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楚维琳醒了一次,身边常郁昀睡得踏实,她稍稍挪了挪身子,又闭上了眼睛。
楚伦歆与她说过,她这胎的月份挺好的,冬天分娩坐月子,可比夏日里舒坦多了。
那年楚伦歆生常郁昭时正是酷暑,分娩前的一个多月她夜夜睡不好,可肚子沉,又翻不得身,夜里躺在那儿不要半个时辰,背上就湿透了。
儿女都是前世的债。
楚维琳忽然想起了老祖宗说过的这句话,一时有些感慨万千。
他们夫妻俩个昨夜里歇得早,也不知道松龄院里那两母子折腾出什么来了。
楚维琳迷迷糊糊睡去,直到外头有些低低说话声时,她又转醒过来,摸了常郁昀胸前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倒还早。
等常郁昀转醒了,便唤了丫鬟进来伺候。
楚维琳梳洗过后,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着娉依。
娉依有些心不在焉,做事都有些失了章法,叫水茯拿肘子顶了两下才略回过些神来。
楚维琳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了?”
娉依摇了摇头,宝莲却是快嘴,凑到楚维琳耳边,道:“半夜里,大老爷的奶娘投缳了,等她儿媳发现的时候,早就僵了。连夜就报去了长房,松龄院里没敢报,不过等老祖宗起身也就知道了。”
“什么?上吊了?”楚维琳惊呼,“就是翡兰的那个祖母?”
“是,就是翡兰的祖母邢家婆子。”宝莲点了点头。
楚维琳皱了皱眉头,她只想打发了翡兰,震慑一下院子里的人,可没想到却出了人命。
常郁昀听见了,转过身来看向楚维琳,正巧从镜子里瞧见了楚维琳皱眉,他走到她身后,弯下腰看着她道:“不急,先弄明白再说。”
楚维琳一愣,偏过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温柔的桃花眼底印的全是她,这让她心微微一颤,移开了目光,不自在地道:“我知道。”
常郁昀的唇角勾了勾,站直身子问几个丫鬟:“知道事情吗?”
宝莲点头:“奴婢一起来听说这消息就吓了一跳,就去外头打听了一圈。说是昨晚上大老爷之所以会跪在松龄院里,是因为他回府时邢家婆子寻他说了翡兰的事,想让大老爷让老祖宗开恩的。老祖宗不喜大老爷插手这些,就气着了,大太太来求情,伺候了老祖宗用晚饭。邢家婆子晓得大老爷被罚了,到了松龄院里一起跪着,老祖宗请了他们进去,里头还没说上多久,邢家婆子哭着出来。底下人估摸着大概是老祖宗没答应放过翡兰,邢家婆子才伤心地自尽了。”
楚维琳听完,和常郁昀交换了个眼神,在对方的眼中,她也看到了疑惑。
他们都不信,就因为常恒翰替翡兰说几句好话,能让老祖宗这么大动肝火。
楚维琳见娉依的神色越发不自然,便打发了其他人出去准备早饭,只让娉依留下了。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楚维琳问娉依,她在松龄院里当过差,也许是知道什么的。
娉依苦着脸,不知道怎么开口,见两个主子都等着,她硬着头皮,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奴婢是不小心听到的,那时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有些懂了。”
娉依记得,那差不多都是七八年前了,那时候她还是松龄院里一个扫地的小丫鬟。
那年春天雨多,一场雨后就落了满地花蕊,她不敢偷懒,仔细清扫着。
午后,她奉一个大丫鬟的命,开了西边月亮门,打扫西跨院,也没留神风把门吹上了。
门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是段嬷嬷,另一个老妇声音很陌生,她从未听过。
后来娉依才知道,那是从前老祖宗的陪嫁丫鬟,外放嫁出去当了个读书人的太太,也是她命好,丈夫中举后又中了进士,也就做了几十年的官太太,这回进京里来,就来给老祖宗磕头。
那老妇当时就站在西跨院外头,问段嬷嬷道:“这一位没了?”
“没了有几年了,这跨院一直就空着了。”
“她是个懂规矩的,老祖宗器重她也在情理之中,她生的那位老爷过继出去了,现在也不差呀。倒是那个不知耻的,老祖宗还留着她?”
