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的影响已经消散了,七月里的京城生活一日既往。
清晨,散朝后的陈绍骑马经过玉带桥的时候勒住马,身旁的随从们忙来询问。
“去看看程娘子在没在?”陈绍迟疑一下说道。
一个随从应声是忙跑过去了。
陈绍站在这边看着门很快被叫开了,一个小丫头走出来,和随从说了两句话,随从便回来了。
“说程娘子不在这里。”随从说道。
不在这里?那就是还没来?莫非那个推演日食的不是她?
陈绍皱眉一刻,随从们也不敢催促,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投来好奇的视线,陈绍这才催马前行。
陈绍的马车进了家门,见一辆马车正要出门。
“父亲。”陈十八娘等女子从车中下来纷纷施礼。
“你们要出去?”陈绍问道。
“博阳郡主邀请诗会。”陈十八娘说道。
京中女儿家多有诗会为乐,这也是女子们游玩的机会。
陈十八娘一向很少参与诗会的,因为她不擅长作诗,不过这些小事陈绍也太理会,看着女儿们上车出去了。
但对于别人来说,这就不是小事了,看着陈十八娘的到来,博阳郡主家的女子们都很惊讶。
“十八娘,你该不会是听说博阳郡主家的厨娘熬的好茶汤所以才来的吧?”
一个女子笑道。
这话引得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是啊,我就是心念着郡主家的好茶汤,吃过一次后便再难忘。”陈十八娘笑道,一面看坐上的博阳郡主,“我馋嘴吃,郡主不会笑我吧?”
博阳郡主笑着摇头。
“爱吃会吃懂吃,也是难得的。”她说道。
本来的取笑倒让她变成了恭维,笑是没法笑了,周围的人纷纷跟着恭维。
陈十八娘端坐吃茶一笑。
那边的女子们气恼又无奈。
“待会儿作诗有她好看的。”一个女子低声说道。
很快寒暄过后诗会便开始了。
“十八娘。”
果然当大家开始低头思索时,几个女子站定在陈家女儿们的几案前,其中一个带着几分得意唤道,一面看着陈十八娘面前空空几案。
“茶汤吃完,你这就无事可做了吗?”
“十八娘不通诗赋,所以只待给姐妹们帮忙。”陈十八娘说道。
“帮忙?帮什么忙?十八娘,今日是郡主为陛下寿辰所办诗会,你难道就不能用心和一篇?”另一个女子哼声说道。
“用心即刻,不一定非要是诗赋。”陈十八娘说道。
“那我们就等着看十八娘你的有心了。”女子们带着嘲讽的笑说道。
陈十八娘神情依旧坦然,点头一笑。
“陈十八娘如今变的古古怪怪的。”
走开的女子们很是气愤,这种一拳打出去连个闷响都没听到很是让人郁闷。
“那就等着看,看她怎么用心。”
几人站在一旁一面写了自己的诗,一面看着陈家女儿们这边,见陈十八娘一直闲坐一旁,直到一个姐妹招呼她,陈十八娘便走过去,提笔沾墨,在纸上写起来。
大家都愣了下,真的在写吗?却见陈十八娘在这边写完,又走到另一张几案,又开始提笔写。
“哦,她是在替她的姐妹们誊写。”一个女子终于看明白了说道。
此言一出大家也恍然了。
“这就是用心?”
“姐妹们作诗她抄写?”
“到时候说是她们姐妹一起所做的吗?”
议论很快传开了,投向陈家姐妹这边的视线越来越多,就连其上的博阳郡主都注意到了,侍女低声告诉她是什么事,博阳郡主听了也有些微微皱眉。
这样做就有点小家子气了,就算承认自己不会作诗就是来玩的又有什么呢?
博阳郡主摇摇头没有说话,但显然有些失望。
很快侍女们将写完的诗都收了过去,博阳郡主还请了一些老儒翰林作为评裁,大家在厅中说笑等候。
看着拿进来的诗作,饮酒正乐的老翰林们都带着几分不在意的笑。
如今的女子们学有所成的到底是少之又少,他们受邀而来并不是为了看诗,一来是抹不开博阳郡主的面子,二来也是贪杯。
博阳郡主家自酿的酒水在京中是有名的好酒。
“来来,赌一赌,今日能有几个对上平仄的。”一个翰林说道,举着手里的酒碗,“输了的自罚三碗。”
“这叫输了?这叫赢了的吧?喝三碗,倒称你这家伙的心。”其他人笑道。
虽然说笑,但吃人的酒还是要做事的,几个人分别拿过诗作开始看。
“嗯,这不不错,这个墨研的不错..”
“…看,看,这个竟然没有用错典..”
