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犯错。”展琛说。
俞堂贴在展琛的怀里, 他说话,可熟悉得过头的温度和气息裹着他,又让他忽然没有气。
……
他像是又忽然变回那晚的小光团。
在展琛这里, 他学会很事。
学会熟练地给自己找饼干,学会绕着灶台边的展琛没完没地转,学会只要砸一下投影仪, 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抱枕堆里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电影。
也学会别的。
他藏在路灯的光线里, 等展琛回家,跳出来突然吓展琛一跳。
他没能等到展琛,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看地图, 弄反地图的方向, 找错路。
路灯下是他见过的人类。
那些人类会送他礼物, 有些礼物他喜欢,有些礼物他不喜欢。有亮闪闪的奇怪银色仪器, 还会闪红灯,他喜欢得不行,特地偷偷藏在电子风暴里, 准备送给展琛。
那些人还会用机器制造一奇异的电子脉冲。
那电子脉冲的频率和他很像, 偶尔有次, 甚至还会有些他能解的含义。
他从没有过同伴, 也从没见过和自己一样的频率,他以为这世界还有别的电子风暴, 兴致勃勃地好次当。
他最先遇到展琛,已经慢慢褪去原本对人类的提防,在他准备过去问问路的时候,下面那穿着军服的男人也刚好开口。
“再警告你们一次,不要节外枝。”
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有些阴沉:“我们当初的委托,是解决掉那有叛变嫌疑的特战队小组,要干净,不留痕迹,完全像是一场意外。”
“我们替你们打掩护,不干涉你们的实验,但你们也不能给我们留下被人捉住的把柄。”
那人神色阴冷,低声威胁:“清楚一点,如果你们不遵守约定,我们也不会再客气……”
他对面是套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
有一点驼背,头发稀疏,所有野心藏在老式眼镜厚厚的镜片面。
白大褂眯眯眼睛,不以为然:“有叛变嫌疑?”
“不就是他们那试点成功,整联盟就要改革,以人为单位的作战变成集体单位,机甲不再有过去的绝对优势,你们现有的地位会一落千丈……”
白大褂慢吞吞地说:“我们做研究,也是看军事新闻的。”
军服男的脸色瞬间变。
他眼底冷凝成一片,神色沉得风雨欲来,不着痕迹地去摸藏在身的枪。
“急么?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那队长不也已经按你们的心意疯吗?”白大褂说,“揭发你们,我们自己也要跟着倒霉,谁会做这蠢事?”
军服男哑声说:“……最好是这样。”
“人就是这样,谁都有见不得人的私心,谁也不比谁见得光。”
白大褂说:“你们要解决掉一碍事的特战队小组,我们恰好需要实验体,各取所需,有么不好?”
军服男盯着他,眼底变幻不定。
白大褂:“放心,实验体都被修改过外貌,他们查不出来。”
“更何况……就算再调查少次,也永远只是场意外。”
白大褂的语速依然不紧不慢:“怎么是我们的错?不是因为电子风暴那祸害吗?”
“所有人都知道,电子风暴是不能抵挡的灾难,惹少祸,害少人。”
“只有在我们和你们知道,这才是能让我们如愿以偿的宝贝。”
白大褂说:“你去看看电视,看看那些遇难者家属的联谊会,人们恨的不都是电子风暴吗?就连我们向科学部申请的实验经费,在明面,也是要控制和驱逐电子风暴,造福人类……”
军服男沉声打断他的话:“这些话,留着去你的科学部说。”
白大褂知道自己又一次说服他,低着头,露出满意的笑。
“我这次来,是提醒你,安全部的特别调查科盯你。”
军服男冷声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你那些在观察的实验体里,可能有安全部的探员。”
“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发展的内线,可能是通过你手下的研究员,也可能是通过那些人外出放风的机会。”
“你那些实验体里面,那军方出身的,就算被改造过,也未必不能抵抗你那系统。”
军服男:“你也应该清楚,我们的事如果被安全部的人知道,会是么果。”
白大褂脸的肌肉微微一跳。
他的神色第一次出现细微的波动,沉默一阵,才又问:“消息准确吗?”
