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熠答不出。
……时霁是什么人?
盛熠只知道, 时霁是他父亲带回的“实验品”。
是盛父救了时霁的命,没让时霁被回收销毁,还把时霁带回家, 给他吃给他穿,教他驾驶僚机,做了观察手。
在盛熠看, 时霁的一切都是他们家给的。碍了他的事、惹了他的厌恶, 被惩罚是时霁活该,他需要时霁的时候,时霁就该自觉凑过。
……
可眼前的生一切, 却像是机甲抡圆了机械臂, 结结实实扇了他狠狠一巴掌。
盛熠死死咬着牙, 他脸色铁青,又被羞恼烫得生疼。
他像是已经听见了所有人讥笑自己, 像是已经看见数不清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嘲讽个没完。
军事学院的学员层层选优,都是从各军校挑出的拔尖苗子,哪怕战斗实力比起役部队暂时还有不足, 也依然有不弱的判断意识。
没人会认为时霁是故意藏拙, 在和盛熠搭档的时候不好好挥——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 时霁的法是观察手为、机甲辅助, 必要情况下,甚至可脱离机甲单独作战。
这种看似颠倒的搭档, 是观察手最难对付、也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模式根本不是用浪费在2v2格斗对决的。
在真正的战斗体系里,这种观察手会为整支战斗小队最核心的部分,他们不止负责狙杀虫王,时也负责整个队伍的攻击和防御视野,在第一时间给出明确预判, 随时关注一切可能生的战局变化。
他们是一击毙敌的刀锋,也是天生的指挥员。
任何一个有着这种天赋的观察手,一经崭露头角,就会被各争抢,带回去精心培养。
一旦他们起,在和虫潮的正面交锋里,能救下不止千上万士兵的性命,甚至直接决一场战斗的胜负。
叶含锋看着盛熠:“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在盛熠口,时霁是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是徒有虚名、华不实的前“第一观察手”。
盛熠一看不起时霁,他不止一次和叶含锋抱怨,时霁受学院的老师和教官们青睐,背地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可怜、博了多少情,才哄得那些老古董都站在时霁那一边。
“他也没和我说过这些!”盛熠嘶声反驳,他被叶含锋的语气激得眼底红,“他自己不知道说,难带还指望我上赶着去问他?我凭什么——”
叶含锋蹙眉:“……你凭什么?”
盛熠一时恼羞怒,也察觉失言,仓促刹住话头。
“你们是搭档,他是你的观察手。”
叶含锋问:“这还不够?”
盛熠脸色涨红,他看着为观察手的叶含锋,用力咬着牙,把怒气一点点硬吞回去。
这半年里,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名次一落千丈,对他明里暗里冷嘲热讽。
叶含锋是为数不多依然把他对手、对他没有见,还用和初一样的态度对待他的人。
在叶含锋面前,盛熠会下意识收敛起自己的脾气,他不想让叶含锋也变得和别人一样。
……他不想让叶含锋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盛熠几乎能想得叶含锋在平静失望的目光。
他站在原地,死死攥着拳,身体已经因为极限忍耐开始微微抖。
他控制不住地想去拿时霁泄——这些都是时霁的错,时霁有这种实力,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众这样给他难堪?
时霁是不是早就想摆脱他了,所才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不放,趁机去了后勤部,找上了那个姓展的?
是时霁先背叛了他,凭什么在是他站在这里,被叶含锋质问,让叶含锋失望,被所有人指点着戳脊梁骨……
盛熠给冲顶的羞恼和愤怒找了出口,他猛地抬起头,想要和叶含锋解释清楚,却忽然呆在原地。
他没有等叶含锋的失望。
他根本没看见叶含锋,没有人质问他,甚至没人有闲心议论他。
刚才的对战录像已经被处理完毕,会由s级教官亲自解析战术战法,剖析秒,讲解整场战斗的全部细节。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带的兴奋余韵里。
僚机专业和机甲专业的学生、甚至其他不少非战斗专业的学员,都半点也坐不住,黑压压涌进了场讲授解析的大礼堂。
叶含锋也已经离开了。
观众席空空荡荡,盛熠被强烈的挫败和羞恼包围,一动也动不了。
第一次,他连宣泄的途径也被彻底剥夺了。
他难堪得要命,整个人一时冷一时热,像是被放在最烫的烙铁上炙烤,又像是被浇了透心的冰水。
叶含锋问他的那个问题又跳出。
他的父亲为什么能个人名义把时霁带回?
