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问清十来岁灵窍, 在玄已经将近七百年。对于一个七百多岁的修士来说,十岁大概也当于普通人刚生、还没睁眼那会儿。他早不知道“做凡人”是什滋味,从半空跌进土地里, 把他摔懵。
他只觉四肢如灌铅, 牢牢地困在地面上,手足无力, 一举一动因凝滞而放慢无数倍。原本覆盖在五官六感上的灵感荡然无存,他一下“聋”、“瞎”,只能听见几丈内的动静, 夜色中, 竟看不清十尺外树上的鸟巢。由的神识也给囚禁在皮囊中……他分明感觉浓郁的灵气擦身而过, 那些灵气却同他没有丝毫瓜葛!
仙山正统向来看不上民间修士,称其为“邪祟”。这些人整日里东躲西藏,互倾轧、挖空心思地争那一点资源, 也配叫‘修行’?拼死拼活地筑个基, 也不过是数着日子等走火入魔, 或是变成仙山外半仙们的功勋。
可有秋杀屠戮几十升灵,后又有这余尝挣脱灵黵面, 以闻所未闻之邪术褫夺升灵神通!
这些人都哪冒来的, 这世道底什问题?可是大劫将至,群魔乱舞?
陶县的十七里镇——野狐乡,是整个陶县日子最好过的地方, 地人来人往,支个小摊能供上一家人,比起五更爬半夜地做工来得轻松。可世上没有吃的饭,赚钱容易,得担风险。野狐乡的居民们最怕半夜被修士们斗的动静惊醒。祈求己不要被波及还来不及, 从来没人敢探头看热闹。
然而这天夜里,冥冥中,人们好像获得某种神秘的勇气。蛇王仙宫那边的巨响止息,人们约好似的,纷纷将窗推一角,低声同街坊邻里议论着。
不知是谁说一句:“我刚才……恍惚梦见太岁显灵。”
言落下后,人们安静片刻,随后“哗”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还以为是我睡迷糊!”
“我刚才没敢说,怕人觉得我脑壳坏。”
“我听见,秋衣没补完,我还没睡。”
“太岁说的是……”
灵气充裕的地方,万物兴旺,哪怕是没有过灵窍的凡人也能感觉陶县时夜色格外清澈,好像有什不一样。
如果所有人都做同一个梦,那……会是真的吗?
片刻后,一伙有力气的青壮年人发站来,决定去看看。他们各拿起趁手的防身工具,傍在一起,朝发巨响的蛇王仙宫挪。
惊呆。
贵气如皇宫的蛇王仙宫被夷为平地,那些进进的仙尊一个都不见,那大一块地方突然空来,当地人都觉得陌生起来。
一个眼尖的少年忽然叫道:“看那有人!”
众人顺着他手指望去,见废墟里有个青衣男子,青玉冠、长衣广袖,不怒威,贵气逼人。
这样的风姿,别是麒麟卫吧?旁边人慌忙将那后生的手压下去:“夭寿,可不能朝麒麟卫指指点点。”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奇道:“啊,麒麟卫还有瘸子?”
众人这才发现,那贵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倒也不至于瘸,像崴脚。
麒麟卫……也会崴脚?
于是在蛇王仙宫的废墟,项问清跟一大帮拎着锛凿斧锯的愚民面面觑。
他是堂堂岳主峰掌事,东衡皇室、内弟子见面也不敢直眉楞眼地瞪着,项问清有生以来一次被一大群人围观,被看得浑身发毛!
一时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地,必须尽快离地!
这呼风唤雨的大能像野外受伤的离群孤狼,不小心误闯野牛群,黑压压的食草类竟激发他的惧意。项问清强忍脚疼,倒退着绕人群,一刻不敢停留地往北走去。
村民们不知他来历,看他那戒备的倨傲神色也不敢搭话,没过多久,整个十七里镇的人见别人没事,也都纷纷来看新鲜。
项问清被人看猴似的盯一路,从来没发现两条腿竟然这样不便,陶县那些年久失修的路这样崎岖,这样长!