“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是提醒你一声。”
军服男皱紧眉:“差不就赶快销毁,尤其那还能保持自主意识的,你们的程序不是很强吗?下手利索点……”
他们的声音越压越低,白大褂扶着眼镜,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
再次回溯这段记忆,俞堂已经能清晰解其中的一切潜台词。
一旦庄域的试点成功,整军方就会迎来翻覆地的改革。重新回到以作战小组为基础单位的战斗模式,强化战术和协同配合,把指挥官的作用发挥到极限。
原本以机甲为核心、斥巨资打造重型武器型机甲、花费大量人物培养机甲操作员的单兵作战体系,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彻底不复存在。
既得利益者们不甘心这事情发,于是以和科学部联合开展“ai化武器”和“仿人计划”相关研究作幌子,找温迩的导师。
包括盛成在内的这些人,暗中和温迩的导师合作,故意尖刀小组保护研究团队,趁机制造一场“意外”,让庄域的所有战友和部下消失在电子风暴里。
“这些人忙着内斗,忙着守住自己的利益,忙着清除异己。”
俞堂说:“他们没到,一场战争才过去年,竟然就爆发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规模的虫潮入侵。”
展琛没有立刻开口,安静地听着他说。
“连温迩也只是他们这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俞堂联系起所有前因果:“温迩的导师应该并不满意他……他偏执,他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对电子风暴的全部狂热,都只来自于蒲影的那道影子。”
“他的导师野心更强,也更疯狂,这是场衣无缝的合作。”
“每一方都在合作里各取所需,那些守旧派巩固自己的利益,温迩得到自己要的地位和实验条件,他的导师得到最完美的实验体。”
“疯狂、野心和贪婪勾结在一起,折断他们自己最锋利的尖刀。这把刀遇到过最凶悍的虫潮,经历过最艰难的战斗,谁也没到,把他们折断的量来自他们身,来自他们豁出命保护的部分。”
“……然,整联盟被卷入旷日持久的鏖战。”
“缺失最尖锐的那一部分,缺失本该就位的中坚革新量,联盟的军队挡不住虫族。”
俞堂一口气说话,他的声音透过机械音的变化,依然藏不住的隐隐发哑:“这颗星球……这一整星系,都会在战争里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拖垮,人类会走向末路,在灭亡的路,回看这一段的时候,他们——”
“小光团。”展琛说。
俞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庆幸自己被装在机甲里,冰冷坚硬的铁壳能掩去很细节,如果是原本的身体,他未必能说得出这些话。
可接下去的话,他也已经说不出。
……
那晚,他最终没有再去找展琛。
他已经能够解人类的语言,那白大褂说的话,他已经能听懂不少。
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人掉进电子风暴。
他的确住在电子风暴里,但电子风暴的范围实在大,他自己要完整绕一圈,也需要很久,偶尔还会因为记不清地形在里面迷路。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祸害。
他顾不再回去找展琛,他去看白大褂口中的“电视”,第一次接触到除开展琛之外的世界里,人们对电子风暴不加掩饰的憎恶和痛恨。
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人骂错。
在遇到展琛之前,他的确不能解人类的感情。
但展琛教会他很东,他已经能听懂展琛给他念的那些故事、陪他看的那些电影,能体会到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
他已经能够解人类的痛苦。
他看见被长辈领着出席父母葬礼,神色茫然的少年。看见站在功勋墙前,一遍又一遍反复擦拭儿子照片的老者。
他看见联盟总部的回忆,军方的负责人双目赤红,被人劝抚着往回按,依然用捶摆满资料的桌面。
“我还能站在这,还能听你们在这里废话!”
军方的负责人嘶声喊着,喉咙像是浸血:“那是全联盟最优秀的观察手,是特战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负责人!他们救你们所有人的命!你们调查这么久,就让我去告诉他,他的部下被么狗屁电子风暴卷走,再也找不回来!”
军方负责人被人按着,崩溃地脱坐回去:“你们把手伸到这里,早晚会出问题……再爆发和虫族的战争,我们已经挡不住。”
“星球会被占领,星系会被吞没,人类会走向末路。”
军方负责人哑声说着,像是某叫人胆寒的宣判:“在这条路,你们再回看这一段,会知道接近电子风暴,是你们走向灭亡的开端……”
……
联盟的听证会是直播的,但也没有人预料到军方负责人会在这时候忽然说出这些话,他在窗外听着电视里的那些话,下一秒,画面就突兀地变成一片雪花。
不断变幻的光影打在窗户。
那家人只是用电视当背景音,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各自忙工作,只有刚写完作业的孩子在专心看里面的内容。
听见电视里传来的杂音,男主人以为是线又坏,疑惑地抬头看一眼,拿过遥控器换台,发现没么问题,随手把遥控器放在一边。
那孩子走过去,问他的父亲:“电子风暴是坏东吗?”