为什么能让时霁接受训练,做了观察手,又把时霁作为遗产留给他?
在变这样之前……时霁究竟是什么人?
时霁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去礼堂。
在结束对战后,他回休息室换衣服,趁着这个空档,做完了这次战斗的总结。
在过去,盛熠一不耐烦他做这些。
盛熠最讨厌的就是写反思总结。
和他的父亲一样,盛熠擅突击型法,凭借强悍的个人战力摧枯拉朽撕开防御,甚至直接击毁对手的机甲和僚机。
这种格斗为核心的战斗式,基本用不着动脑子,凭借的是直觉和相应的战斗天赋。即使在完之后,也未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盛熠自己写不出,难免看不惯他一写就好几大篇,总要在这时候冷嘲热讽。在盛熠看,时霁写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讨好学院的老师,怪不得老师和教官们都喜欢时霁。
盛熠不知道,时霁其实从都没有把这些作业交上去过。
在身体依然残留的本能里,时霁期待的并不是优秀的绩、老师和教官的表扬。
他已经攒了多本这种反思,他的确在等待批改,但批改应是自另一个和他体系相、比他更熟,有更多战斗经验的指挥官的——有些瞬间,时霁甚至能一晃神,察觉有只手严格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时霁握着笔,他本能地坐直了一点,又坐得端正了一点。
他回过神,那一瞬间的幻觉已经消散了。
休息室里格外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台灯安静地亮着,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
天色已经暗沉下,僚机沉默地落在窗外的停机坪。
时霁收好了写完的反思总结,他坐了一会儿,数据轻轻波动,在意识海里尝试着联络俞堂。
俞堂刚和反ooc系统恶战一场,正困得厉害,抱着毯子埋在抱枕堆里,问系统:“小s7说什么?”
“问我们……他去睡一觉可不可。”
系统辨认着时霁传回的军用加密通讯:“他想对我们表达感谢,但这套程序每次只允许他完全服从一个人,不许他和别人有过多交流,他怕继续增加宿的工作量……”
“不用谢。”俞堂简洁地总结回复,他翻了个身,随口开价,“给我个小贝壳,我要好看的。”
系统帮忙把话传回去,没过多久,时霁的数据就有了回应。
在意识海里,时霁格外认真的、一片接一片地给他摆出了自己这半年收集的所有贝壳。
摆得规规矩矩,横平竖直分毫不差,像是拿尺子量过。
俞堂坐起。
他有种直觉,如果在吹一声哨子,这些贝壳说不就会自动列队立正,一边喊口号,一边踢着正步走过自己的沙。
“……问问他。”俞堂说,“这几天每天早上起,我意识海里的被子全叠了标准的体,抱枕摞了两米高,还按颜色分了类,是他干的吗?”
