接着一个的送,断送了多少的性命,也不会在意。”
娜仁冷:“他未必不这不是个绝好的地方,也定他送进的过得并不快乐,他不会在意的,他在意的东西注定了要牺牲一个又一个的女子,叫她前赴后继,为家族献身。自以为聪明绝顶,能把所有当棋子,其实……呵,不过如此。”
端嫔一时也不说什好,好一会才哑声涩:“你这话锥心。不过我看,这回他家怕是不能如愿了。”
“皇上不配合,他再怎努力都是无用功。还想从我这走门路,真的得不美想得美,她姐姐都没搭理她,还看不明白是什事吗?”
娜仁嘲讽起是真刻薄,端嫔听得哭不得,得:“德妃是绝不会帮她的,一看德妃几时向万岁爷举荐过?好了,不说这个了。方才在那边,我怎看阿灵阿夫和法喀夫怪不对头的。”
“嫁了,一身荣辱系在男身上,她两个有直接利益冲突,爵位那样大的一块肥肉,后阿灵阿这幼子得了好处,法喀这个‘’房反而落寞了。阿灵阿夫志得意满不说,法喀夫看她是绝对不会顺眼的。”娜仁。
端嫔神情复杂,“好歹是娘娘的亲妹妹,行事风度却没有半分像娘娘的地方……”
法喀之妻,原配乃是宗室阿颜图之女,早逝,继娶的是噶布喇之女,孝诚仁皇后之妹。
和她比起,阿灵阿夫之父不过是包衣护军参领,在噶布喇面前就是微末小官,出身实在是卑微,她一向也不大看得上阿灵阿夫。
从前妯娌两个便不对头,她凭借父势夫势一向是压倒性的胜利,后法喀被夺爵,阿灵阿袭爵,她在男爵位与自己的诰命上被阿灵阿夫压了一头,自不乐意。
且她也不愿意低头,这些年和阿灵阿夫几乎是见面就掐,京师贵眷几乎都已经习惯了。
今日这样应当庄重的场面,她在贵妃灵前竟还在言语上明暗互相讥讽,实在是叫看了话。
不过热闹可不止是后头的,没过几日,娜仁便听说前头官员行礼时法喀与阿灵阿也闹将开,如今钮祜禄家遏必隆这一支的家事可真是了话一场。
康熙因此颇为不悦,或许也是借题发挥,发作了一场,自此以后,钮祜禄家算是将送女入宫的心思彻底压下了,不敢再提这个。话,这种时候,小心谨慎做尚且不够,怎敢再往后宫内廷伸手。
娜仁算是可以松一气,继续过清静日子了。
康熙这一回敲山震虎,也把旁的试图从后宫这几位位这走门路,将自家女孩送进的家镇住了。
明眼都能看出他对钮祜禄家一直以上蹿下跳分不满,当年温僖贵妃与家开斗的时候,他便有为温僖贵妃撑腰,叫百般揣测。
如今这样再一回,更叫肯定他对宫外往后宫塞的不喜,有些胆子小的忙将自己的心思熄了,便是胆肥的,也不敢在这档做那出头鸟,能大家一起缩起做缩头乌龟。
娜仁终于不用耐着性子听那群心思复杂到飞起的贵妇兜圈子,又委婉地推荐自家女孩。
宫中没了一位贵妃,格局再次出现巨大变动,原本二贵妃、四妃的格局早先已被打破一次,如今再一次,事务宫权分配都要重新走流程。
本温僖贵妃生前身子便不大好,宫务虽勉强能够打理,也留下不少乱事,故而她手中那一块虽是肥肉,野心勃勃想要接手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拿捏住。
佛拉娜第一个退出了竞争,接过些边角事务,德妃不缘,看起也没有一争之心,后竟了贤妃与宜妃二的战争。
宫有油水的地方不少,油水多、权力大的地方就那几块,都被分割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一块肥肉从天而降,贤妃与宜妃自都不愿意错过,若是能够拿下,在宫中无论地位还是权力与在外眼中的荣光,都能够更进一步。
娜仁全程在其中搅浑水,后还是康熙出面,从中得利的却是佛拉娜与德妃,和一直没掺和在其中的宁雅。
有心无心,倒是佛拉娜和宁雅全程没上心,却顺利得了好处。
私下,佛拉娜与娜仁着戏言:“德妃谋划一场,倒还记得带上我喝肉汤,我可真是感激涕零。”
又:“我也就算了,我看万岁爷将要紧的那一处给了佟妃,又将旁的事务划去不少,也不德妃这会心怎恼呢。这样苦心费力忙了一场,后竟大半给旁做了嫁衣。”
不得不说,和娜仁相处久了,她性子也变得有些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