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我活。
楚维琳没有想过,这样的词语会从楚维琇口中冒出来。
人人都以为楚维琇过得如意,说到底,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亲耳听一听楚维琇此刻的口气,才知她心中愤怒。
楚维琇不过二十出头,又生养了两个儿子,去了青涩,添了妩媚,正当年华,可楚维琳注意到,大姐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这些年,楚维琇在江南,无人能诉苦,也无人能帮衬着她一些,个中滋味,让楚维琳猛得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她不由握住了楚维琇的手:“若京城里知道姐姐吃苦了,还不知道会多难过担心。我知道你的顾虑,江南这里的事情,我不会往京城里说去,你若愿意与我细说,我便认真听着。”
能得这么一句话,楚维琇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从前没出阁的时候,我一般与二妹妹一道,你们几个小些的,我也没顾上。可等嫁过来了才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自家人最最亲。你已经忘了小时候的事体,却仍然肯听我发发牢骚。我是真要有个地儿发牢骚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赶到金州来。”
楚维琇感叹了几句,便把话题引到了正路上,说起了闵姨娘的事体来。
表兄表妹,是最容易掺合到一块去的关系,这闵姨娘便是贺大老爷的表妹,是贺家老太太的堂妹家的女儿。
曾经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但贺大老爷最后还是娶了贺淮卿的母亲洪氏为正妻,因为这亲事是贺家老太爷定下的。
贺家老太太一心都是自家外甥女,对这个横插一脚的儿媳妇格外不喜,要抬外甥女给儿子做平妻,亏得洪氏娘家强横,这才压住了,只让闵氏做了个姨娘。
妾大不如妻,贺大老爷再心疼闵姨娘,也不敢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体来,加之洪氏生了两个儿子,而闵姨娘只生了两个女儿,看在子嗣香火上头,贺大老爷也不敢把洪氏如何了。
这妻妾不合,你争我夺了十多年,贺淮卿娶了楚维琇。
贺淮卿一点儿也没从他父亲那不平稳的后院里吸取经验教训,婚前一样有个心尖尖,只不过是新婚时让美貌端庄秀丽的楚维琇迷了眼儿,把那位心尖尖抛在了脑后,可渐渐的,这新欢还是比不过朱砂痣,对楚维琇也淡了下来。
楚维琇气过恼过恨过,晓得丈夫只听婆母的,便动了讨好婆母的心思。
洪氏的心病就是闵姨娘,偏巧贺家老太太身子不适,去了海边庄子上休养,贺家老太爷偏宠元哥儿,楚维琇便借着元哥儿和当时还在肚子里的桐哥儿,算计了贺五娘几回,让贺家老太爷彻底恼了这两个庶出的孙女儿,逼着贺大老爷打发闵姨娘。
闵姨娘哪里不知道这是洪氏的心思,她自认为和贺大老爷多年以来情深意重,洪氏才是占了她位子的那个人,又是委屈又是气的,又叫人鼓动了几句,一怒之下,带着两个女儿来了金州。
贺大老爷心疼闵姨娘,不肯让她再受洪氏的气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应了。
贺家老太太回了绍城,晓得是楚维琇做的枪,自然是不高兴的,而让楚维琇气愤的是,洪氏不仅不帮她说一丁点儿好话,反倒是因着日子舒坦了,找起她的麻烦来了。
