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灰如雪，被莲生行走时带起的轻风一吹，顿时肆意飞扬...这些灰并不是圣人死后留下的白灰，只是最普通灰尘，灰尘很厚。不知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也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来到过这里...

但莲生却知道，石洞中一直有人住，而这里之所以一直没人来过，是因为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想来，不愿意来，甚至是有些不舍来，不敢来。因为尘土之下，是被尘封的坛子，坛子里也有灰，人的骨灰...

可坛子上并没有贴封条，也没有写名字。因为单薄的纸张不足以承载他们的名字，脆弱的坛子，也不足以深刻他们的名字。所以，那些名字被深深的铭刻在万年不朽的坚石上，在最后的一面石壁上。

名字，就真的只是名字，没有宗门与来历，没有他们傲然一生的辉煌战果与成就，但他们也不需要用任何辉煌的成就来表达他们的一生，因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愿望与理想，已经足矣代表他们的全部。

“崔浩然，在此立誓灭神！”

“剑北行，立誓灭神！”

“阮吉，立誓灭神！”

一个个名字，一句句简单的话，便是一道道剑痕，一道道亘古不灭的气息，以及一个共同的愿望。

莲生静静的看着那些刻字，感受着那些气息，脑中不由浮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无数年前的某一年，某位下了大决心的圣者，决定将自己的万年寿命系在这一宏愿之上，于是他拔出腰间之前，以胸中不屈之气，斩落石屑，留下了一行字。

又过千年，又过万年之后，不断有新的圣者继承前者衣钵，不断有新人捧着旧人的白灰来到这里，而后同样以心中不屈之气，效仿后人前辈，再度留下自己的名字，立下那一个共同的宏远...

而后，不知多少个千年与万年已经过去，不可一世的强者们一个个死去，就只留下了眼前这一坛坛的白灰，被尘土封在了岁月里...

但他们虽然死了，却也仍旧活着。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万年不朽的石头上，可莲生却觉得，他们的存在比石头更像石头，他们的就是那一块块横亘在天地之间，用锋芒刺向天空的石头。那些锋芒刺向了天穹，刺向了光明，也刺在了莲生的心中。

莲生忽然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悲戚、无力，又带着极度的疯狂。

在笑声中他再次看到了数千年前空寂大师圆寂之时化作的白灰，看到了自己化身成魔，杀死一个个圣人时留下的白灰，看到了他成为光明，行走于时间净化黑暗时所留下的白灰。他看到天谕大神官告诉他，这就是光明，人势必回归于光明时，那一张大无畏却又明显隐藏着不安情绪的面容。

是的，他看到了，也看清了。天谕大神官也在不安，因为即便是天谕大神官那样信奉上天的存在，其实也在害怕回归上天，回归光明。因为不管是所谓的神官还是圣人亦或者魔头，最终都将成为白灰。

随后，他想到了某个可恶少年在捡木柴烤狼肉吃时，说的那一句很不屑的话，想到了愚笨的少年苦修三十年入真武时说的那句极自负的话。

“所谓修炼，只在于修炼的本身？”

“哈哈哈哈，可世人有谁知道修炼的本身是什么？假的！都他妈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修行是假的，天道院的神术是假的，光明也是假的，唯有白灰才是真的！”莲生如疯如魔，他哈哈大笑中一掌轰碎石壁，破阵破山而出，而后他望着花草与树木狂笑，望着天地间充盈的灵气狂笑，望着头顶那一片晴朗的天空狂笑！

山腰间的风不急不缓的吹着，那仿佛是天地的呼吸。阳光下的树木与绿草轻轻摇曳着，将混浊的空气净化的愈加清新，那是植物的呼吸。莲生大师体内的强大气息，与天地间的灵力相互共鸣交织着，那是强者的呼吸，是灵力的呼吸。

可是，莲生现在却很想窒息，停止一切的呼吸。然而，他根本无法做到这些，或者说就算他能做到，又能如何？

“哈哈哈，所谓修行，竟是这般的毫无意义！可世间之人，竟然刚学会走路，就要迫不及待的开始修行！”莲生大师无奈无力的嘲讽说道，而后离开了大山...

修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和天地又有什么关系？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这根本不是一个值得丝毫的问题。因为世人只是想着修行有成之后所能带来的利益，却从来不会思考问题的本质。或许有圣者也曾无聊的想过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太难懂，于是圣人们只是略微想了一想，便觉得有些无聊，也有些太难，所以选择放弃。

但莲生不同，他万法皆通，又极有耐心。所以他想通了这个问题。

所谓修行就是灵力的呼吸...那就像是植物的呼吸，植物的呼吸能让浑浊的空气变得清新，让人更好的生存。而修行者的呼吸，却是在帮灵力提纯。

从最初武者的武魂觉醒，再到开辟灵海，体内灵海与外界的相互沟通，武者就开始了这种灵力的呼吸。无数的武者因这种呼吸而逐渐便的强大，同时也再用各种所谓的修行功法，将得整个天地间的灵力提炼的更加精纯，更加强大...

