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被关入城中最内侧的一个非常阴暗、狭窄的空间,是一个四周装上铁窗,岩石裸露的牢房,只有牢顶非常高,岩壁上方开了一个用于引入光线的细长形小窗。
牢里潮湿得令云裳感到非常难受,里面还散发着死水的臭味,也听到像是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不断传来的水流声。
除此之外,非常的安静。
云裳抬头看着唯一一个用于引入光线的小窗,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非常了解冰夷的性格,因此,希望早日逃脱这个地方。
不过,云裳并不知道逃离氾林的办法。
不,甚至不知道逃离氾林之前,如何从这个牢里逃出去。
云裳撼动不了铁窗,墙壁潮湿也无法攀爬。
这么说来。
“看来,我必须演上一场戏。”云裳双手交叉握在胸前,拼命地想着办法。
云裳心想,乖乖听从冰夷的话,对方说不定会把自己从牢里放出去,出去后,故意装作完全不想回凡间去,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然后,慢慢地寻找返回凡间的方法。
善意的谎言……就是最好的办法,是可能实现的手段。
“我……必须这么做。”
云裳心中重新燃起斗志,心想,一旦决定积极面对问题,就不能在此坐以待毙,而且,既然要做,就必须要做得很彻底。
问题是,见不到冰夷的话,哪有演戏的机会。
云裳决定不继续在牢里徘徊,下定决心,静静地等待,等有人进牢里来,再试着拜托对方,让自己面见冰夷。
遗憾的是,这种机会迟迟没有到来。
至少有人会为自己端来饭菜吧,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云裳唯一能听到的依旧是流水声。
“难道……冰夷打算让自己就这么饿死吗?”
一想到这里,云裳吓得背脊发凉,可肚子却偏偏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着。
饭菜姑且不论,不给水喝的话,云裳就难以保住这条小命。
云裳靠在墙壁上,反反覆覆地,微微地睡着又醒过来,每次醒来都感到很气馁,必须极力地和口渴的感觉搏斗着。
两天两夜……应该会更久一点……
云裳醒来时发现,月季站在铁窗外,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揉了揉眼睛。
确定不是梦。
云裳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直走在铁窗边。
“我以为,姑娘应该敌不住了,但显然并非我所想象。”月季说着。
云裳听出于其中有点遗憾的味道,因而默不作声。
没想到,月季突然从袖子里取出竹筒,从铁条之间递了过来。
云裳接下竹筒,拼命地喝着竹筒里的东西,只是白开水,对目前的云裳而言,简直就是美味无比的甘露。
“谢……谢谢你。”
云裳沙哑着声音向对方表示谢意,月季紧紧地注视着云裳后,摇了摇头,然后开口说道:“姑娘听见了吧,凡人一旦进入氾林,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
云裳皱着眉,“是的。不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氾林的和平。”月季喃喃自语似地说着,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氾林是一个在王诞生时一起出现的桃花源,王的父母为天界中血统极为高贵的神仙,同时,王也是天界绝对不容许诞生的罪孽之子,呱呱坠地后就被抛弃,所幸,因与生俱来无与伦比的神通之力,从婴儿时期起,就靠自己的力量活了下来。然后,利用结界,团团围住此地,聚集同样被诅咒的神之子,建立这个非常隐秘的国度。这,已经是距今千余年前发生的事情。”
“氾林与冰夷同在的说法就是源自于此吗?”
“没错,王若有何闪失,氾林结界就会崩解,我等将被放逐至外界,无论天界,凡间或冥界,都无我等容身之处,我等……此地居民,因此讨厌变化。外界之人闯入时,即便接受对方也绝不容许对方离开此地。绝对不容许氾林的存在泄露出去。”
“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那样的约定不足采信。”
的确如此,云裳即使不想告诉别人,还是可能在脱口而出的话语中,泄漏出氾林存在的事实。
“那么……果然,我必须一直待在此地了么?”
云裳故意装作非常凝重的眼神,心想,此刻就是必须展开作战计划之时。
云裳拜托对方,让自己和冰夷见面。
“不,姑娘的情况有别于常情,不能留在此地。”月季说出令云裳感到非常惊讶的话。
“什么?”
“我不希望姑娘再见到王……我考虑放姑娘离开此地。”
“为何这样做?”
