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飞行。
高劲坐在座位上, 翻阅着这次研讨会的资料。于主任喝了点东西, 也开始抓紧时间工作, 道:“这人呐,就是有那个惰性,我怕我到了酒店后就想睡觉, 一动不动可就糟糕了。”
他说着, 偏头看了眼。
小高医生戴着金属边框的眼睛,正低头认真, 听见他说话, 微微含笑,于主任又感叹:“我年轻的时候要是能像你这么自律又认真,现在说不定都能当个院长了。再不济, 副院长总行。”
高劲玩笑道:“承蒙于主任看得起,等再过二十年, 我再看看自己是什么职位。”
于主任大笑两声,忽然又想起这是在飞机上,他赶紧闭上嘴, 笑意不小心变成了咳嗽。
高劲笑着看了他几秒,复又收回视线, 继续检查资料。
隔壁空位微微下沉, 一道声音传来:“高医生, 坐飞机还在工作?”
高劲转头,心里诧异,“焦先生?”
焦忞扫了眼小桌上的文件, 道:“高医生这是去北京旅游还是出差?”他自问自答,“看着该是出差吧。”
“是,出差几天。”高劲微笑,“焦先生这是回家?”
“回去待两天,过几天就回青东。”焦忞道,“对了,高医生身上有没有零钱?我想换点零钱。”
“有。”高劲把钱包拿出来,“焦先生需要多少?”
焦忞拿住他的钱包,就着他的手,翻看了几秒,道:“这钱包是什么牌子?看着不错,我也想换一个。”
高劲看着他的举动,挑了挑眉,他报出品牌名字,又听焦忞问:“你这是新的?”
高劲答:“新的。”
焦忞松开手,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腿往前伸了伸,道:“还真坐不惯经济舱。”
高劲还打开着钱包,“焦先生还没说需要多少零钱。”
焦忞拿出一百跟他交换,把零钱放进自己钱包里,焦忞低头问:“高医生出差几天?什么时候回去?”
高劲含笑道:“现在还不确定。”
“是么……”焦忞慢慢站起来,扶着座椅,弯腰与高劲对视,“要是有时间,咱俩可以出来喝一杯,我尽地主之谊。”
高劲:“焦先生太客气了。”
焦忞眼神微凉,“我也觉得自己太客气了。”顿了顿,他一笑,拍拍高劲肩膀,“开个玩笑,高医生别介意。我坐头等舱,不打扰二位了,再会。”
于主任朝他点了下头。
高劲道:“再会。”
等焦忞离开,于主任才问:“这是谁?”
高劲道:“一个开教育培训公司的有钱人。”
于主任:“看着不太好相处。”说着,他又想起来,“我们这次就去三天,你不知道?”
高劲翻看了一会儿钱包,轻轻擦了擦刚才被人捏着的地方,他若有所思,牵起嘴角:“唔……”
***
顾襄在数小时内收到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我到了。”
第二条,“飞机准备起飞了。”
第三天,“我下飞机了。”
顾襄松开鼠标,又拿起手机看了一遍,估计着现在的时间,发去一条微信。
顾襄:“你到酒店了吗?”
没几分钟收到回复,“刚刚办好入住手续,现在要上楼。”
顾襄放下手机,继续看电脑。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微信提示音。
高劲:“你在做什么?”
顾襄回复:“在上网找书,你呢?”
高劲:“在煮开水。”跟着发来一张照片。
是酒店客房,照片中还有他的行李箱。夜色朦胧,玻璃窗外是北京的霓虹灯。
顾襄多看了一会儿照片,然后点回去,下一条消息已经进来。
高劲:“你在找什么书?”
顾襄输入了两本书的书名,“当当和亚马逊都缺货,我打算明天去书店看看。”
高劲:“淘宝呢?”
顾襄:“看过了,也没有了。”
高劲:“北京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顾襄:“你有时间玩吗?”
高劲:“总能挤出点时间。”
顾襄回忆着,给她介绍了几处地方,名胜古迹不用她多说,她多介绍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吃店。
高劲:“这家店你常去吃?”
