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静静的看着皇朝内事情的发展,就如两百余年前他枯坐山头看戏时一样,只不过这出戏,显然是上一出戏的续集。
他想到了当年的那一件事情,当年少年意气风发,极为艰难却又既不可思议的以愚笨之姿踏入了真武之境。可少年在踏上真武境之后,却惹上了将军府内一个惹不起的人。
于是向来谨慎狡猾的少年带着少女,连夜逃出了皇城,不知逃去了何处...而将军府内那位高高在上的涅槃境大将军,则是极其随意的下了一道追杀的命令...
想来之后的故事有些不太妙,因为那场追杀,少女死在了某一个雨夜中,于是少年的心中有了一粒仇恨的种子,那一粒种子在两百六十一年中逐渐发芽成长,少年也在历练中不断的成长变强。而在历练的同时,他也结识了归元宗内那位身份不俗,同样下山历练的白衣青年,并与其成为了好兄弟...
“或许接下了的一幕,就成了兄弟相残?”莲生静静的看着,觉得有些无趣。
然而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白衣少年拔剑之后,只是轻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是那般的无奈,又是那般的释然。似乎是在说,果然还是如此,他果然还是要那样做。
而后,白衣青年并未持剑向秦风斩去,反而挡在了秦风的身前。他们二人曾一起闯荡过大漠,在生死为坚只为一滴水就可以拼死拼活的险恶旅程中共饮过同一壶水。他们曾闯荡南方赤域寻找宝藏,因为宝藏他曾被五毒教的人生擒活捉,少年便为了他放弃重宝,在五毒宗杀了三进三出,只为了将他救走,听他再喊一声兄弟!
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他怎么可能不了解那个少年?怎么可能不了解少年的重情重义?怎么可能不了解少年有着怎样的执着...因为了解,所以拔剑,为情义而拔剑,因为他是同样重情重义的剑南天!
见到剑南天拔剑,并且拔剑之后,将剑对准了归元宗自己的人,太上长老与门主们顿时一片哗然,面色连番变幻。而他们之所以会有如此表现,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剑南天很强,是归元宗内少有的天才。而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剑南天那个很不一般的身份...
“少宗主,宗主已经下令,如果你执意要插手这件事,就让我们这四个老家伙,将你强行镇压。”一位太上长老喊声说道。
剑南天没有说话,面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沉默的握着剑。
“动手!”太上长老也不再多言,只是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秦风也在同时握剑,只是看向剑南天时,冰冷的神色间闪过了一丝无奈,他自己的事,只想自己解决。可最终还是牵连到了他人...
可就在这时,一道极暗淡的光辉忽然洒落皇城,撒在了剑拔弩张的房间之内,暗淡的光辉化作一朵黑莲,在眨眼中绽放,又在眨眼中收敛,而房间内那位已经成为水月皇朝与归元宗大敌的少年,就在黑莲的绽放又消失的刹那之间,也一起消失不见。
“那...是什么妖术?”众人眼中一片茫然,剑南天的眼中也尽是茫然,而在茫然的同时,他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不管怎么说,秦风都已经全身而退了。
枯坐于小山中的莲生缓缓收回了望向皇城的目光,也缓缓散去了手中凝结的莲花印。曾几何时,他曾行走世间千年,看尽世间冷暖,看惯世人生死,不愿出手干涉半分。曾几何时,他枯坐小山中三十年看尽少年的成长与痛苦,也不曾出手干涉过半分。但在今日,他却出了手。
这或许是因为他曾看过少年用三十年为他演过的一出戏,这或许是因为少年捡木柴烤狼肉时的一句话,间接的改变了莲生自己的一生。所以,莲生觉得他和少年很有缘,而他能在时隔两百余年后再度遇见少年,无疑就显得更有缘。于是,他很是难得的破例了一次。
一朵黑莲在数十里外的皇朝骤放骤敛,而后在小山中显现,秦风从黑莲内走出,目光落在莲生身上,神色有些惊讶,又有些怪异。之所以吃惊自然是因为莲生那一身高深莫测的手段,而之所以怪异,却是因为,他觉得莲生有些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两百余年前在荒山时的那匆匆一瞥,秦风自然不可能一直记得,所以他在苦想了半晌无果之后,也就懒得再想,只是揖手一礼道:“多谢搭救。”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执意要杀那人,却将自己重情义的兄弟牵连在内,可曾想过这般做是否有些不值?”莲生平静说道。
秦风眉梢微挑,心中原本对莲生的些许敬重之意,顿时削减了几分。他很清楚对方极不好惹,肯定是一位踏入圣境的大修行者,可他仍旧露出了一抹冷笑说道:“值得或许不值得,自然是要由当事人来定,而非由旁人评价,由世界评价。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就算我斗不过归元宗与皇朝的人,最终被两派人马追杀而后惨死,那也是我自己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这很值得,也很公平。”
“至于我那位兄弟,他是归元宗的少宗主,归元宗的人想来也不会为难他。更何况,他要牵涉在内,也非我所能管。每个人总要有自己的道,旁人如何能管,旁人又有何资格去说?”