“因为,王对姑娘产生了兴趣……氾林不希望出现任何变化,王自己说不定希望改变一切。”
月季深深地思考过。
“王一定会放姑娘一条生路。说不定,今日就会放姑娘离开牢房。”
“月季因而苦恼吗?”
“非常苦恼。”月季斩钉截铁地回答,“生于氾林,在氾林中长大的姑娘另当别论,把一个凡人姑娘留在身边什么的,非常危险,况且,姑娘……你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姑娘。”
云裳张大着圆圆的眼睛,“诶,为何会产生这么大的误会呢?我是一个平凡无比的人呀。”
“先前或许如此,不过,目前不一样。”
“此话怎讲?”
“不明白的话更好,总之,能不能请姑娘速速离开此地?”
云裳惊讶得目瞪口呆。“月季,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我要助你一臂之力,放姑娘离开此地。”
月季打开锁着铁窗门扇的那一把锁。
……
离开牢房后,云裳就在月季的指引下,从城里逃了出去,在他的引导下,沿着河岸边的那条路走着。
云裳听说,顺着河流往前走,在第二处瀑布下方,有一处因月光照射而显得特别明亮的水池,跳入池中,即可回到凡人的世界……
云裳走着。
在夜深人静,感觉起来却非常明亮的氾林里走着。
连榔玕树底下都无法躲藏,幸好路上未见行人往来,云裳在只能看到月季后背的状况下走着。
很快地,云裳来到河流的尽头,因眼前的辽阔景象而吓得屏住呼吸。
瀑布直直地落下,承受丰沛水量的,是无数个被冲刷出来的大大小小水潭。
从水潭里溢出来的水,经由层层落差,继续往下游流去,然后,云裳又在闪耀着翡翠色的水潭中,找到一个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水面。
“就此别过,云裳。”月季说着。
就在云裳终于放下心的时候,她发现身边的榔玕树后,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我只是听从命令,姑娘,别恨我。”
“黑蛮…””
黑蛮手持利剑,而月季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也没有出手阻止黑蛮的意思。
“月季你?”
月季用那对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清澈的金色眸子看着云裳。
“我早就说过,姑娘必须一死,为了维护氾林的和平,你认为,我会轻易地放姑娘离开此地吗?”
这么说来,月季背叛了云裳,放云裳逃出王宫,是原来早就打定主意要杀死云裳。
黑蛮苦笑着,“得罪了,如此一来,我俩才有理由向王辩解,说姑娘想尽办法要逃离此地,我们才不得不出手。”
月季别过脸去,“不必多费唇舌,快动手,黑蛮。”
“是。”
黑蛮往前跨出一步,云裳往后倒退着,她发现,瀑布已经迫在眼前,自己再也逃不了了。
不过,云裳无论如何都不会乖乖地让对方要了自己的命。
云裳转身背对黑蛮和月季。
水面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光,无数个水潭中,只有一个水面映入云裳眼帘。
“管他的!”
“喂……”
云裳纵身往空中一跃。
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转瞬间,云裳已经置身于明亮的世界。
质地柔软且闪闪发光的东西,轻轻地接住了云裳。
那是……彩云。
辰仙或瑶池的仙女们出行时最常使用的云。
搭载着云裳的云,轻飘飘地往天空中飞去,眼下是一望无际的森林或原野。
……
一只白兽在漫山遍野且染成金色的芒草丛中奔跑着。
是阿白。
阿白心无旁骛地奔跑着,跑到原野的正中央,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天空,频频地抽动着鼻子,他的视线朝着笼罩着蓝色云雾的群山。
“阿白,我在这里,你为什么……”
置身于空中的云裳拼命地挥着手,喂~喂~云裳大声地叫着,阿白却丝毫没有发现,然后,承载着云裳的彩云离开了阿白,往别的的地方飘去。
紧接着看到的是不知名的村庄……黑暗中,有无数只眼睛通红的野兽蠢蠢欲动着。
仔细看,原来是一群长着锐利爪牙的猿猴,手脚红得像染上了鲜血。
名叫……朱厌,云裳唤醒了记忆中的那个名字,会吃人的妖魔。
朱厌接二连三地袭击村民,到处引发可怕的事件,四处逃窜的村民,凄厉的叫声,以及咧嘴露出獠牙笑着,长相吓人的猴群。
云裳回想起遭到犀渠攻击的情景,即便现在乘坐在彩云上,依然吓得抖个不停。
不过,一看到两个年幼孩童被朱厌追得走投无路,就感到气愤填膺。
云裳看到巨大的栎树前,有一位吓得浑身颤抖,依然拼命护着妹妹的哥哥,跟前就站着朱厌,朱厌身旁还有一对倒卧在一起,看似孩子们双亲的男女遗体。
朱厌看着孩子们,露出黄色的獠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云裳脱下鞋子,朝对方丢了下去,只可惜,鞋子并未砸中朱厌。
难道是看到幻影了吗?不,这股血腥味,绝非幻影。
红色的脚慢慢地往孩子们走了过去,云裳使劲全身力气大叫着。
快来人,快去救他们!
