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挤出笑容,低声道:“妈妈,无事的。”
邓平家的见宝莲如此,虽然晓得不该再问了,可到底关心,关切看着她。
宝莲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来,笑容比之前坦荡多了,道:“妈妈不晓得,除夕时我们几个陪奶奶用饭,奶奶就感慨过,说只怕留不了我们多久了,要是有好去处,这一两年也要放出去了。刚才奶奶正好说到这个,我是真的舍不得奶奶,想多留几年……”
“这也难怪,”邓平家的安慰道,“你和奶奶是奶姐妹,这么多年了,一时三刻定然接受不了。不过,姑娘听我一句话,再是亲密,也越不过主仆,奶奶若有安排了,姑娘还是顺着吧,毕竟奶奶不会亏待了你。”
宝莲颔首,笑着谢了邓平家的,又补了一句:“这事儿妈妈别往外说。”
邓平家的自是应下,陪着宝莲往她屋里去,刚走到西厢外头,就见门外有人进院子来。
宝莲停了步子去看来人,她之前哭得厉害,这会儿眼睛还是红肿的,看东西也有些模糊,仔细瞧了许久才看清楚那人。
“周姨娘?”宝莲低低喃了声,她怎么会过来?
邓平家的已经先一步迎了上去,道:“这可是稀客。”
红笺笑得腼腆,道:“纪妈妈在吗?”
邓平家的点了点头,指了指后罩房方向,道:“在那儿的。”
红笺冲邓平家的道了谢,便往后头去。
宝莲偏过头看着她,红笺一身半新不旧的对襟袄子,头发梳得整齐,耳鬓戴了几只绢花,只抬手时白皙手腕上露出的一只剔透玉镯贵气些,旁的竟有些比不得体面的大丫鬟们,宝莲小声与邓平家的道:“比在松龄院里时可差多了。”
邓平家的眼睛极尖,只上下一眼就把红笺的一身行头都看透了,不由叹息一声:“自然比不得了。”
在松龄院里时,红笺因为额头那一颗朱砂痣是格外受老祖宗喜欢的,虽然是个二等,但吃穿用度都不缺,在各院走动也有些体面,被指到常郁映身边之后,倒也是平平顺顺的。
等开了脸做了姨娘,瞧着是成了半个主子,可这一年不到的时间,日子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赵氏待红笺不咸不淡,常恒翰如今又有新人,红笺一个姨娘,在这府里还讲什么体面。
宝莲睨了她两眼,便转身进了自个儿屋子。
没过一炷香的工夫,纪妈妈便送红笺出来,走到半途,后头还有事,纪妈妈又被李德安家的急匆匆叫住了。
红笺见纪妈妈有些为难,便道:“妈妈既有事,那还是做事要紧,不用送我。”
纪妈妈也不多说了,快步走了。
红笺站在院子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四处看了几眼,正好和站在窗边的宝莲四目相对。
红笺抿唇笑了,笑容温婉和善,仿若春风拂面时繁花丛中的一支,并不起眼,却也好看。
宝莲一怔,可对方这般和气,她也不好避开目光。
莲步娉婷,红笺走到西厢窗外,隔着窗看着宝莲,柔声道:“宝莲姑娘的眼睛都红了,可是哭过了?”
宝莲没有回答。
红笺并不介意,道:“定是挨训了吧?主子就是主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宝莲干脆岔开了话题,问道:“周姨娘怎么来寻纪妈妈了?”
“我们太太定了三天后给明沫置一桌酒席,明沫和纪妈妈挺好的,想请纪妈妈吃个酒,只是这几日太太忙碌,身边的姑娘妈妈们都走不脱身,我便来知会纪妈妈一声。”红笺解释道。
宝莲眨了眨眼睛,常恒翰要纳新妾,那红笺……
她看向红笺,对方虽然笑着,可眼底似有落寞,宝莲突然冲口而出:“大冷的天,这等事情,也不该让姨娘走一趟。”
红笺淡淡的笑容僵了僵,摇着头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出来走一走,挺好的。”
新人旧人,其实都一样,自从常恒翰把她抛到脑后之后,其他的妾室通房没少笑话她找她晦气,红笺不爱与她们争,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争的,只是受不了那院子里的压抑气氛,能寻个理由出来走动,倒是真的松了一口气的。
宝莲怔怔看着红笺,这个人明明是悲伤着,为何还一直笑着?
