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竹看到床上的躺着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女时,心脏微缩,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反应过来时,鼻子已经阵阵发酸,眼睛也有些模糊。
在她的记忆里,昭萱郡主一向是笑得像个甜姐儿却性格张扬肆意、是个思想早熟的小姑娘,爱憎分明,性格算不上好,却又对自己认定的人掏心掏肺,喜欢她的人自然极喜欢,但讨厌她的人也极讨厌,无法忍受她的脾气。
以前她觉得,昭萱郡主有那么个身位高贵的母亲,亲舅舅又是皇帝,她这样子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人活着不就是图个自在么?可是现在,却觉得她这种性格实在是太吃亏了,吃亏到甚至会让她不由自主地自虐。
阴嬷嬷见阿竹的样子,显然真情流露,心里满意了几分,忙小声地唤道:“郡主,三姑娘到了。”然后又转头对阿竹道:“郡主先前昏迷了几天了,昨天方才醒了一会。刚才听说了三姑娘来,便强撑着醒来的。”
阿竹用帕子捂了下鼻子,默默地点头。
床上的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眶下陷得厉害,肤色苍白中带些病态的青色,一双眼睛也失了以往的明亮,像个老妇人一般没有丝毫的光泽。
“阿竹,你来了?”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让丫鬟将她扶了起来。
阿竹忙拿过一个大迎枕垫在她身后,笑着道:“是啊,好久不见你了,心里有些担心,所以今天便无礼地闯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昭萱郡主喝了丫鬟端来的水后,虚弱地道:“你说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不想让你担心罢了。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使法子来看我的,只怨我先前昏迷了那么久,没来得及安排……我还在孝期,你如此频繁上门来……于你的名声也不好……要不是为了我,对不起……”
说到这里,昭萱郡主已经喘了,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一般,说几句话都不利索。阿竹看得心惊,她到底病成什么样了?
“你别说了,先养好身子!”阿竹握住她的手,那样的温度又让她心里一阵憋得慌,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昭萱郡主却紧紧盯着她,似乎是想要将她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然后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很生气……我就知道,你和我很像……能认识你,是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情,我真开心当年自己凑上去……咳咳咳……”
“别说了!”阿竹硬声道,坐到了床边,伸手揽住她,咬了咬牙,恨道:“你好好修养身子,届时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尽可能地帮你!”
昭萱郡主默默地靠着她,然后阿竹感觉到胸前的衣襟湿了,怀里传来了呜咽声,然后是虚弱的哭声。
阴嬷嬷在旁看得着急,想劝什么,又叹了口气。幸好,这时星枝端了药过来,对阿竹道:“三姑娘,先让郡主喝药吧!这是荀太医开的药,要趁热喝。”
听到“荀太医”这名字,阿竹愣了下。当年皇后难产,端王荐了位姓荀的大夫进宫助皇后平安产女之事在京中可是极为轰动,那位被御封为“荀太医”的年轻大夫也让京城有了一轮的谈资。听说他脾气极古怪,虽被御封了太医,除了他的本职工作外,外头的人极难请到他上门看诊的。
阿竹没多想,退开位置,让丫鬟喂昭萱郡主喝药。
昭萱郡主身子虚弱,喝了药后,便有些支撑不住,但她却没有马上睡去,而是看着阴嬷嬷道:“嬷嬷,既然阿竹来了,便将你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吧!”