楚维琇那时才晓得兔死狗亨,恨不能让闵姨娘再回府来,却一直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熬了三四年,从李德安家的手中接过了信,楚维琇深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才心急火燎地来了。
楚维琳听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了在京中的老祖宗,老祖宗做事讲究一个平衡之道,让人投鼠忌器,大赵氏得势时就扶持别的儿媳,这样的平衡术是很多年轻小辈们即便想得到也做不好的。
而楚维琇,显然是选错了路,她打破了贺家老太太、洪氏和闵姨娘之前的平衡。
“大姐,你婆母强势惯了,你便是有心投诚,她也看不上。”楚维琳道。
楚维琇亦是后悔的,叹息道:“是我从前想岔了,我总想着,她吃过闵姨娘的亏,也会体谅我当时的难处,都是受了委屈的嫡妻,她不该来为难我。”
“有些人不一定是设身处地的,而是她吃过亏了,就见不得你好了。”楚维琳也是见过这种心态的人的,洪氏吃亏,贺家老太太从未帮过,反而是为了闵姨娘对她各种打压,洪氏心理不平衡,恨不能让楚维琇也受一番这样的苦楚。
楚维琇连连点头,眸子里几分悔恨几分痛苦:“是啊,是我把她想得太好了,婆母终究不是亲娘,盼着她与我同仇敌忾,是我太天真了。”楚维琇说完,见楚维琳眉宇之中隐隐有些担忧模样,忙安慰了一句,“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体了,如今我的想法也变了很多。丈夫嘛,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待我好,不待我好,我的日子一样过,总归他做不了休妻这等事体,他爱宠谁就宠谁,爱去哪个屋就去哪个屋,我只要照顾好了元哥儿和桐哥儿就行了。闵姨娘那儿,我盼着她能回绍城,替我挡挡枪,我也自在些。”
楚维琳细细琢磨了一番楚维琇的话,问道:“你把闵姨娘弄回绍城去,不怕你婆母跟前不好交代?还有姐夫,他好歹是陪着你来了金州。”
楚维琇撇了撇嘴,不屑道:“我不把闵姨娘弄回去,她也不会对我客气,那我何必忍着她?至于你姐夫,我死活要来金州,他与妹夫是头一回见,为了那点儿脸面,也要陪我走一趟,这金州知州在江南也不算个小官儿了,怎么能不来谈一谈连襟的情谊?当年我在京城也是花一样的,多少人想来说亲,就因为祖父定下了贺家,我才……呵!若知道贺淮卿心里有人,我说什么也不嫁过来!”
楚维琳听到了这里,从楚维琇的语气里就晓得她现今的心态了,略一思量,她决定还是不提桂姨娘的事情了。
楚证赋就是一个心中有颗朱砂痣的男人,且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当的,即便是他早知道贺淮卿的情况,一样不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
若是楚维琇晓得了这一点,只怕是会连楚证赋都一并恼上了。
可在江南这地方,楚维琇现在去恼楚证赋没有一点儿用场,除了让她更揪心之外,别无它用。
楚维琳微微冲楚维琇颔首:“那大姐要如何做?”
楚维琇眸子锐利,咬牙道:“我与你说句实话,我和五娘打过交道,我知道她的脾气,她是最最好利用的一个人,定是听了什么闲话,这才到你跟前来胡说八道。”
“我也猜呢。只是金州这里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弄不明白是谁在背后。”楚维琳道。
楚维琇却缓缓摇了摇头,道:“金州有没有人在算计五娘,我说不准,但绍城那儿,我那婆母可没有放松过对金州的关注,尤其是在你们夫妻来了之后。”
“你是说……”楚维琳顿了顿,心底诧异,洪氏盯着闵姨娘,这并不奇怪,为何还牵扯上了他们夫妻?