分明这种时候最希望的是有一个安静,能一个人待着,可为何,红笺还会主动来和她交谈?
红笺似是有些冷了,双手交握放到嘴边呵了两口气,又垂眸道:“怪冷的。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说话,见你哭了,这才……你别见怪,我先走了。”
宝莲摇头,正要说自己并不在意,却正好瞧见了红笺的手腕。
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那只玉镯,而净透的玉色之下,是一小块青色。
宝莲瞪大眼睛再看,红笺已经明白过来,迅速垂下手,避开了宝莲的打量,快步走了。
站在原地,宝莲思忖了一番,到底还是抬步往楚维琳屋里去了。
楚维琳用过了饭,正吩咐流玉去把霖哥儿抱来,便见宝莲进来了。
刚才说了那么多,这会儿见了宝莲,心神多少有些不稳,楚维琳抬了抬下颚,示意宝莲坐下。
宝莲搬了杌子来,就在榻子边坐了,小声与楚维琳道:“刚才周姨娘来了,说大太太三天之后要给明沫置酒席,请纪妈妈过去吃酒。”
楚维琳挑眉,前阵子说起这些事,大赵氏分明是没有这样的打算的,她只把明沫当作通房,可这置了酒席之后,就是正式抬为姨娘了,这个转变倒是挺快的。
“奴婢刚才瞧见周姨娘手腕上有乌青,而且她一点也不想被人瞧见,奴婢估摸着,是不是身上也有其他的伤?”宝莲的声音更轻了。
楚维琳蹙眉,指尖轻轻敲着榻子,道:“乌青?叫人打了?”
“这个奴婢说不准,只是觉得大太太那儿,这段时间有的操心了。”
岂止是操心,大赵氏这段时日根本就是烦透了心。
常郁映要出嫁,又是远嫁岭西,这已经够大赵氏忙碌的了,涂氏又是虎视眈眈的,巴不得各处都能分一杯羹,这些也就算了,常恒翰又给她添了无数的事情。
上回提起的同僚要送来的姬妾,马上要抬举的明沫,加上常恒翰身边的女人原本就不少,这个当口上大赵氏不想打压谁,可也拦不住她们惹事。
楚维琳想,红笺身上的乌青,恐怕是其他妾室们弄出来的吧。
红笺出了霁锦苑,守在外头的丫鬟萃珠便迎了上来,她微微颔首,又往前走。
走到半途,萃珠“咦”了一声:“姨娘,我们该走那边。”
红笺却头也不回,轻轻道:“这边也能走。”
萃珠嘟了嘴,这么冷的天,花园里有什么好走的,可抬眼见红笺神色郁郁,一下子就心软了。姨娘这是不想回去呢,那院子里乌烟瘴气的,还不如花园里好,虽然是冷了些,但起码不烦心。
这么一想,萃珠便什么也不说了,随着红笺往园子里走。
红笺走得极慢,直到经过竹苑外头时才停下了脚步,指了指西边,道:“穿过月亮门,后头有腊梅,你帮我折一些来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萃珠看了梅园一眼,又看了看竹苑,道:“那姨娘就在廊下避避风吧,这屋子里头可别进去,都是几位爷的藏书,我们弄不明白那些的,万一丢了东西了可说不明白了。”
红笺笑着点头:“我不进去的。”
萃珠几步走远了,红笺就站在竹苑外头,却听见吱呀一声,竹苑的房门自个儿开了。
红笺转身看了一眼,屋内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常郁晔,她赶紧唤了一声“大爷”。
常郁晔在竹苑里看书,也没想到会有人经过,听见声音便出来看看,见是红笺,一时有些尴尬,道了一声“姨娘”。
寒风阵阵,红笺的脸颊吹得通红,常郁晔侧过身子,道:“姨娘进来烤烤火吧。”
红笺赶忙摆手:“奴不碍事的,就不进去了。”
常郁晔想再劝一劝,话未出口自己先醒悟过来,孤男寡女的,一点也不合适,便赶忙道:“是我鲁莽了,姨娘莫怪。”
红笺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微微摇了摇头。
常郁晔背手站在门边,见红笺心不在焉,一咬牙,道:“姨娘,我母亲她……她最近心情不好,说话做事急躁了些,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替母亲给姨娘赔不是。”