阴嬷嬷满脸惊讶,忍不住迟疑,“郡主……”到底是觉得家丑不外扬,而且可能还会坏了名声,阴嬷嬷对阿竹这外人可放不下心。
“这个世界上,如果连她都不能信任,那么我纵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昭萱郡主慢慢地道,阿竹不是个笨蛋,明知道公主府情况不对,她还要进来看她,甚至带着人闯进来……单是这片心意,她便领下了。
昭萱郡主带着有些鼻腔的声音又道:“我还要养好身子,我答应娘亲会好好的……我相信阿竹!”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这种信任……阿竹默默地看着已经陷入了沉睡中的人,半晌没说话。
屋子里只剩下阴嬷嬷和星枝星叶,阿竹从刚才就发现,昭萱郡主身边伺候的人少了好几个了。星枝星叶星桠星林等都是昭萱郡主年幼时便跟随伺候的丫鬟了,是安阳长公主特意调-教好放在女儿身边的,她们忠心耿耿,这种时候看不到她们,便知道她们的下场了。
阴嬷嬷终究叹了口气,如昭萱郡主要求,将这一切事情告诉阿竹。
“公主在二十多年前,曾经惊马摔下来磕伤了脑袋,整整昏迷了一个月方醒。”阴嬷嬷缓缓道:“当时公主为何惊马之事没人知道原因,公主醒来后也忘记了,但老奴当时记得,公主那时因为与驸马成亲几年没有孩子,心情不好,还差点和驸马吵起来,公主烦闷之下便去狩猎场骑马,而且甩开了护卫,等护卫找到她时,她已经出事了……”
阴嬷嬷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辈子没有成亲,安阳长公主便是她的全部,对当年的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阿竹虽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说起二十几年的事情,不过知道她不会无故说起往事,仍是耐心地听着。
当年的事情,安阳长公主为何惊马由于当时没有人在场,所有人皆不知道,皇帝派人查了,也查不出什么东西,皆认为是安阳长公主自己不小心摔下了马。而后来安阳长公主也醒了,事情便这么揭过了。
这次安阳长公主骤然去逝,阴嬷嬷是贴身伺候的人,自然也知道安阳长公主去逝之前,头又开始疼了,心里也觉得安阳长公主是旧疾发作去逝的,太医们检查时也有这样的猜测,对外只说是感染了风寒罢了,虽然昭萱郡主先前气母时也有一定的诱因。
可是,在安阳长公主的死讯传出来时,驸马孔陵轩悲痛之下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昭萱郡主身上时,阴嬷嬷心里自然有些生气。她是看着两个郡主长大的,她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作母亲的就算被自己的孩子伤害得痛了,也不会忍心责怪孩子。阴嬷嬷最是能体会安阳长公主心意之人,不免对驸马的失态指责不高兴。
阴嬷嬷当时能体谅孔驸马是无法接受长公主之死而失态疯狂,但是见到昭萱郡主也被父亲洗脑,认为一切是自己的错时,她便急了。安阳长公主去逝之前,便将她托负给了女儿养老,阴嬷嬷自然不能看着小主子如此自责失意下去。
解铃还需要系铃人,阴嬷嬷见昭萱郡主如此自虐,简直不想活了,便在安阳长公主下葬后,想去请求驸马出面解开昭萱郡主的心结,毕竟是父女,哪里有什么仇恨?只要驸马想开了,自然也不会将公主之死怪在小女儿身上。
阴嬷嬷伺候了安阳长公主一辈子,在公主府里也极有脸面,并不需要通传便去了驸马居住的浣尘院。自从安阳长公主去逝后,孔驸马便迁出了主院,说是怕触景伤情,不敢住在主院中,迁到了浣尘院独居。
就是这么一次决定,让阴嬷嬷发现了当年的秘密。
阴嬷嬷到的时候,院里的人都被孔驸马赶走了,当时孔驸马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忽哭忽笑,然后又恶毒地朝着空气诅咒着什么,整个人看起来都魔疯了,极为可怕。当时阴嬷嬷还以为他是因为心爱的妻子的去逝才疯癫的,等仔细一听他颠三倒四的话,顿时恨不得直接进去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孔陵轩当年并不喜欢安阳长公主,安阳长公主太霸道太张扬,脾气又坏,实在是难伺候。他喜欢的是母亲娘亲的一位表妹,但是安阳长公主未嫁人时有一回去孔家作客,与孔家的姑娘玩耍时,不小心害得那位表妹失足摔下湖里,虽然很快便救了上来,但后来因为感染了风寒,那位表妹的身子骨又弱,便这么去了。
这事虽然是安阳长公主害的,但她也是不小心,而且孔夫人娘家式微,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事情找一位公主的麻烦,这事便这么揭过去了。直到后来孔陵轩被钦点为驸马,安阳长公主下嫁。
孔陵轩不喜欢安阳长公主,极抗拒与安阳长公主同房,所以他们成亲几年都没有孩子,甚至因为安阳长公主害死了喜欢的表妹,又不敬婆母,心里越发的讨厌这个妻子。只是他不能表露出来,在他一次次妥协中,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为子嗣一事和安阳长公主吵了一架。
后来安阳长公主生气去跑马,他当时直接追了过去,见安阳长公主甩掉身边的护卫,便设置了个局,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闯出去拦住了安阳长公主,没想到安阳长公主为了不让马践踏他,自己生生从马上摔了下来。