顾襄:“没有经常去。这家店离我家和学校都很远,我最多一个月去一次。”
两人聊得断断续续,高劲回复得不是很快,顾襄在看书写东西,总是不能完全静下心来。
最后她忍不住,发给他,“你要休息了吗?”
高劲:“我还在工作。”
难怪回复得慢……
顾襄:“我想去洗漱了。”
高劲:“想睡了吗?”
顾襄:“嗯。”
高劲:“好。”
顾襄拿上换洗衣物去了浴室,半小时后回来,手机里多了一条新语音。
高劲说:“晚安,香香。”
四个字,中间顿一下,又轻又缓,语调像旖旎夜色。顾襄望着窗外,瑞华医院的灯光一如往常,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日子。
她也语音回复:“晚安,高劲。”
她摸摸额头,有点酥,有点痒,就像傍晚时分他突如其来的一吻。
酒店里,高劲又听了一遍语音。
也许是声音放轻了,她比平常要娇|软许多。
他放下手机,敛神深呼吸。
要专心把这些资料看完才行。
***
第二天,高劲和于主任准时出席研讨会。
此次关于临终关怀的研讨交流会由北京和日本的几所大学、研究机构共同举办,参与研讨会的国内外专家学者有四十多人。
研讨会分为两部分,先是两国各派学者专家轮流发言,阐述各国临终关怀的现状,再是讨论相关的议题,众人随意发言。
研讨会进行到半途,有人过来同于主任打招呼:“于教授。”
于主任看向来人,笑道:“司徒教授,我刚才还在想你这次怎么说来又没来。”
司徒教授:“我年纪大了,腿脚慢,所以迟到片刻。”
“几年未见,您还是和当年一样精神矍铄,倒是我们才真正感到时光流逝,你看我,都长白头发了,工作压力大,不认老不行,幸好还有年轻人帮忙分担。”于主任向对方介绍,“这是我们瑞华医院的高劲医生。”
又向高劲介绍司徒教授的身份。
司徒教授来自香港,是最早一批在香港开展善终服务的医生,如今他已经年近八十。
司徒教授同高劲握手,笑问:“怎么样,听了日本学者的发言,有没有什么感受?”
于主任道:“汗颜。”
日本的临终关怀早已形成完整体系,中国国内对“临终关怀”四个字却依旧知之甚少。
司徒教授说:“我问十个人,十个人都不知道临终关怀是什么,我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当中,也许有一个人听说过临终关怀。也许,这就是我们与他国最大的差距。”
台上正好有位学者举例,“……临终关怀医院因为引来周边居民抗议,院长不得不将医院搬迁数次。”
司徒教授说:“看,这也是一个大因。”
“人们对生的期待有多大,对死亡的避忌就有多大。观念不是一朝形成,仍旧需要时间去奠基。”
司徒教授将视线落在发声者身上,道:“九十年代初期,临终关怀就已经在国内开展,可是三十年后的今天,现状仍旧不容乐观,你觉得要让人们去理解‘死亡’,还需要多少时间?”
高劲微笑着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从另一面切入——人什么时候能够做到不畏惧死亡?”
司徒教授眼神一动,笑了:“你说得不错。”
于主任后来也上台发言。
他的议题主要是医疗资源。
作为青东市第一家设立临终关怀科的三甲医院,瑞华医院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这些努力之后,面对的依然是床位紧张,医疗资源有限。
医院无法将有限的资金去投入到效益不佳的科室。
临终关怀与慈善无异,至少在目前,不求盈利,只求不亏本。
这样的现状,举步维艰。
上午的会议结束,中午一行人前去餐厅用餐。
司徒教授与他们一道。他进食前先去洗手间清洗假牙,选择的食物基本是易消化的流食。
几人依旧讨论着会议相关事,聊到中途,司徒教授突然话锋一转,“你们怎么看待安乐死?”
于主任愣了愣,正要开口,司徒教授摆手制止,“高医生说吧,高医生对安乐死是什么看法?”
高劲看了眼于主任,想了想,回答:“安乐死,犯法。”
司徒教授道:“在国内犯法,这是法律的角度。你个人认为呢,究竟该不该让被病痛折磨的病人自行选择生命是继续还是终止?你觉得安乐死这件事是对还是错?”