“你是我亲妹妹,这事儿闵姨娘不知道,我婆母是清楚的,她心思重着呢。闵姨娘带来金州的人手里头,有一两个应当是我婆母的人,我估摸着,她们也掺合了。”楚维琇越说越生气,急急道,“她这是为了打击闵姨娘。”
这么一说,楚维琳也琢磨过味道来。
若贺五娘当真成了常郁昀的妾,那她就少不得在楚维琳跟前伺候做小,生生低了楚维琳一头,往后到了贺淮卿和楚维琇跟前,那可不是见大哥大嫂了,而是见主母的姐姐姐夫,愣是把贺五娘一个庶妹打成了偏房。
闵姨娘本就落了洪氏一头,又要雪上加霜,洪氏想自个儿得意,压根没考虑过楚维琇的立场。
贺淮卿与贺五娘毕竟是亲兄妹,若贺五娘做了他妹夫的妾,楚维琇与他的关系会越发微妙。
楚维琇可以由着贺淮卿寻花,却不想被洪氏这般莫名其妙地算计。
洪氏可以不管贺家的脸面,反正她心中恨不能没有那两个庶女,可楚维琇却不得不忌讳贺家老太爷与老太太。
楚维琳见楚维琇脸色发沉,知道她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的,便道:“大姐放宽心吧,我不会抬个小的进来给自己惹麻烦,我们爷也没有那个心思。”
楚维琇一怔,上下打量了楚维琳几眼,女人婚后是否生活得顺心,从她的面相上就能窥得一斑,楚维琇见楚维琳面色不错,便知道她如今是一切顺利,心中既有羡慕,亦有隐虑,道:“听大姐一句,男人都是一个样儿的,宠着你的时候自然样样好,哪天翻起脸来,比翻书都快。你千万要防备着些,不能因为现在得意就疏忽了。妹夫现在待你好,你也要珍惜些,莫要稀里糊涂地伤了夫妻和气。左右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傍身了,等这胎生下来,无论男女,将来总是能给你撑腰的。”
这些话,都是楚维琇的肺腑之言,是因为关心她才说的,楚维琳心里明白,道:“他现在待我好,也没有那些心思,我就想着好好经营,把日子过下去,不会伤了夫妻和气的。”
话,点到为止,对着夫妻相处并不融洽的楚维琇,仔细述说常郁昀如何待她宠她不会负她,无异于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况且,常郁昀与她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楚维琇听楚维琳这么说,不由就笑了:“妹夫既然是个好的,你可千万看牢些。他自个儿没那些心思,抵不住外头那些不要脸不要皮的,万一遇见贼心大的,坏了妹夫的名声,你就左右为难了。”
这一点,楚维琳颇为认同,即便常郁昀站得直,也不妨碍有贼人日夜惦记着,就好像那贺五娘,天晓得她再被教唆几句,会闹出些什么事情来。
“我这回既然来了,就少不得在金州住上十来天的的,叨扰了你和妹夫,你千万莫怪,说起来也要到中秋了,趁着这个机会,让闵姨娘和三娘、五娘归家去,一石二鸟,省的你我都烦心。”
楚维琳算了算日子,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去掉从金州回绍城的时间,其实也就是八九天的工夫了,时间其实并不宽裕。
要如何成事,楚维琇只有一个大概的思路,毕竟她刚到了金州,闵姨娘在这里的情况,她还没有摸得很清楚。
姐妹两人凑在一块,又交换了些信息,见日头偏西了,楚维琳便吩咐流玉,道:“去和满娘说一些,多备些好酒好菜,给大姐、大姐夫洗尘。二进的院子收拾出来,这几日先把霖哥儿挪到我这儿东厢住。”
流玉应声去了。
等到了饭点,在花厅里摆了桌,楚维琳与楚维琇一道带着孩子们过去。
元哥儿是长子,比同龄人稳重些,桐哥儿也很听话,乖巧牵着奶娘的手,跟在了哥哥身后,霖哥儿正是淘气的时候,抱着方妈妈东张西望。
刚入花厅,遇见了从书房过来的常郁昀和贺淮卿,彼此见了礼,这才围着桌边坐下。
贺淮卿与常郁昀交谈愉快,心情似也不错,两人对饮了几杯,这家宴也算其乐融融。
等夜深人静时,楚维琳依着常郁昀,低声问道:“大姐夫与你说了什么?”
常郁昀揽着楚维琳的肩,道:“说是大姨收到了你的信,知道你怀着身孕,便着急要来看你,他从前不觉得大姨与京中的姐妹关系多密切,如今看来,似是极其亲密。”
“就这样?”楚维琳追问,问完了自己也摇了摇头,“也是,大姐不会和姐夫说实话。”
若直说了贺五娘在楚维琳跟前荒唐说话,说了她想让闵姨娘回绍城,贺淮卿又怎么可能让楚维琇来金州。
“那什么是实话?”常郁昀浅笑着问。
楚维琳撅了撅嘴,把闵姨娘的身份说透了,果不其然,常郁昀亦是一脸愕然。
“依我看,大姐夫只知道闵姨娘离开了绍城,可到底去了哪儿,他大约是不清楚的。”思及贺淮卿与他说话时的态度语气,常郁昀如此判断。
楚维琳却道:“即便他不知道,那洪氏总该是清楚的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