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从屋顶上扑了下来,降落在朱厌和孩子们之间。
扎在一起的黑色长发,手上拿着形状非常特殊,短小精悍的凶器。
“绮罗……”
云裳心头百感交集,注视着绮罗。
绮罗接连指出飞镖,打倒了朱厌,然后,她轻声地安慰着孩子们。
此时,云裳终于意识到。
那是云裳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城市……此地为莲州的州都,位于槐江山山山脚下的城市。
因此,由绮罗保护着。
云裳定睛细看,发现绮罗的手下,俗称狌狌的绿色猿猴,也和朱厌打得不可开交。
云裳对于城市的荒废感到惊讶不已,不过,眼见绮罗他们平安无事,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心底漾满着思念之情,云裳呼喊着绮罗的名字。
但声音却随着彩云飘走了。
云裳紧接着来到武国的都城,那个天苑里云裳非常熟悉的坊区,看见十二岁起生活过的云家的宅邸。
爹爹待在自己的屋里,躺在床铺上,好像是生病了,身子骨显得非常瘦弱,脸色非常差,不停地咳嗽。
看不到侍女们的身影,只看到大夫人茫然地坐在角落,异常疲惫似地看着床铺上的爹爹。
“爹爹……”
云裳非常难过,忍不住掉下泪来,不过,云裳依然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云裳也看到瑶池里的宝儿身影。
看到在山野中奔跑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的娥瑛和成群的狐狸精的身影。
然后,看到一座云裳完全不认识的某一座山顶附近,崖上站着两个人的身影。
其中一位是云裳素不相识的金发青年。
另一位是……
“辰仙。”
云裳思念不已,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云裳心想,反正对方又听不到……却发现,辰仙确实地看着这边。
崖上之人和云上之人四目相望也只是一瞬间。
突然,云裳的身体穿过了云层,坠落下去。
当云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跌入水中。
云裳觉得很不可思议,即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喘不过气。
透明到令云裳感到害怕的水,水底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水晶。
水晶柱之间,有形状非常奇特的鱼儿来回穿梭着。
然后,透明的光线之中,只有一处闪耀着蓝色光芒。
“什么东西……”云裳凝视着那道光芒。
她朝着光芒走了过去,伸出手来,试着摸那道光。
突然,一个不知名的东西爆开似地,产生巨大冲击,把云裳给撞飞出去。
云裳被抛到天空中,既不是天,也不是地,被抛到一望无际的星空中。
星光非常耀眼,每颗星星都拼命地闪烁着。
“真漂亮……”
就在这个时候,云裳醒了过来。
“拜托你。”
首先,云裳听到了冰夷的声音,发现冰夷就在身旁,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珍珠、白色的装束……白皙的侧脸,隔着帐子,云裳看得非常清楚。
冰夷让云裳躺在床铺上,这里显然是在冰夷的房里。
“别离开我,好好地留在氾林的这个城里,留在我的身边。”
云裳想开口说话,就是发不出声音。
“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会杀死你,黒蛮和月季对你的所作所为,那是他们独断独行,我并不知情。”
冰夷伸手拨开帐子,张大着银色的眼眸,双眼紧紧地俯视着云裳。
云裳呆呆地想……冰夷的眼眸,像极了方才自己在梦中看到的,从非常神奇的水底散发出来的那道光。
“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从空中发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心中即将产生某种变化。或许,那是随着外界的变化,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若果真如此,我们的邂逅也是命中注定。”
冰夷伸手抚摸着云裳的脖颈附近。
西王母的护符……据传,是一种会将佩戴者导向真正爱情的双喜鸳鸯图。
“留下来吧!云裳。”
云裳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不只是这样,云裳甚至无法避开冰夷的视线。
冰夷继续说道:“我非常坚强,跟着我,绝对不会让你流泪。”
云裳微微地思考过后,沙哑着声音问道:“坚强,你的意思是……”