安阳长公主昏迷一个月后醒来,醒来时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会从马上摔下来一事,又因为孔驸马的悉心照顾,终于解开了心结,和驸马的感情一日好过一日,很快便传出了孕事,不知让多少和丈夫感情不睦的公主羡慕。
说到这,阴嬷嬷用帕子擦了下眼睛,又道:“老奴也一直以为驸马是爱惜公主的,他对公主那么好,衣食住行样样关心,样样要经他的手认可才行,为此驸马对衣服首饰饮食都有深刻的研究,能说得头头是道,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羡慕驸马对公主如此好……可是谁知道他是有预谋的,他花了二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地布局,用药让公主的身子渐渐哀弱,直到旧疾复发,公主才走得这般突然……可恨的是,竟然太医也找不出原因,驸马在饮食和用药上简直是个高手,这些年到底哄了公主吃了多少相克的食物……”
听到这里,阿竹已经明白了。
孔陵轩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为妻子甚至所有人编织了一个情深意重的幻象,不仅骗了所有人,估计连他自己也骗了。甚至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男人,他能放下身段伺候妻子,妻子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他安排,让所有人渐渐对他失了防心,才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妻子下药成功,让安阳长公主的身子渐渐哀弱,直到旧疾复发至死。
恐怕安阳长公主临死时,依然是觉得自己的驸马是爱她的,为自己不能陪他继续走下去而悲痛难过。
能装了一辈子……其实也不容易啊!
阿竹觉得孔驸马真是个可怕的蛇经病,明明心里有恨有怨,竟然能做到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他好、没有一个人怀疑的地步。若不是阴嬷嬷为了昭萱郡主去找他,恰巧撞见,恐怕孔驸马还能继续装下去,直接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没什么可赘述的了。阴嬷嬷在得知这件事时的第一时间,便跑去找了昭萱郡主,将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昭萱郡主。
“……老奴知道小郡主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个烈性的,但老奴没想到郡主知道这事情后,直接找驸马对质!”阴嬷嬷呜咽地哭道:“老奴原是想让郡主知道,然后进宫去禀明皇上,让皇上为郡主作主,但是……”
但是,昭萱郡主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鲁莽姑娘,脾气太爆烈太直率,她那般敬爱母亲,得知母亲的死并非她的原因,所以恨到了极点,所以才会冲动之下,想要亲手弑父,为母报仇。
“郡主当时是真的想要杀了驸马的,她的身体那么糟糕,硬生生地撑住了,赶了过来。她先是去质问驸马,谁知道驸马疯了,竟然承认了他做的事情,还对着郡主的心窝踹了一脚,郡主摔得很远,还吐了血……呜呜呜……老奴若是知道会变成这样,就不会那么冲动地告诉郡主了,而是想法子先进宫告诉皇上……”阴嬷嬷老泪纵横,想她一辈子伺候公主,忠心耿耿,临老了竟然犯了这么个糊涂,因一时悲愤,忘记了小郡主和公主一样的爆烈脾气。
阿竹默默地听着,按照心理学来说,孔驸马这些年压抑得像个孙子,压抑得久了,终于心理变态了,所以这会儿方会魔疯成这般,也不知道他清醒后会不会后悔自己差点杀了自己的小女儿。
不,恐怕他心里已经扭曲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吧!
这时,旁边默默泪流的星叶跟着道:“当时陪郡主过去的星桠和星林都被驸马院里的人拉下去生生打死了,郡主被驸马指责是不孝不悌,生生踹了一个窝心脚,郡主吐了血后甚至无法起身。幸好奴婢当时不见郡主觉察不对,带了公主留给郡主的几个侍卫闯进浣尘院,不然驸马当时真的要杀了郡主……后来侍卫将驸马制住后,郡主硬撑着,自己拿了侍卫的剑,挑断了驸马的脚筋,说让他后半生不得好死……”
说到这里,屋子里是一片压抑的哭声。
阿竹的眼睛涩涩的,她想起那天,明明发生这些事情时,她就在公主府,但却被人轰了出去。她去得太迟了,何泽进去探查时,事情也已经结束了……
哭了会儿,星枝又断断续续地道:“后来,大郡主从宫里回来了,也不知道驸马对大郡主说什么,大郡主心里已经认定了一切都是郡主做的,说郡主不忠不孝,气死生母,弑杀亲父,将小郡主生生气得再次吐血……郡主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来,幸好有端王送来的荀太医用药吊着郡主的命,不然郡主就要……”
然后星叶又恨道:“大郡主是个是非不分的,她竟然帮着驸马打压小郡主,幸亏郡主这些天来昏迷不醒,不然知道自己姐姐和父亲如此行为,该有多伤心?”