“是。”男主人随口说,“科学部不是都发通知吗?我们星系最近在电子风暴的么高发区,要众提高警惕。”
孩子有点害怕,又有点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同学给我看过,电子风暴可美,像地课学的极光。”
女主人点点他的脑袋:“等你被电子风暴抓走,再也回不家,见不到爸爸妈妈,看你还美不美。”
父亲半开玩笑,吓唬儿子:“听说电子风暴能听懂我们说话,你一提起它,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悄悄过来找你……”
孩子这次是真吓到,连忙牢牢闭嘴,扑进母亲怀里。
女主人半是责怪地看一眼丈夫:“胡说么?”
“吓吓他,省得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轻重。”男主人咳一声,“他老师前两还联系我,让咱们给孩子进行正确的引导。”
男主人说:“你看他那篇作文没有?还把电子风暴象成人,居然还往电子风暴里面扔小纸条,问它能不能不要来……”
在那些宣传的渲染下,联盟的众已经接受他们这片星际位于电子风暴高发区的说法。
越来越的人在电子风暴里失踪,即使有一部分能顺利出来,也会出现各问题,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
这令人不安的压抑,虽然比不虫潮货真价实带来的直观恐惧,但也在整联盟无声蔓延。
人们都在等电子风暴离开,也在等待科学部的消息,盼着能出现哪怕一例被完全治愈的受害者。
……
那台电视被关掉。
孩子被父亲的玩笑吓坏,说么也不肯离开父母一人去睡觉,被母亲耐心地拢着,柔声哄回房间。
男主人被女主人扯到书房,又好气又好笑地教训一通,老老实实去给儿子道歉。
客厅的灯也被关。
他不能在没有光线的地方任意移动,只能停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等着月光穿透云层照过来。
那是他第一次拼命要学会说话。
他也觉得自己坏透,可又委屈得乎要发疯,止不住地一劲发抖。
他不能发疯,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能的极限,如果他在这里失控,这一整家庭都会被他全部吞噬进去,瞬间分解干净。
窗外没有光,他动不,用自己的电子脉冲朝这些人用地拼命喊。
你们为么不扔纸条?
就算一张纸条可能会飘到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被电子风暴分解,但张,一百张,扔进去一万张,他总能看到的。
就算他认得字还不,也可以画画给他。
展琛就经常给他画画。
展琛还夸他聪明,夸他学东快。
他已经逃出来好些,他控制不住地回去见展琛,可这晚是阴,没有月亮,连一丝最细微的星光也没有。
整整一晚,被无数人畏惧咒骂、恨不得永远消失的电子风暴,冻在那一片慑骨的漆黑里。
……
展琛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这样。”
俞堂被从记忆的牢笼里拉出来。
“军方负责人的愤怒,是因为极度的无能为,众的抵触,是因为信息缺失导致的恐惧。”
展琛说:“被这些负面情绪占领的时候,人类往往很难保持智。”
俞堂抵在展琛的肩头,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展琛的心跳,听着伴随心跳声说出来的每一字。
……他起很事。
电子风暴里的东会慢慢消失,就像骆燃努给父母留下的那两根冰棍,在夏灼热的气浪里,一点点化成不再有形状的甜水。
只有放在风暴的最核心,放在风暴眼里,才能保存下来。
那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要送给展琛的闪着小红灯的银闪闪的仪器,根本不是那些人送的礼物,是被投放进来的特质探测仪。
那之不久,温迩的导师通过分析电子脉冲,推测出电子风暴里有意识体存在。
和展琛不一样,那些人用尽各手段来引诱和哄骗他。在展琛变成两层楼高的大机器人以,那些人甚至找好骗子,专门来哄他当。
骗子们都伪装得很好,他们方设法地劝他,让他不要难过,替他骂那些胆敢诋毁电子风暴的人,义愤填膺痛斥普通人的愚昧、普通人的不可喻。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
他只能听得进去展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慢慢说给他的道。
这些道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却又站在最温柔、最智的角度。
对他来说,这些道比任何空乏无的安慰和劝哄,都更加直接有效。
……
俞堂忽然委屈得要命。
如果不是经历这么本书,他已经意识到当初做光团的时候,把展琛的衣领扯开、不依不饶钻进去躲起来的行为有些不妥,他现在都还躲进去。
展琛用手掌拢住他,把他护在一片安静的暖色微光中间。
俞堂躲在这片微光里。
他安静地坐很久,机甲掩去所有的细节,再开口时,他已经可以重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俞堂说,“你教过我……我知道。”
俞堂:“我知道,我都记住,脑震荡以也没忘。”
他不好意思在这时候开口,承认自己虽然没忘记这些道,但把展琛忘,甚至还记混一堆字。
俞堂半,尽找补:“我还记住……有要的东不能直接抢,要去商城买。”
他耳边传来很轻的笑声。
柔和轻缓,得像是从极光里掠过的风。
“学得很好。”展琛好好地表扬他,“幸好你记得。”
俞堂忽然有些忍不住,他从秋千站起来,问商城负责人:“抱一下商城负责人要少经验点?”