时身在陶县的其他修士也是一样,有试仙器的、有徒劳地反复捏符咒手诀的……一个个好似身上丢什部件。
最从容的则要属陆吾。
陆吾本都是“明修士”,当修士是紧急培训的,做凡人才是他们老本行,乍一失去神通,多数人只是略微有些不适应,没觉得己“残废”;再者他们这帮人本来是当细作的,除镀月峰支援的仙器,凡人细作会的手段他们都会,潜入西楚也不光准备一个身份。徐汝成等人被调往赵家秘境之后,“蛇王”是一帮人轮流扮演的,其他人则在陶县制造各种修士和凡人的身份,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几个陆吾更是在赵家叛国之后才来增援西楚的,在国内经历过大宛那禁灵的十天,一回生回熟,很快便冷静下来。
通讯仙器都废,但转生木牌居然还能用,可见那位“太岁”辈着实深不可测。
太岁道:“有凡人身份立刻回去,没有的在同僚那躲一下……咳咳,不、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们。”
陆吾们应声,训练有素地散入陶县边边角角:变成卖艺的流浪戏班,专操持红喜事的流动司仪——徐汝成一始干的那个——还有赤脚大夫,路过行商……
唯独赵檎丹还茫然不知所措,魏诚响拉她一把:“你跟我走。”
“去哪?”赵檎丹还在不死心地掐手诀,没反应,她便要将灵石拿来捏手里,“我不能使……”
魏诚响一把将她的手按回去,将斗笠摘下来扣在她头上,压低帽檐遮住她的脸,几不可闻道:“灵石收好,从现在始,别向任何人暴露你的修士身份。”
赵檎丹:“啊?”
魏诚响没多解释,拉她便轻车熟路地钻进小路。
要是她没猜错,这应该是破。
魏诚响脑子转得飞快,作为破的任主人,她大概是时唯一看明太岁布置的人:破从秋杀死后不知所踪,岳肯定派人仔细搜寻过,一无所获才无奈撤走。
而一个月之后,余家湾大供奉突然摆脱困他四百年的灵黵面,公然背叛主家,引爆余家灵石库,并用余家的灵石补上陶县月影。
然后这位“大英雄”借那神鬼莫测的化外之物,在陶县摆脱岳项问清的追杀。功成身退,不知所踪。
怪不得太岁跟踩点似的,叫她在余尝踏入陶县的那一刻引爆聚灵阵,营造聚灵阵是那位一脚踩爆的错觉。
怪不得太岁反复叮嘱他们隐藏形迹。
原来大家不是“布景”是“替身”,太岁这大戏台上,“救世主”的角色指派给那位余家湾的大供奉。
两年八月十五,史上一个升灵邪祟秋杀横空世,搅得玄鸡犬不宁。
两年后,也是中秋夕,那位传奇一般的大供奉拿走她的遗物,当着岳内大能的面填补月影,公然抽东衡岳一嘴巴,全身而退,好不痛快。
以后西楚中秋怕不是要变成邪祟节?
赵檎丹疑惑地一偏头:“你刚才是不是笑一声?”
笑得还挺不怀好意。
魏诚响正色道:“没,你听错。”
太岁可真是个妙人。
至于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龙套,最好夹起尾巴融入凡人里……幸好她只是个卖银盘彩的。
赵檎丹被她领着在错综复杂的小路里乱穿,很快五迷道起来,走小半个时辰,她来一座带小院的破屋。邻居的狗警醒地站起来,先是盯陌生的赵檎丹一会儿,却似乎认魏诚响,懒散地摇摇尾巴,又卧回去。
赵檎丹正惊奇地量着周遭,身后的柴扉忽然拉一条小缝,一个老太太探半拉脑袋。
要是平常,半仙能听见百米外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可受陶县新规影响,赵檎丹现在也是“半聋”状态,没注意有人靠近,被那“吱呀”一声响吓一跳,低呼声。
老太太也很吃惊,听见动静以为来贼,不料撞上邻居“小伙”半夜拐带个大姑娘回家!
这是何等的世风日下!
老人家一把捂住脸,感觉己要长针眼,缩回脑袋:“啊哟,可不得!”
赵檎丹:“……”
不是,等等!大娘,不是这样的!
在赵檎丹恨不能撩嗓大吼一声“这个人是扮男装”的时候,魏诚响破院的,伸脚将堵的银盘彩机器往旁边一拨,对赵檎丹招招手。
赵檎丹一把捂住鼻子:“这什鬼地方?”