少年的话锋利的就像刀子,硬的就像是石头。他非但没有对莲生大师表达丝毫敬意,反而隐隐指责莲生大师太过多嘴,也太过多事。似乎是在说,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我的兄弟如何如何,你也没资格评价。
如果莲生还是二三百年前的那个光明大神官,想必他定会再次如当年那样,轻拂衣袖飒然离去,再也不去看着少年一眼。或者直接出手,衣袖一挥之间,直接将眼前这个凡尘俗物打下自己的小山。
但莲生终究已经不是当初的莲生,于是他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呵呵,那我倒是想问一问,你究竟走的哪一条道?”
“嗯...”少年沉吟了片刻说道:“首先,就是要活下去,穷极一切手段,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其次就是让身边的人也能活下去。”
少年的回答很简单,却也很认真。清晰的表达了自己将生死看待的是多么重要。那份怕死的认真劲,顿时使得莲生大师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他究竟是在赞许,还是在嘲笑。
“你笑什么?莫非你觉得活下来很容易?”秦风微皱着眉头,心中不由想着某一年的大饥荒,又遇大乾破灭,他曾四处流难的日子。想到了行走大漠时半个月找不到一滴水的日子,想到了某一年深秋冷雨夜里的血雨,想到了被刀剑砍入肩胛骨,只差毫厘就要人头落地的危险与恐惧...
随后他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而后化作一抹说不清的笑意,他想,他面前的这位强者,想必应该是一位出声就含着金钥匙,天赋惊人,随便修炼就能破涅槃踏圣境的天之骄子吧?
莲生看清了秦风面上那抹笑容隐着的意思,不由又笑了起来。他当然见过大饥荒时的模样,因为他刚来西北之时,就见到过雪地里千里树皮被啃光的情景,他也见过猎人为了生存,不顾危险只为了一口吃食打猎,被狼吃掉,被雪崩活埋的情景。他甚至亲自走过大漠,感受过那种千里不见一滴水,烈阳将皮肤炙烤的发烫的感觉...
不过秦风的想法倒也没错,莲生大师虽然见过那些,但的确不曾真实感受过那些,因为他的确就是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有天赋惊人的天之骄子。
他幼时是宋国王子,宋王与王后对他宠溺到了极点,甚至使得他在十五岁之前,都未曾见过一片落叶,更不曾让他见到时间的丑恶,他天赋绝伦,六岁开始修行,七岁便已入玄灵,十岁成就阴阳,十五岁便入了真武,去了极富盛名的廖空寺,而后二十七岁便是涅槃,八十余岁已然成圣!
在踏入圣境之前,莲生大师的一切几乎都是顺利,即便是后来他游走时间,如常人一般生活过,但圣人总归是圣人,不是常人。他行走于世间,就宛如是帝王的微服私访,有人想要惹他,他呵呵一笑,懒得计较。有强盗贼寇想要杀他,他轻挥衣袖就能将那些人灭的连渣都不剩。
他游走西北,见这荒凉地域中千里杨林被啃光的树皮,却也只是如看到松林中即将过冬的松鼠在储存松子。他看到有猎人被饿狼吃掉,被雪掩埋。却也只是如看到丛林中见惯了的弱肉强食。他行走大漠,半个月看不到一滴水,却也毫不在意。因为就算是半个月不喝一滴水,也伤害不到他强大的圣体。
所以,莲生仅仅是看到,却不可能真正体察到。在这个世界上,少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他,更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到无奈,感到绝望。除了时间,除了处于所有人头顶的那一片苍穹...
莲生看着秦风,看着这个极其怕死的少年,面上的笑容不由愈来愈盛,因为他也很怕死,甚至与死亡斗争了一生。
莲生觉得自己和少年很像,只是二者的不同在于,他是天之骄子莲生,世上少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他的生死,所以他看到了生死,看惯了生死,却只能等死。
而少年却是一块腥臭淤泥里的一块倔强的石头,仿佛他的每一刻每一秒都在面临生死,在生死中挣扎。
于是,莲生突然有些好奇,这个与自己本质相同,却脾气秉性,乃至经历完全不同的少年,在面对那件事情时会怎么做?
“活着,当然很不容易,但世俗中刀总是脆弱的,倘若天要你死,又当如何?”莲生敛了笑容,很是认真严肃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