“老祖宗都不耐烦想起她的事情来。”
“我是一日未忘,做梦都是那天的样子,我从主子七岁跟了她,看着她说亲嫁人怀孕生子,主子什么时候哭得那么伤心过?主子可真听她婆母的话,说要把大老爷抱去养,就红着眼睛送去了,对那不知耻的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哎,这还倒好了,她一个寡妇借着大老爷就跟老祖宗爷眉来眼去去了。”
“那么多年的事情了……”段嬷嬷叹气。
“我下辈子都忘不了,她怎么教大老爷的,祖父亲祖母亲父亲亲,母亲就扔脑后头去了,这是奶娘带哥儿?这分明就像姨娘带庶子!大老爷小时候怎么待主子的,我想想就寒心。她那点丑事叫主子瞧见了,哎呦喂,非说主子冤枉她要去撞死,大老爷在院子里哭着要找奶娘,还跑去他祖母跟前哭,到了最后,还成了我们主子捕风捉影疑心病太重。”
段嬷嬷劝了许久,那老妇才不再说了,一道进去看望老祖宗。
娉依当时年幼,听得稀里糊涂,可今儿天一亮听宝莲说了邢家婆子哭着出了松龄院又吊死了的事情,这往事就发芽了,绕在脑海里散不去。
楚维琳和常郁昀听得面面相窥,其中有这样的隐情,他们都不知道。
这些都是旧事了,照段嬷嬷的说法,老祖宗压根不想想起来任何有关邢家婆子的事情。
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被婆母要求不能亲自抚养,只能送去长辈身边,而千挑万选出来的奶娘,竟然是个离心之人。
几年下来,常恒翰待奶娘远远超过母亲,老祖宗一直以为是没有亲自抚养的关系,根本没想过是邢家婆子捣鬼。
更加让她没想到的是,老祖宗爷经常去看儿子,竟然和邢家婆子不清不楚了,老祖宗想处置,邢家婆子咬死不认要死要活,老祖宗最后拗不过儿子拗不过婆母,只能含恨作罢,直到婆母去世,来把儿子抱回来,却为了顾及儿子的感受,没有冲邢家婆子下狠手。
昨儿个邢家婆子出现在松龄院里,那些往事一股脑儿地蜂拥入老祖宗的脑海,她无论和邢家婆子说什么都不会让楚维琳意外。
老祖宗那样的脾性,已经忍了够久了,忍到常恒翰和邢家婆子依旧在她面前“母子情深”,她肯定受不了。
“这些话,一个字也别说出去。”楚维琳嘱咐娉依。
娉依重重颔首。
用过了早饭,夫妻两人一块过去松龄院。
楚维琳本以为老祖宗伤心之下会睡迟了,没想到老祖宗早起来了。
屋里的气氛并不好,楚维琳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老祖宗咬牙切齿的声音。
“临死都不忘挑拨,好能耐!”
大赵氏坐着下手处,一脸疲惫,厚厚的粉盖不住眼下青色。
三更天里得了信,大赵氏坐在床上,一整宿未睡,常恒翰也坐着,天亮时,他才问了一句:“夫人,母亲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大赵氏无从回答,她知道常恒翰已经把那段话想明白了,他只是无法接受,没有见到真凭实据,他不相信他的奶娘会是那种人,可他也不信,母亲会乱泼脏水。
母亲一直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就好像那一年,那年他已经决定替常恒逸背了黑锅,可母亲还是弄明白了来龙去脉,狠狠打了常恒逸一个耳光。
那是被母亲捧在手心里的老幺,别说打了,连重话都没说过,母亲却为了要被黑锅的自己,打了弟弟。
那样的母亲,会诬蔑奶娘吗……
常恒翰想不透,大赵氏说不明,即便是现在坐在松龄院里,大赵氏心里也不明白。
“后头的事情,要我教你吗?”老祖宗看向大赵氏。
大赵氏头皮发麻,犹豫着点头道:“媳妇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停灵,当天下午就把邢家婆子抬走了。
邢柱喜家的从大赵氏手中接过了重重的银子,说服丈夫带着婆母往南走,落叶归根。常家上下都以为翡兰也跟着父母走了,实则是大赵氏把人远远卖出去。
这样的处置,老祖宗颔首算是应了。
常恒翰散衙回府,见邢家人都没影了,他愕然质问大赵氏。
大赵氏没有解释,她不敢和老祖宗对着干。
松龄院里,常恒翰面对老祖宗时也有些不自在,老祖宗看得出来,可又如何呢,这个儿子从生下来开始,就不是和她顶顶贴心的,她已经认了。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对母子的异常,直到重阳那一日,众人聚在一块,才觉察出一些味道来。
看起来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却不像是从前一般了。
楚维琳看在眼里,她猜得到缘由,再看大赵氏,眉宇之间神色郁郁,只怕是夹在这对母子中间苦不堪言吧。
九月里接连落了几场雨,天气一下子就转冷了。
楚维琳的肚子七个月了,看起来却不是很大。
楚伦歆安慰她道:“岑娘子也说了不碍事的,等再过一个月啊,就跟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就鼓得老高了,又重又大,恨不得啊,立马让他蹦出来,不受那个罪了!”