“哦,”魏诚响一弯腰把她乱丢的刻木刀和半成品捡起来扔在旁边藤筐里,“我家——杂物多点,你凑合几天,等我攒够钱租个店好。”
说着,她拿起一堆瓶瓶罐罐,看一眼大小姐障眼失效后露的俏脸:“来,我送你一张省灵石的面具。”
今夜唯一的主角余尝原本躲在树影里,化影珠猝不及防地失效,他凭空现在一根树枝上。没有灵气托着,手腕粗的树枝可禁不住个大老爷们儿……何况这位身上还背着好几百口黑锅。
还没反应过来,听“咔吧”一声,余尝连人再树枝一起栽下来,险些坐折尾巴骨。
旁边一户人家的狗闻声而起,那看大黄狗瘦得肋条都快破肚而,居然还挺穷横,呲牙咧嘴地把余尝这扰民的小贼骂一通。
余尝疼得冷汗都下来:“畜生。”
然而他一记眼刀扫过去,“畜生”却并没有震慑于他老人家的“仙气”,反而被这眼激怒,“嗷”一嗓子扑过去。
余尝:“找死。”
他眼神微沉,一拂袖要将这疯狗送走……没送成。
片刻后,“余家湾的幕后黑手大供奉”、“能与岳内高手一战的民间修士巅峰”、“七岁灵窍的绝世天才”、“新鲜炉的救世主”……反正不管是什吧,今夜都不幸在无人关心之地,惨败于乡下一狗爪。
他还给狗咬掉一只鞋,光着脚被狗撵得午夜狂奔。
而将他坑这等匪夷所思境地“太岁”也没好哪去,奚平撑着给陆吾传信,险些晕过去,受伤的神识反馈肉/体上,他觉得己快要死。
禁灵之地,护体的水龙珠也一起失效,唯有照庭感觉他情况不妙,在他灵台“嗡嗡”作响。
支修远在玄隐山,够不着他,再说剑修也不会疗伤。为免师父无谓忧心,奚平涣散的精神强提起来,喃喃道:“没事……师父,问题不大……项问清从天上摔下来还得己走回去呢,我……没吃亏……”
他在蛇王仙宫里用纸人假扮余尝,真身则藏在废弃腾云蛟站不远处的小客栈里。
几天,奚平想好这项计划的时候,启用令送给他的陆吾身份——一个弃暗投明的明修士,在大宛的真名叫“崔余甘”。
这位“崔余甘”进入野狐乡用的假身份是个不得志的乐师,因与客人争风吃醋,被逐歌楼。一位一把年纪,两手空空,以卖艺唱曲和代写书信为生……的情种。
生生熬小半个时辰,冷汗浸透布衣,奚平蓦地起身扯下一块汗巾,把堵在胸口淤血吐去,差点胡言乱语的神智这才清明过来。
他吁口气,想想,浸透的汗巾没扔——明天可以作为情种表演“思病”的道具。
继而他双手一抹,一把琴现在他掌中。
因为破镯寄居在里面,太岁琴大概是时整个陶县中,唯一能掏来的本命仙器,只是没用,它现在只是架普通的琴。
奚平的神识同样不能外放,除两处:破镯里——他还是破空间的管家,能由进。
还有是转生木。
他之有过猜测,转生木作为他的伴生木,比起“神通”,更像是他本人的一部分,玄隐山大长老切断大宛灵脉的时候,也没有影响转生木传音,破新规下应该也一样——果然,他不用试知道,被破扔回金平的奚悦的声音没断过。
这小哑巴不口则矣,叫起来没完。
“哎哎,好好,”奚平省力地轻声道,“活着呢,真没事。”
奚悦:“我立刻禀报庄王殿下!”
奚平死猪不怕水烫——水龙珠失效、陆吾失联,哥还用告诉?没准早磨板子去。
奚平虚弱地哼一声:“行行好,你让我消停会,我头很疼。”
这话比什都管用,奚悦立刻不敢声。
“头很疼”的奚平装完柔弱,把奚悦糊弄走,根本没闲着。
下一刻,他通过转生木将破的新规则传陶县每个人的耳朵里……并且幻化一个大致的形象: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余尝。
哥不让他暴露身份,师父不让他做那个万民之望,勉为其难,这荣誉让给余尝兄吧。
先圣保佑余尝兄,祝他能逃生天,早日升灵。
先圣但凡在天有灵,一定得降天劫劈死他。
余尝被他咒……不是,祝福得个喷嚏,肺差点喷来,身后一群狗——那大黄还会呼朋引伴。
突然,他周身陡然一轻,凝滞的真元重新流过全身,好像从深水里把脑袋浮水面,一下子又耳聪目明!
余尝吃一惊,整个人扶摇而起,蓦地回头:地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边界,隔两个世界!
这是个……什神通?
他想起一阵南宛传来的消息,两大蝉蜕长老截断灵脉,南宛全境灵气凝滞十天。时陶县似乎和那时候有一点像。可 “截断灵脉”须得直接从仙山上下手,要断肯定是灵山范围内的所有地方,那太岁是怎把陶县单独隔绝去的?
隔多久?也是十天?还是更久?
余尝神色几变:他发现太岁复制的几个他,虽然都想置他于死地,却似乎又都巧妙地救他。
后山上那个复制体替他将项问清挡片刻,让他机会逃陶县,蛇王仙宫里那个则直接把追杀他的项问清引走。
时,陶县全县禁灵,太岁算准他发现聚灵阵启动之后便不会往里走,肯定在陶县边缘,有一会儿跑去,而项问清被引十七里镇的蛇王仙宫,没有灵气光靠走,他至少在里面困一宿!
太岁给他扣好黑锅,又特意留一宿让他跑,而他明知如,却不能不跑!
四百年没走火入魔的筑基巅峰,又没灵黵面限制,算这事不是他干的,岳岂能容他活?
余尝:缺八辈子血德!
他骂一声,再不迟疑,在一阵大风中含住化影珠,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