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呼啸, 也不如白皇后心中的寒凉。
耳朵后面的红痣,不是别的,正是晋王室的传统。她如今才想起来这桩事, 是她糊涂。但,糊涂归糊涂,白皇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可怜了半辈子的闺中密友, 明里暗里帮衬二十多年的同族姐妹,竟然会这么对她。明知她膈应白清乐, 居然趁她生产濒死的时候换了她的女儿……
这么多年, 从十四岁离开金陵一起来到京城,她与白清欢相知相交。
原以为哪怕隔着一道宫墙, 两人年少的情谊永远在那,挚友的身份不会变。二十八年,她自问从未亏待过白清欢。无论当初有多艰难,顶着压力,她帮她料理了多少事?李国夫人的请封,林清宇的爵位,甚至白清欢的命, 哪一样不是她动脑筋给她争取到的?
白皇后不是个喜欢回顾往事的,也不愿提及旧恩。挟恩图报不是她的作风,她为白清欢做的事情, 不祈求汇报。但真心以待,换来一个白眼狼的对待,也未免太令人恶心!
白清乐的女儿换她的女儿,白清欢到底图什么?这与她又有何好处?白皇后怎么想都想不通。难道她过的比她更苦,白清欢便高兴了么?
还有武德帝, 身为一国之君,当真能糊涂到这个地步。明知道女儿换了,居然就当个睁眼瞎不管。为了所谓求之不得的白月光,亲生女儿也能换出去!早产的女儿,稍不留心便会夭折的亲生孩子,武德帝居然也忍心……也对,他有那么多孩子。三宫六院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一抓一大把,每三年还有一次选秀,确实不缺她生的孩子。一个公主能值当什么?
端坐在凤榻之上,关嬷嬷抱着白皇后的脚都无法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
虽说早已经对武德帝死心,但得知这样的事实,还是觉得心灰意冷。任哪个女子再是无坚不摧,再是心胸坦荡。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就是个歹毒的混蛋,自己当做知心人护在羽翼下的姐妹心中根本就没想过她好。自己自诩聪慧,却被戏耍了整整二十五年,她怎么都接受不了。
一边想着,她心口的气血翻涌。
芍药铃兰等人都在哭,哭命运不公,哭皇后娘娘遇人不淑。白皇后用力将这口气血咽下去,却只剩冷笑,遇人不淑?她遇到的那是个人么?不过个混账东西罢了!
内殿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狂乱的寒风吹得窗门吱呀吱呀地扇动。殿中的雁足灯的灯火如鬼影摇晃,照得木着一张脸的白皇后脸色煞白,没有血色。方才那么一大口血吐出来,吓坏了屋里人。兰心已经去请太医了。此时白皇后还穿着单薄的亵衣,勾头靠坐在床柱边上。
她纤细的手指捻着纸张,一点一点地仔细将信件折好,又塞进信封里。低垂的眼帘幽沉沉的,看不清神情。
屋里静得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芍药,去将乘风的那本书拿过来。”乌发披散在肩上,她哑着嗓子忽然道。
关嬷嬷看她这幅样子心里害怕,怕她一时想不开又钻牛角尖里去。上回为了武德帝眼眨不眨地便慢下晋凌云杀驸马之事怄气,自家主子差点没将自个儿一条命给送了。此时若是再呕一场,关嬷嬷当真害怕她的身子骨受不住!
“娘娘,娘娘您往好处想!”关嬷嬷急起来脑子一团浆糊。她是无论如何没想到,那日被芍药怂恿着请进宫来的,就是自家小主子。
心里懊恼当日没对苏毓太恭敬,此时她跪在凤榻边上扶着白皇后的胳膊,她就慌忙地劝说道,“咱们小主子像您,哪怕身处乡野,也秉性纯良。虽说这么多年日子过得苦,但好在守得云开见月明。人如今好端端地站在您的跟前,夫贤子孝,后面的福气就大着呢……”
关嬷嬷一开口,旁边芍药铃兰等人也凑过来劝:“可不是?”
“娘娘您再想想乘风,不,乘风公子,那般聪慧的孩子是您的亲外孙。”梅香眼睛都哭肿了,“小主子那般多才多艺,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给您的补偿!这帮子贱人害你,老天爷却将小主子和小小主子送还您的身边。如今小主子的肚子里还有双胎,过不多久便要出世,您想想这是多大的福分!”
“那个长公主,恶人有恶报,老天都算着呢!”关嬷嬷恶狠狠的诅咒,“就是享多了不属于她的福分,活该她一辈子无儿无女!烧香拜佛都没用!”
“主子,主子您看开些……”
“看开?吾自然看得开。你们说的是,老天爷都看着呢,毓娘前头受的苦,被她占去的福分,吾都要一样一样全拿回来!”白皇后将信封递到铃兰的手中,“锁进箱子里。”
铃兰接过信封立马送去锁起来,白皇后却赤着脚下了榻,目光盯着桌案上晃动的灯火。
她那一双眼睛因为愤怒,血红一片。幽沉的眸子中有火光闪烁,目光锐利如刀:“吾的女儿,自然是福气大着!真正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那等低贱之人岂能轻易践踏!”