坚强的姑娘,云裳经常听别人这样说自己。
辰仙或娥瑛、绮罗都说过。
在天虞山结识的神兽白鸠也说过,云裳是他认识的凡人中最坚强、最刻苦耐劳、最勇敢的姑娘。
的确,云裳也觉得自己非常的坚强,历经祖母和娘亲两位最重要的至亲死去,不坚强的话,说不定一不小心,连自己的存在价值都会失去。
不刻苦耐劳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那是,追根究底,就是指辰仙的心。
云裳却自愿放弃。
虽然不是非常强烈,不过,云裳觉得,要坚强地走下去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离开瑶池,辗转来到氾林的云裳,一直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脆弱。
坚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云裳希望冰夷能告诉自己。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冰夷,等着对方回答自己问题。
“我的坚强意志是……不害怕失去。”冰夷说道:“我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存在世上的生命,离开氾林,我形同亡灵,这个躯壳……”
冰夷将手高举在云裳前面。
“当作原本就不存在的话,就不觉得舍不得,无论肉体的消灭,氾林的消失……对,还有你的死去,我都不会感到害怕。”
云裳惊讶得瞪大眼睛。
冰夷既说喜欢云裳,又说不怕云裳的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冰夷微笑着,“我连杀死你都办得到吧,毫不犹豫地,倘若需要这么做的话。懂了吗?这就是我的坚强意志。”
辰仙他……
夜夜梦见云裳死去而受尽折磨,名叫云裳的人成了他的枷锁,害他不能接受生为龙的事实,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
不过,眼前的冰夷却说,对云裳之死一点也不会感到害怕,不仅不害怕,必要时甚至可以杀了云裳。
云裳不告而别离开了辰仙,是因为不想造成辰仙的负担。可是,对辰仙而言,这是非常残酷的作法。
如果情况逆转,事情发生在云裳身上的话,云裳一定会痛不欲生,怀恨辰仙一辈子,恨他为什么不信任自己。
没有吃下蟠桃的事情,天浆丹还在体内的事情,为什么不肯告诉辰仙呢?
难道是因为辰仙看起来很坚强,事实上很脆弱吗?脆弱到夜夜梦见云裳死去而受尽折磨吗?
不,不是这样。
云裳是不希望自己被嫌弃。
留在真的很想前往天界的辰仙身边,成了辰仙的绊脚石,即便是下意识中,即便是一时的,云裳也不希望自己成了辰仙的阻碍。
多么傲慢的爱情啊!
结果,云裳觉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虽然爱着辰仙,却凡事都以自己的想法为优先考虑。
解读出眼前的云裳心事似地,冰夷继续说道:“我很坚强,留在我身边,你就能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幸福。”
“我……”
“倘若……你愿意的话。”冰夷顿了顿,紧盯着云裳,然后接着说道:“我会完完全全地接纳你,也包括……你腹中的孩子。”
云裳受到了浇头冷水般的冲击。
“你说什么?!”
“腹中的孩子……你果然还没发现,我早就发现你身上有一股龙的气息……”
冰夷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云裳下意识地伸手摸着腹部。
怀了孩子?
当然,在尚未中和天浆丹的状况下和辰仙共度春宵,而且,当时云裳是假设自己怀了孩子而离开瑶池。
云裳感到非常的惊讶。
离开瑶池,离开辰仙还不到一个月,还没有出现任何妊娠症状。
那么,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知道呢?
“您为什么会知道呢?”云裳颤抖着声音,问着对方。
冰夷神情平静地回答道:“因为血脉的关系吧,我的体内,流着龙血。”
这个回答更为惊人,没有什么好惊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双头龙。
“你是……龙?”
“不是。”
“那么,是什么?”
冰夷微微地笑着,然后,慢慢地撩起额头上的头发。
云裳屏住着呼吸,凝视着冰夷那白皙的额头。
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眼睛。
第三只眼睛……酷似辰仙的蓝色眼眸。
“听说,这叫做竖眼。”
冰夷微微地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