“….我已经发现一个对仗工整的…三碗酒估计就要属于我了…”
厅中的说笑嘲讽不断,忽的有人啊了声。
“好,好!”他拍着几案说道。
大家都看向他,等待听到暗讽。
“..真是太好了!”那人神情激动的说道,一面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张纸,再次赞叹。
真好?
“念来听听。”大家说道。
那人却似乎没听到,看着手中的诗作,一面连声说好,一面用手就在几案上描绘起来。
真有那么好?看到他如此,大家都忍不住围过来。
“哎呀!这!这不是…”
厅堂里顿时响起更多的惊呼声。
前厅里也很热闹,比以往都要热闹,围坐在一起的女子们不时的发出笑,笑的时候还会看向陈家的姐妹,在这样下去,陈家姐妹都要坐不下去了,除了陈十八娘,其他几个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到底是陈相公家的女儿,闹得太难看自己这个组织者也难免没面子。
博阳郡主看向一旁的侍女。
“还没好吗?”她低声问道。
怎么今日这么久?
博阳郡主可不会认为这些翰林们真的会认真的看这些诗作,她自己也是很清楚这些女子们写诗的水平,好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大多数都是勉强算的了通顺而已。
反正她也不指望真的遴选出好诗献给皇帝祝寿,不过是有这个活动表达一下自己的孝心。
侍女起身忙去问了,不多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者。
博阳郡主有些惊讶。
以往这些自恃清高的翰林们可不会亲自出来宣布诗作结果的,她也知道如果不是自己邀请,他们根本就不会来。
“杨大人..”她说道,“您怎么..”
她的话没说完,那位老者已经有些激动的先开口了。
“这,这四首诗是哪位娘子所作?”他问道,一面看着手里的四张纸。
这四张纸是被他小心的捧在手里,而不是以往那样随意的捏着。
能得到博阳郡主邀请的都是京城有头脸的人家,为了不借家势以及保证女子们的闺名不被人知,所有的诗作都掩去了名字,每个人的几案上都编了号,以此为分。
见老者这样激动,在场的人都明白了,这便是今日诗会的头筹。
在座几个一向文才好的女子们坐正了身子,准备接受众人的恭贺。
“一十二,一十三,一十四,一十五…”所幸老者并没有让大家久等,很快念出号码。
大厅里的人有些怔怔,尤其是那几个女子,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老者只得在重复一遍,这一次所有的视线都看向一个方向,在那边坐着陈家的几个姐妹。
“是陈家的小娘子啊。”博阳郡主问了侍女,有些惊讶的说道。
陈家的女儿们作诗一向是中规中矩,能对仗工整,但令人叫好还从来没有过,难不成这些日子在家名师教导突然进益了?
“念一念听听。”有人忽的大声说道,话音里难掩几分不服。
老者哦了声,随口扫了眼念了一首。
待听他念完大厅里顿时哗然。
虽然大多数人作诗水平一般,但诗词好坏还是知道的,这一首诗最多算上工整,要说头筹绝对不可能。
“你是不是看的不是诗啊?”
在场的自有好些家世不凡人家的女儿,她们或许家教不许仗势欺人,但被人欺负咽下口气却是不能的。
便有好几个站起来对那老翰林不客气的说道。
老者看着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的点头。
“对,对对。”他说道,“你们也都知道啊。”
对?知道?知道什么啊!
大家更加怔怔了。
这老家伙贪杯爱酒,不会喝多了耍酒疯呢吧?
博阳郡主忍不住轻咳一下。
“杨大人,你是说这几首诗做得好?”她问道。
老者摇头。
“不是,不是。”他连连说道。
不是?
博阳郡主想要抚额,果然是吃醉了胡说呢。
“这诗啊,我没看,可是,这字!”老者接着说道,一面双手捧着纸,神情激动,“这字!”
字?
在场的人再次愣住了。
“这字秉笔圆正,气力纵横轻重,四方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疏密敬正,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可谓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庄严现妙相,,笔底有金刚!”
老者激动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这一串话只说的众人双耳嗡嗡,神情怔怔。
“翰林就是翰林,说话文采飞扬舌灿莲花…”有人喃喃说道。
不过,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啥?
“这字,是哪位娘子所写?”老者不理会众人的怔怔,迈步上前激动的问道。
“小女不才,多谢大人赞赏。”
一个女声说道。
众人怔怔的看过去,见陈十八娘缓步站出来,施礼微微一笑。
“哎呀,小娘子,可不敢当。”老者忙还礼说道,“小娘子这可不是不才,单凭这一手好书,可以入翰林!”