太医来得很快,与太医一道过来的还有武德帝。
皇后吐血,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彼时武德帝正在新入宫的美人宫里,听说了未央宫出事,衣裳都来不及穿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他此时身上的衣裳都脱了一半,头发披散地垂在肩上。
不必说,消息传到他耳中之时,此人都做到了什么份上。到了这份上还能被叫出来,白皇后觉得好笑。她冷着脸看着武德帝。武德帝走进内殿便看到地毯上一大片的血。抬头一看,衣襟上染血的白皇后赤着脚就站在地上。
眉头一皱,他二话不说上前,大步过来便将白皇后打横抱起。
“怎么回事?娘娘身子不好,都不晓得照顾吗!”上次白皇后病重,武德帝便吓得不轻。这次看到那么大一滩血,脸都吓白了。
他抱着白皇后折回榻上,扭头就朝太医怒吼,“都傻了吗?没看到娘娘不好?还傻愣在那干什么!”
他一声令下,太医立马上前替白皇后诊脉。
白皇后任由他抱着,木着一张脸靠在武德帝的怀中。武德帝身上浓郁的龙涎香萦绕鼻尖,白皇后只觉得喉咙里作呕。二十六年的夫妻,说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但只要一想到武德帝的所作所为和二十五年将白清欢的女儿当宝贝疙瘩疼,她就觉得对这个人心存感情,是她愚蠢。
“哎哟,婉容,你这性子怎么就这么轴呢?”
武德帝摸了摸她冰凉的脚,满脸的心疼,“再铁面无私的人都有软肋。知你这人素来清正,但再清正也该湿度。有时候啊,该睁闭只眼的时候就闭只眼。难道女儿出事你心里就好受了?左右你心里都不好受,为何不当做这事儿没发生?你这般折腾自个儿,何必呢?”
白皇后冷眼看着他,武德帝捏了捏白皇后纤细的脚腕子。
摸到冰凉,他便自然地将白皇后的一双脚塞进怀中,脸上心疼的神情比什么都逼真。若非知晓了背后的那些事,任谁都会被他给骗过去。至少白皇后在近日之前是没看出武德帝这么能装相。晋凌云这假货他这般堂而皇之的当真的疼,丁点儿心虚都没有!
“年纪一把了,看开些不成么?”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有生之年,过点让自己自在的日子。”
白皇后还是一言不发,太医安静地诊脉,反而露出了点笑意。
“娘娘这一口血吐得好,”太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先前娘娘郁结在心,憋着憋着才叫她气血不畅。如今这一口血吐出来,心气儿顺了,反倒对身子恢复是桩好事。”
武德帝一愣,继而笑了:“娘娘的身子可还有别处不适?”
“身子骨有点虚,”好就好说了,倒也不必太忌讳,“往后多注意进补,慢慢地便能养回来。”
武德帝听了这话高兴,打发了太医下去写方子。坐在床榻边上便替白皇后将胸前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了。将近三十年的夫妻,白皇后陪他从年少走到如今,任谁都比不得。前些时候她被晋凌云的事情气得重病卧床,武德帝嘴上虽然骂她轴,心里其实也焦急得要命。
但发了一通火不好总上门找骂,便派人盯着未央宫。这不未央宫一有风吹草动,他立马就赶过来。
“婉容啊,这回你就别跟孩子怄气了。”这个时辰他也不可能回美人那,便要在未央宫歇下,“朕跟你保证。这样的事情至此一次,下不为例。下回凌云那丫头再敢如此胡作非为,朕必定让她尝到教训不可!你看,朕一言九鼎,保证绝不溺爱,你觉得如何?”
白皇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这桩事我不管了,你们父女的事情,与我无关。”
武德帝被她这么一哽,眉头又蹙起来。刚想说什么,忆起她好不容易才恢复,便不刺激她了。
咳嗽了两声将这话咽下去,他又道:“明日朕便将凌云那丫头宣进宫来给你磕头认错!年纪一把了,实在不像话!婉蓉啊,你也别揪着这件事不放了,母女没有隔夜仇,明日你看教训得差不多,也给凌云一个台阶下。凌云这段时日反省了,知晓做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后面的话白皇后不愿再听,翻过身子,脸朝里便睡下了。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武德帝被她这般甩脸子也不敢说什么,许久,瞪了一眼宫侍,拉下脸:“还不伺候朕梳洗!”
宫侍们抬了热水进来,伺候武德帝梳洗。
他梳未央宫洗好了,上了榻便在白皇后身边躺下了。这些年,他每个月分出四五日去幸美人,四五日去苏贵妃的钟粹宫。剩下大半的日子都是歇在未央宫。白皇后不搭理他的日子多,武德帝也习惯了。瞪着眼睛看了许久白皇后的后背,闭上眼睛也睡下了。
日次一早,武德帝起身离去。白皇后思来想去,决定暂不认苏毓。
不是她不想认,而是武德帝在,她想认女儿没那么容易。以防武德帝为了晋凌云又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她先命人给徐宴递了一封信。
徐宴彼时正在回国公府的路上,腊月二十九,他进京了自然得去拜访师兄。一封信递到手中猝不及防,但看着眼前认识的白鹏宇白彭毅,徐宴只能跟他们借一步说话:“二位?是娘娘有何吩咐?”
白皇后的身份,苏毓已经告诉徐宴了。找上门,他自然不必装傻。
“娘娘想与你见一面。”白鹏宇剃了胡子,年轻得多,“正月十五花灯节,请徐公子去望江楼一趟。此事事关重大,徐公子记得一人前往,切勿让徐娘子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