展琛微怔。
他没遇到过这问题,下意识从商城的数据库里搜索一圈,也没能得到答案。
俞堂也只是仗着铁皮足够厚不脸红,不等展琛反应过来,已经从容沉稳地换话题:“今早……”
临时设置的屏蔽到时间,已经和外界重新联通五分钟。
意识海外,拥有整特战队战友塞过来的漫画书的s7一边同机械虫战斗,一边分心提醒他:“展学长,这时候要说随便抱不要钱。”
展琛:“……”
俞堂:“……”
大人在说正事,幼年星际指挥官被重新屏蔽在意识海外。
俞堂整机甲都有点热,摇摇晃晃转身,就要从秋千跳下去。
“俞先……很抱歉。”
展琛说:“按照规定,商城负责人不可以和宿主有超越交易的私下接触。”
“我知道。”俞堂就是心血来潮,被时霁一打岔,已经冷静不少,“以再说,我——”
展琛伸手揽住他。
俞堂怔下。
那只手和记忆里一样稳定——那是无比坚定、不容任何质疑的支持,立场鲜明,全无保留。
就像他的前两本书里,每次兑换点么稀奇古怪的东,商城会沉默着给他临时成的角色。
比如那彻底揭开隋驷工作室遮羞布的临时清洁工。
比如把福袋悄悄换成电击器的客房服务。
比如硌爆温迩那辆车轮胎的扫地僧牌小石子。
……
比如在对付温迩的时候,他在商城的规则底线边缘试探,兑换那台终端机里的一半数据。
选择兑换的时候,俞堂其实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可商城没有拒绝他。
商城依然接受他提交的申请,给他成一临时的正义黑客。
好像一切都还和当初那间小屋里一样,无非是一次有点淘气的、不难解决的小打小闹。
“你是怎么成的黑客?”
俞堂靠在展琛的手掌里,声音不自觉轻轻:“这能问吗?不能的话——”
“可以问。”展琛说:“没有黑客。”
俞堂:“?”
“我没有这么强的编程能。”
展琛:“我自己进去搬的,搬三小时。”
俞堂:“……”
他靠在展琛手掌,威风凛凛的商城负责人趁着黑灯瞎火,一1一0勤勤恳恳从终端机往外扛数据的画面。
俞堂尽忍半,实在没绷住,轻声笑出来。
展琛察觉到他的数据波动,眼里也透出些笑影。
他刚才花些时间,去做专属购买链接,刚刚做好,在台发送给被选中的幸运宿主。
俞堂听见台响一声:“么消息?”
“因为宿主询问过优惠内容,所以商城会自动发送超值换购的推送。”
展琛说:“是购买链接,只要一经验点。”
一经验点连泡泡糖都不够,买到么都是赚。
“快抢。”俞堂也不,调出控制面板飞快选择同意付款,才起来问,“卖的是么?”
展琛:“商城负责人。”
俞堂:“……”
俞堂:“?”
俞堂点开那虚拟连接,仔细看看:“这也能卖吗?”
“没有相关的禁止条令。”展琛说,“即使现在声明禁止,以前的交易也不会作废。”
穿书局的规定,在非交易场合里,的确不允许商城负责人和宿主进行任何私下接触。
但穿书局没有规定商城负责人不可以作为商品架。
俞堂心情有点复杂:“我们这样钻空子,是不是有点过分……”
“只要购买链接没有删除,就允许申请退货。”
展琛耐心地咨询:“宿主要退货吗?”
俞堂火速调出控制面板打开台删除购买链接彻底清操作数据。
展琛在他不带逗号的动作里轻笑起来。
他伸出手,把俞堂揽进怀里,轻轻摸摸机甲的背。
“交易完成。”
展琛眼里含笑,一本正经地学着时霁说话:“随便抱,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