“我每天都要把抱枕重新摆回去,那个体的棉被看起像是变异了,我都不敢盖。”
俞堂:“我已经准备下单杀毒软件,给意识海杀杀毒了。”
系统:“……”
时霁的数据:“……”
俞堂这些天没少下各种黑客程序,每天回意识海,看着仿佛阅兵的场景,一直为自己不小心下了什么一键整理的安装包。
在窗明几净的意识海里,俞堂已经撞了三次玻璃,他揉着额头,耐心和时霁商量:“不需要帮我整理内务……实在想抒感情,可找时间烤蛋糕给我吃。”
数据流微微亮了下。
时霁的数据给出了坚的承诺。
离开前,他又带着横看排竖看列的一千零二十四块贝壳,作为感谢的礼物,整整齐齐放在了俞堂面前。
俞堂抱着自己的小毯子,看着眼前的神秘阵法:“……”
俞堂给时霁放了个不用谢烟花,翻出一副眼罩,严严实实戴好,重新倒回了抱枕的包围圈。
实里。
时霁缓了缓神,他仔细收好了这一次的总结反思,撑着桌沿站起,整理好自己的风纪扣。
这是第一次,在结束战斗之后,他不需要被盛熠拖走,去陪盛熠疯玩庆祝胜利,或者是因为失败被骂一整个晚上。
时霁踩着窗沿翻出去。
他又回了那架停泊着的僚机前。
期末考核的时候,这架僚机被毁了大半。展琛做机甲的时候重新修了一遍,又在征得时霁意的前提下,顺手做了些修改。
……或者不该叫作“修改”。
展琛修飞机的时候,这架僚机过去曾经被改造过,增加了最大负荷量,弹药舱也被加了一倍。
经过这种改造,僚机原本的战斗性能会被大幅削弱,要依托机甲保护,专门为突击型机甲负荷一倍量上的弹药和物资。
这种僚机,在军被戏称为“保姆型僚机”。
这样的改动,牺牲了僚机的机动性,让一架原本能做出许多超高难度动作、拥有矢量推进能力的侦查型僚机,变了标准的机甲弹药物资补充库。
展琛征求过时霁的意见,修复了这架僚机,重新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机动性。
……
时霁几桶水。
他沾湿抹布,一点一点、全神贯注地清理擦拭机身。
盛熠经常会吓唬他,说这架僚机是盛父给他的,只要盛熠愿意,随时都可收回。
盛父的确也是这样说的。
时霁还记得,苏醒后的第三个月,他第一次被盛父带停机坪,看见那架半旧的僚机。
他听见血液在撞击自己的血管,有什么在他体内烧。
他的情绪控制不住地翻起,又被植入的程序瞬间分解消泯,只剩下被唤醒的战斗本能。
时霁伸出手。
他慢慢碰触着僚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用脸颊轻轻贴上去。
在今天的对战接近尾声时,因为短暂失明,选择闭上眼睛驾驶僚机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忽然暴起,呼啸着彻底撕破了程序的封锁。
这不是盛家给他的僚机。
这是他的。
……
没有任何人知道,独自从虫潮里回后,时霁曾经尝试过按照盛父的命令,和这架僚机直接融合过。
但僚机拒绝了他。
那是初级的人工智能,远比在的逊色得多,几乎只会服从命令。
……可唯独这一项命令,让僚机的控制面板忽然失控,闪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红光。
时霁跳上自己的僚机。
这架僚机和他一起被改造过,重新用了最顶尖的高分子碳复合材料,重新装配了武器,抹去了所有过去的涂装,抹去了机翼上每个队友签下的名字。
可他还是认得。
他的僚机一直在等他,等他回,和它一起飞。
他的僚机在等待的是驾驶员,不是一个更加智能、更加强大的ai。
时霁躺进机舱里。
他平躺在冷硬的底板上,关闭了所有舷窗。初级智能程序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执行完命令,又轻轻晃了下前视镜。
拴在上面的那一串风铃,叮叮地响起。
……
时霁慢慢摸索过驾驶舱的每一处角落。
展琛带着机甲回去做数据整理,给时霁的命令,是让他今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都不违规。
他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支配战斗之后的这个晚上。
时霁轻声问意识海:“什么都可做吗?”
俞堂已经睡了,系统负责值班,带着宿留下的临时应急补丁,替俞堂给时霁传话:“什么都可做。”
时霁的数据微微波动了下。
他没有再出讯息。
意识海,系统犹豫了一会儿,悄悄开光屏,看了一眼。
时霁静静躺在漆黑的机舱里。
他大睁着眼睛,一贯沁满了明净笑意的眼睛,格外生涩、近乎笨拙地,试探着慢慢蓄满了无声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