高劲扬了下嘴角,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道:“我想,判断一件事的对或错,有时候更多的取决于它的时间性。我们既然生活在这个国家,就要遵守这个国家的规则,自愿被律法束缚。至于我个人的观点,就是尊重法律。当然,我也会对法律日后的进步和改善有所期待。”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平缓的言辞中却已犀利地表明出自己的真正观点。
这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司徒教授向他举杯,“希望人们不再只会在人死后做文章,寿衣和花圈再漂亮,死者都无法真正享用。‘死前’需要的关怀,才是最重要的。”
高劲含笑与他碰杯。
***
顾襄上午外出找书。
她找了两家书店,都没有自己想看的那两本书,她发信息问郭千本,知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旧书市场,郭千本说他正在她家。
顾襄赶回家里的时候,郭千本刚从梯子上爬下来,他手上拿着起子,一身的汗,说:“奶奶,你现在试试看。”
文凤仪打开遥控开关,举起手,等着看空调制冷。她对顾襄解释,“小郭知道我们家里空调坏了,所以帮忙修了一下。”
郭千本摸摸后脑勺,笑道:“也不知道行不行,我爸妈家里的空调以前就是我自己修的。”
顾襄也举手试冷风,过了会儿,“行了。”
文凤仪夸道:“小郭真是厉害,什么都会。”
郭千本憨憨地:“没有,我就只会修点东西而已。”
顾襄想起来了,“我房间的空调也坏了。”
“你还说呢。”郭千本把搁在桌上的遥控板递给她,“你房间那个开不起来,是因为遥控板没电了。”
顾襄:“……”
郭千本笑道:“我是不是终于可以说你一声傻了?”
顾襄瞥他。
郭千本摆手:“我的错。”
他留在这里吃午饭,文凤仪热情地用公筷给他夹菜,郭千本道了谢,问顾襄:“你刚才干嘛去了?”
顾襄:“买书。”
郭千本问:“买什么书?”
顾襄把书名报给他,“已经绝版了,你知道这里有什么旧书市场吗?”
郭千本道:“回头我给你去打听,这书我帮你找吧,你别东奔西跑了。”
“哦。”顾襄想起焦忞的生日,问他,“焦忞礼拜天生日,你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我生日礼物都买好了。”
顾襄:“……”
郭千本道:“你没买啊?要不要我陪你去买?”
“嗯,”顾襄说,“你如果没事的话,下午陪我去买,有事我就自己去。”
郭千本嘴角粘着饭粒,笑着说:“我没事,这几天都空着。”
文凤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她低头吃饭,含笑不语。
正吃着,顾襄的手机响了,她赶紧去拿,看见陌生的来电显示,她顿了下,然后才接起。
“是二幢一单元1102吗,顾小姐吗?你有一个快递,你现在在家吗?”
“在。”
“你下楼拿一下。”
顾襄奇怪,换上鞋子,她下楼去拿快递。
快递盒小巧,收件人确实是她,她捧着快递盒进电梯,按好楼层按钮,她开始拆盒子。
费力地撕开胶带纸,打开纸盒,里面躺着两本书。
***
高劲在回客房的路上听于主任说:“司徒教授是肺癌末期,他已经安排出国事宜。”
高劲微怔。
于主任道:“他想寻求安乐死,不过他的子女极力反对。所以他刚才这样问你,其实是在求认同。”
高劲说:“他看起来还算健康。”
于主任:“谁说不是呢,哎——”
背后突然有人叫了声:“高医生?”
高劲和于主任回头。
“周小姐?”
周小姐几步上前,难掩惊喜,“高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高劲:“我来这里参加一个研讨会。”
周小姐:“我出差来北京办一个展会。你就住在这家酒店吗?”
高劲:“是。”
周小姐含蓄地笑笑:“真巧。”
高劲同她客气两句,电梯到了,他礼貌告辞。
于主任同他进电梯,说:“怎么来趟北京,你能碰见两个老熟人?”
高劲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回说:“嗯?都不熟。”
他解锁手机,打开旧书网的运单信息,运单显示已经送达。
他笑了笑。
电梯上升。
不知道香香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豆奶劲不在的第一天~
感谢霸王票啊土豪们,感谢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