可问题关键就在于，灵力的呼吸至少已经维持了四万年，可大陆中的灵气，并没有精纯多少，也没有变强多少。莲生大师所活着的数千年时光中，更是没有感到大陆中的灵气有丝毫愈发精纯的征兆。

那么，天地间本该更纯净，更强大的灵气都到哪里去了？

莲生大师悲哀看了一眼身边的树木，他想，大陆中有无数的花草树木，它们让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可事实上为何空气还总是那般的浑浊？

莲生贪婪的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心中得到了答案。

是的，因为大陆上有人，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后吐出了浊气。所以哪怕世上的树木很多，但相应的世上的人和兽也很多。所以空气总是浑浊的。那么人族这四万多年来因修炼而产生的精纯灵力到哪里去了？

莲生抬头看天，心中再次知道了答案，因为他清楚，天上有神...答案就是这么直白，这么简单。简单的让莲生大师有些笑不出来，于是他想到了烤狼肉少年的那个问题，“神不是人，那么神为何要爱世人？”

莲生大师曾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曾因这个问题而恐慌过。但他现在心中却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答案。

神当然爱世人！这就像人会爱护树木，爱护花朵一样。因为树木与植被可以净化空气，对人族有益。这就像是牧人会爱牛羊一样，因为正在长肥了牛羊，会给牧人带来收益，让牧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同时，神也可以漠视世人，就像某一天某个不高兴的小姑娘因为生气，摔碎了自己窗前的花盆。或许她之所以会生气，并不是因为那一朵好看的花儿惹恼了她，但她就是生气了，所以想摔花盆，就能摔花盆。

这就像是壁画中的某一年，即便是万族敬仰神灵，于最高的山峦之上，以最庄重的仪式，最虔诚的心叩拜苍穹，可苍穹依旧可以降下怒火，降下天火，将万物生灵毁于一旦。

莲生大师默然的想着，无力的想着，他的身影穿过茫茫群山，看到了世俗，看到了天地，看到了一切。他看到一头辛勤耕耘了一生的老黄牛，临死面对寒光闪烁的屠刀所流出的泪水，想到了空寂大师乃至是无数圣人修炼一生在大限来临，即将化作白灰的刹那间所流露出的悲哀。

是的，无力的老黄牛已经无用了，所以应该杀了吃肉。圣人千年万年的修行，终于将自己普通的肉身，淬炼成了天地间的大补品，所以也该奉献给光明，奉献给神灵了。

至于那些没有成为圣者的普通人，他们应该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体内的灵海太弱，他们的躯体还不够纯净，没资格当补品。所以光明不屑于眷顾他们，任由他们的躯体在世间腐烂，慢慢回归于天地。而强大的圣人们，却只能被吞噬成渣，连白骨都无法留下，直接化作白灰...

而人族所谓的武魂，人们赖以生存，使得人们变得强大，甚至使人征服大陆的强大武魂，莲生以前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当他看到农夫牵着缰绳用黄牛耕田，牧人挥舞着鞭子，将羊群驱赶入羊圈之时，莲生就想明白了。

武魂就是那一根根的缰绳，就是那挥舞着的鞭子，就是那一圈圈将羊群困住的栅栏，就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赋予人族的枷锁...

而与之相对应的，天道院也不过是羊群中，带领着万千温顺的绵羊进入羊圈的领头羊。而西北域那些所谓立誓要灭神的强者，也只不过羊群之中几只倔强而无知的山羊。

“错了！都错了！天道院错了，西北域的圣者也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人族放弃修行艰难的体术，并开始修炼神灵赐予的武魂那一刻起，人族就已然进入了囚笼！”

时间真的很强大，也很残酷，残酷的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事，改变许多事，改变人的想法，进而改变整个世界。

假设一个人可以拥有无限的时间，并有足够的毅力与耐心。那么无论这个人是强是弱，是凡俗是圣人还是神灵，都将拥有一种近乎主宰世界，无所不能的能力。

莲生不是神灵，他没有无限的时间。但他所拥有的时间足够多，又有足够的耐心，于是他耗费百年就等到了西北域的圣人出现，他耗费一千三百余年，就为自己量身打造出了一个女圣人，为自己创造了一段自己想要的爱情...

而拥有近乎无限时间的神灵，却用万年来灭万族，用万年来抹除上一个文明的体术与魔法，用万年时间来创造武魂，创下修行之法，并让人族拥有武魂，不倦修行。

于是，高高在上，只存在于传说神庭中的伟大神族，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个为神族所服务的世界，将脚下的大地，化作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