这般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语让红笺身子一震,转头茫然看着常郁晔,见他诚恳,她不自在地道:“大爷,太太是主母,奴只是个下人,您千万别这么说。”
常郁晔叹息道:“我劝不住父亲,劝不了母亲,她动手打你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话说到这里,常郁晔也不晓得要怎么说了,让红笺继续受着,他说不出口,可直言大赵氏做得过了,也并不妥当……
到了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奴清楚,太太原本不是这样的,这段时间烦心事太多了,太太才会这样……”红笺轻咬下唇,“大爷,太太管教奴婢是天经地义的,您千万不要为了这些琐事和老爷、太太有什么心结……”
红笺说到这儿,之前压抑着的情绪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即便是紧紧咬了下唇,双眸也有些湿了,她赶忙背过身去,不叫常郁晔看见,道:“太太肯教导奴,是奴的福气。”
最初的时候,常恒翰待红笺还算亲近,大赵氏嘴上不说,心里并不痛快,因此其他人对红笺酸言酸语,大赵氏全然当作不知情,由着她们来作弄红笺。而转机出现在刑家婆子自缢之后,常恒翰和大赵氏之间的关系直转而下,甚至连院门都不愿意踏进去了,大赵氏这才想到了红笺,想让红笺去拉拢常恒翰的心思。
红笺依言做了,可常恒翰不满大赵氏,又怎么会对听大赵氏话的红笺满意?
府外别人送的美姬,书房里的明沫,甚至另外有几个,红笺都是知道的。
大赵氏也知道,她把对常恒翰的不满转嫁到了红笺身上,觉得是红笺没有本事,这段日子来,训斥是常有的,动手也不稀奇了。
这一切,红笺只能忍受,谁让她就是一个妾,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妾呢。
只是红笺也没想到,这些事情都叫常郁晔看在了眼里。
忍着眼泪,红笺匆匆回过身福了一福,又马上转过身去:“大爷的好意,奴记在心上,奴不会和太太置气的。奴要先回去了。”
红笺说完,没有再理会常郁晔,快步走到了竹苑外头,正好萃珠回来,把几支腊梅捧到她面前。
“姨娘?”萃珠见红笺神色不对劲,皱着眉头唤了一声。
红笺赶忙挤出笑容来,一把接过了腊梅,哑声道:“刚才风大,吹得眼睛有些痛。”
萃珠探头往竹苑里看了一眼,并无任何异样,她便不再问了,道:“那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红笺示意萃珠走在前头,回身看了一眼,便跟了上去。
竹苑里,窗户微微启了一条缝,常郁晔站在窗后,从那细缝里正巧瞧见了红笺转身。
手中腊梅嫣红,映得红笺的皮肤越发白净,可腊梅再红,都红不过她眉心的那一颗朱砂痣。
常郁晔收回了目光,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他觉得自己和红笺没有什么差异,一样都是夹在了大赵氏和常恒翰之间,无能为力。
他不止一次和常恒翰说过,请他不要为难大赵氏,大赵氏身不由己,可常恒翰根本不听他说这些,几次之后,甚至连他这个嫡长子都疏远了几分,而大赵氏跟前,他又能劝说什么呢?大赵氏的难处,常郁晔都明白,大赵氏想发泄,他也理解,化解不了父母之间的矛盾,就是一个死结。
作为子女,不能替父母分忧,只能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想,他真的很没用。
原本来竹苑是为了静心,可现在才发现,一屋子的书册,比不过一坛酒,只有一醉才能解千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