可以入翰林…
在座的虽然是女子们,但对于以书入翰林这个典故都还是知道的,毕竟这是京中有名的韵事。
当年太祖时,有阳州人钟公权佛寺中留书,太祖见后思之不已,命人召之拜翰林侍书,后迁右拾阂、司封员外郎,可谓官途顺遂,羡煞一干进士秀才。【注1】
当然也因此招致了不少批驳。
虽然后来皇帝再没干过这种荒唐事,以书入翰林的事虽然不会再有,但这种评价书好的标准却留了下来。
此时此刻,在博阳郡主的女子诗会上,有人竟然得到了这种评价,满场皆惊。
“果然如此好?”博阳郡主代表大家问出疑问,伸出手,“快给我看看。”
老者并没有将手中的纸递给郡主,而是就手拿着展给她看。
这足以表明他对这几张字的不舍。
博阳郡主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说什么,认真看去。
其他人则死死的盯住博阳郡主,包括陈家的几个姐妹在内,神情都有些紧张。
博阳郡主就是一个善书的人,曾入能品,这老者可能是喝多了说胡话,博阳郡主可是清醒的。
真的有那么好吗?
当然有,一定的。
在安静的厅堂里,陈十八娘神情轻松自然。
她练了两年多,没日没夜,放弃了无数游玩嬉乐,秃了无数笔,废了无数的纸,染黑了家中的洗笔池,为了就是今日。
今日在博阳郡主的诗会上,在特意为皇帝陛下庆寿办的诗会上,一鸣惊人。
博阳郡主似乎看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看了一眼,在大家的期盼中她终于抬起头。
“陈小娘子。”她看着陈十八娘叹口气说道,“我真有些后悔请你来了。”
后悔?
“如果我将你的字进献,陛下看到的话,肯定要说我不如你了,你必将蔽吾名。”博阳郡主说道,微微一笑。
必将蔽吾名。
这句话虽然不如杨翰林那句入翰林流传的广,但在座也有一多半是知道的。
这话不是博阳郡主后悔了,而是如同那杨大人一样在夸奖陈十八娘,而且比杨大人夸的还要厉害。
因为这句话是当年卫夫人看到王羲之的书迹后,对太常王策流泪说的话。
王羲之啊….
“陈素多谢郡主赞誉。”陈十八娘屈身施礼,“陈素不敢当。”
待她再起身,厅中投来的视线再没了一丝嘲讽,取而代之的是艳羡。
有了博阳郡主这一句话,陈十八娘就要名满京城了,而且她的书还会被呈现到皇帝面前,可想而知会有怎么样的荣耀。
真是没想到,陈十八娘什么时候写这么好的一手字了,从来没听过,简直平地一声雷。
“陈娘子。”老者手里依旧拿着那几张纸,根本就不舍给博阳郡主,一面前行几步,“娘子师从何人?不知与且停寺题壁五字以及太平局匾额有何渊源?”
博阳郡主闻言也恍然,怪不得看的时候觉得熟悉呢。
两年多了,且停寺的字虽然已经不似最初那样被人时常提起,但还是成为京中一个景点,外地来的学子以及喜好书法的人都会被介绍去看一看。
博阳郡主虽然不会去看了,但书房里也收藏着一副临摹卷轴,虽然也试着模仿这种字体,但看起来很简单的字写起来却并不容易,始终不得其方。
再看此时杨翰林手里拿着的字,果然与那五字有相似。
“那大人觉得,我的字可得且亭寺五字的精妙?”陈十八娘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杨翰林便又再去看手中的字,博阳郡主也坐不住了,伸手催杨翰林。
“杨大人,给我一张看看。”她说道。
杨翰林似乎有些不舍得。
“杨大人你别忘了这是我家的诗会。”博阳郡主笑道。
对啊,到时候要把这字带走归自己所有还得请这个主人说好话呢。
杨翰林立刻笑着将一张纸递过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张。
看着这二人有些可笑的举动,大厅里的人没有一个想笑的,反而越发的艳羡,很多人开始往陈十八娘这边站过来。
“十八娘,你竟然写这么好的字。”
“十八娘,怎么不早些让我们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笑着说道,陈十八娘却没顾上和她们说笑,而是有些紧张看着杨大人和博阳郡主。
两个人低头看了一刻。
“我觉得比那五字好。”杨大人先说道。
博阳郡主也点点头。
“更为精妙,更为老成。”她含笑说道。
比那个好!
比她的好!
比她的好!
陈十八娘脸上笑容绽开,垂在身侧握紧的手也松开了。
做到了,努力就可以,努力就可以的,并非是什么天分所定。
“这么说,陈娘子与那五字有渊源了?”杨大人忙问道。
陈十八娘微微垂目。
“是。”她说道。
“那不知其师何人?”这一次杨大人和博阳郡主齐声问道。
五字的主人终于要揭开了吗?
陈十八娘抬起头。
“便是这五字为师。”她说道,“我临摹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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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取材自唐柳公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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