阿竹凝眉道:“昭华郡主她做了什么?”
阴嬷嬷止住了泪,叹道:“老奴将这事告诉大郡主,却没想到大郡主不相信,还说这是老奴为了保住小郡主的名声编出这种谎言。大郡主认为驸马只是因为一时无法接受公主去逝才会有些臆症,他不是愿意伤着小郡主的。现在公主府里的人有一半会倒戈向驸马,也是因为有大郡主发话。”
公主府里的人原本都是安阳长公主留下的多,虽也有些被孔驸马笼络过去的,但到底不多。安阳长公主去逝后,这些人本来应该听令于昭萱郡主的,但是昭华郡主横插一杆,使得公主府的仆人分成了两派,一派听昭华郡主的命令,一派拱卫着昭萱郡主。
阿竹一口气梗在胸口里,恨不得昭华郡主马上出现在面前,让她抓着她拼命地摇晃咆哮她两句,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难道装的都是豆腐渣么?为了父亲就能不顾妹妹了么?没有看到自己的妹妹吐血快要死了么?
怨不得她说公主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宫里怎么会如此平静,原来还有昭华郡主在其中干预,都是出嫁了的姑娘了,这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阿竹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地迁怒了,但却仍是气得心口难受,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这些天,大郡主时常进宫,怕是她已经在皇上面前为驸马开脱了,可怜小郡主要背负气死生母的罪孽……”阴嬷嬷又呜呜地哭起来。
阿竹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后道:“别急,事情还有转寰余地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然后想来想去,阿竹悲哀地发现,若想要为自己的好姐妹做点什么,只能求助端王了。
穿越女混到她这地步,阿竹实在觉得自己没出息。明明宫里有位妃子是自己的堂姑,但是不亲不说,当年她没能进宫给福宜公主作伴读一事,虽不是她的错,但指不定惠妃还记恨着她呢,对东府的姑娘也不冷不热的,极少会召东府的女孩进宫。原本有个当王妃的堂姐,也同样去逝了……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进宫了,根本没那体面能在宫里的贵人面前说上一句话,再细数家里的女性长辈,同样也不是能在贵人面前说话的……
阿竹在公主府呆了很久,中途还等到昭萱郡主醒来喝了一次药,发现阿竹还没走时,她忍不住露出笑容。阴嬷嬷看得心酸,这是近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在小郡主脸上看到笑影。
“你且安心养好身子,一切都不必急!我有空就过来看你!”阿竹柔声安慰道。
昭萱郡主眼眶又有些发红,生病的人容易脆弱,也最能被感动,她拽着阿竹的手不放,气喘了会儿方道:“你别担心……我已经不靠姐姐了,这件事情恐怕会这么揭过去……皇帝舅舅是极相信姐姐的,我错失了机会,以后再去说什么,皇帝舅舅恐怕也不会多干预,姐姐要保那男人,皇帝舅舅便不会动手……不过这样也好,日子还长着,我会……”然后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咳得血都出来了。
她当时受了亲生父亲的一记窝心脚,太医说伤到了心肺,几年时间必须好生养着,不然这辈子就毁了。
阿竹眼泪滚了出来,哽咽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好好休息……”明明从来不爱用脑子的人,现在却能想得这般明白……到底只有经历过,才会想得这般清楚。
等昭萱郡主再次睡下,阿竹方告辞离开。
这次离开,倒是没有人制止了。见阿竹出了萱雨居院门,毕管家笑呵呵地带着几个仆妇去送阿竹,几次想要打探昭萱郡主的情况,都被阿竹岔过去了。
阿竹心里实在是腻歪,恨不得将毕管家的脸打成扁扁的柿饼。萱雨居闭院,外头没有人知道昭萱郡主的情况,怕是想要知道人死了没有吧。
离开了公主府,阿竹没有回靖安公府,而是带着先前借的几个丫鬟去了杏柳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