老祖宗听得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就是这样,郁昀媳妇是头胎,这才这么紧张,我记得我怀头一胎的时候啊,比你还忐忑。”
话音一落,老祖宗的眸子一下子暗了暗。
大赵氏心领神会,赶忙转了话题:“老祖宗,我替郁映打的新头面送来了,您帮着一块瞧瞧?”
老祖宗也不想去想那些伤心事,催着大赵氏去取来。
丫鬟鱼贯进来,手上的木托里摆着各式头面。
为了逗老祖宗开心,柳氏起身凑过去看,呼道:“哎呀这套漂亮,贵气十足。”
只常郁映这个当事人,面无表情垂头坐在一旁,似是这些东西都和她无关一样。
大赵氏拿着手中点翠花钿与老祖宗说着话,忽然就是眼前一黑,踉跄了两步,倒在了柳氏身上,亏得柳氏站得稳,两人才没有一并倒下去。
楚维琳唬了一跳,吩咐人先去请岑娘子,又让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扶了大赵氏和柳氏。
大赵氏挪去了暖阁里休息,岑娘子诊了脉,只说大赵氏是太过操劳,需要多休养。
大赵氏管着府中中馈,便是想休养都不成。
老祖宗琢磨着分出一些给楚伦歆和柳氏。
楚伦歆无心管那些,可又不能全推出去,便应了。
柳氏却一反常态,道:“老祖宗,您知道我的,没那个本事,要么我就代上一个月,等二嫂回京里来再由她接过去?”
老祖宗并不赞同:“涂氏回京后,光把自个儿的事情捋顺都要花些工夫,她离京太久,不知道京里府中事体,无从下手,你且和大楚氏一道先给赵氏帮些忙,等她养好了,让她再接回去。”
中馈掌在长房长媳手中,这是老祖宗历来的规矩。
而楚维琳,听她们提起涂氏来也有些心烦。
那位填房太太是在明州过完了中秋之后启程的,妇道人家出行,又带着两个孩子,听说是走一个多月水路,而后再走半个月陆路。
老祖宗的意思是让人去下船的渡口迎回来,本该让常郁昀去,亏得翰林院这段日子忙碌,常郁昀没法抽身,这才不用硬着头皮去。
老祖宗已经定下了让常郁昭与常郁明一道去,就等估算着日子出发了。
大赵氏养病,只是她多年来习惯什么事都抓在自己人手上,旁人一时插不上手,她只能强打着精神处置。
九月末时,常郁昭与常郁明就要出发,常郁昀在霁锦苑里备了酒水,请他们吃酒。
常郁昭拍了拍常郁昀的肩,道:“我们兄弟之间,哪里需要这般客气,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无妨的。”
常郁明正添酒,门突然被推开,探进来常郁晓的脑袋:“吃酒不叫上我,这不对!”
“我可再不敢请你了,三嫂非拆了我这院子不可。”常郁昀打趣他。
兄弟几人热闹,酒微醺,又一个不请自来,常郁晔自己倒了杯酒,皱眉眉头一言不发就喝下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