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澜为乌云踏雪和赤兔胭脂兽刷洗干净, 觉得确实有些疲惫。龙傲池怕他留宿在马棚受苦, 早就定好了是假借侍寝的名义,等他忙完会叫他去房里陪她一起休息。他怕自己一身风尘沾了马棚的臭味,于是又拎了水, 打算冲个澡,洗漱收拾好了再去龙傲池身边。
正在归澜脱去上身衣物用冷水冲澡的时候, 有几个小太监抬了一桶热气腾腾的粥来到马棚招呼附近的奴仆下人,尖声细气地吩咐道:“明日就是年三十, 黄总管体恤你们劳作辛苦, 特意打赏加餐,人人有份,你们赶紧领着喝了暖暖身子吧。”
虽然知道龙傲池一定是给他留了吃的, 不过既然这热粥人人有份, 归澜也不想太过特立独行引人注意,于是他披上衣物, 随着其余奴仆向着粥桶聚拢。
小太监见奴仆们一哄而上, 乱糟糟一团,脸色一沉高声喊道:“你们排好队,先来后到一个个领,否则谁也别想吃。”
有几个地位高一些的奴仆担心落在后面粥不够分,看归澜像是低贱奴隶的打扮, 就不客气地将他向后推搡,一边还厌恶地呼喝道:“贱奴排后面去,别挡了爷爷的道。”
归澜在澜国皇宫内早已受惯了此等欺负, 他心想自己一会儿去了龙傲池那里定然还有吃的,没必要与这些人争抢,便自觉主动走到最后一个。
果然等轮到归澜的时候,粥桶早就见了底没了热气,小太监用木勺在桶壁桶底使劲刮了刮,将这口凉透的剩粥倒在一个刚才也不知道多少人喝粥用过的破脏碗里,轻蔑地递给归澜,没好气道:“就这些了,总比一口没有强。”
归澜恭敬道谢,捧了碗也不计较冷热仰头喝了,将碗又还了回去。回想起当年整日饥肠辘辘,有时好几天没饭吃,他就只有偷些泔水或是厨房刷锅洗碗的脏水喝了充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是难得好运气。
那小太监却似忽然生了一些同情,指着归澜说道:“你先别走,帮忙将桶抬回去,厨房里也许还有剩下的吃食打赏。”
归澜不想多事,就乖乖跟着这几个小太监抬着粥桶离开马棚,去了行宫的大厨房。别的奴仆也不在意,只当是归澜运气不错,因祸得福。
归澜将粥桶放到指定的地方,刚要离开,又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招呼他:“那边的奴隶过来,给爷搬个东西。”
归澜叹了一口气,跟着那个侍卫七拐八拐绕到一处僻静的院落,看样子不太像寻常的库房,他正纳闷,那侍卫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黄总管在左手第一间厢房里等着,有话问你。”
归澜刚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周遭潜伏着八名高手,应该是高级影卫,又听这侍卫如此说,他立刻意识到或许是这行宫内的某个大人物要单独与他会面,他暗中提起了戒备小心,表面却装作惶恐样子,不敢多问,身形略微有些踉跄地走去厢房门口。
黄公公听见外边动静,从里面打开房门,吩咐道:“进来吧。”
归澜在门外跪地施礼,爬入房内。他不敢抬眼观望,只低头凝神细听,可以分辨房间内除了黄公公还有三个人,其中两人从运气呼吸的方式就能知道是身负上乘武功。他判断另一个武功平平一直不开口说话的人,应该就是要见他的正主,而黄公公只是个幌子。
黄公公问道:“你是叫归澜么?”
归澜叩首道:“下奴归澜,叩见黄总管,不知有何吩咐?”
黄公公拿起一侧桌上已经倒入清水的碗,手里亮出一根锋利的银针,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说道:“伸手。”
归澜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稍稍有些犹豫,不过终于没有反抗逃走,而是跪直身体,将左手高高举起。
黄公公捏住归澜的手腕,将银针在灯烛上烤了一会儿,才刺破他的指腹,滴了几滴鲜血在碗中。接着黄公公将这盛放了归澜鲜血的碗恭恭敬敬呈递给里面坐着的那个身穿龙袍的人。
楚帝自己拿了银针刺破手指,滴入鲜血。两股血水在碗中立即融为一体,再难分彼此。楚帝手中的碗险些再也拿不住,颤声道:“我的儿啊,你快快过来,让朕仔细看看。”
归澜早已料到那个人就是楚帝,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楚帝就是他的父亲,可是听到对方如此真情呼唤,他还是无法像想象中那样淡定。于是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掩饰着脸上的激动表情,不看不听,却禁不住还是会全身颤抖。
黄公公见归澜仍然跪着不动,就弯腰伸手搀扶道:“殿下恕罪,刚才是奴才们失礼了。圣上正在召唤您,请您先起身过去。”
归澜故作惶恐道:“下奴……知错,请饶命……”
黄公公知道归澜一直是奴隶,猜他可能还不明白情况被吓坏了,耐心安抚道:“殿下不要怕,您是圣上亲子,这里没有人敢伤害您。”
楚帝见归澜这种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的反应,不免心里略微失望,却摆手说道:“你们都先退下,朕单独与他说说话。”
左右影卫立刻隐去身形,黄公公将归澜从地上搀扶起来才转身离开,到房门口把风。
楚帝向着归澜招手,温和慈祥地说道:“皇儿,到朕的身边来。”
归澜再次跪伏在地,表情动作都像是战战兢兢爬向楚帝脚边。
楚帝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抚上归澜还没有干透的长发,感觉到归澜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剧烈。
楚帝此时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这么冷的天归澜身上却只穿了一层单薄破衣,后背衣襟血迹斑驳,他进门的时候是脱去了草鞋,如今赤着双脚衣不蔽体露在外边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尤其手腕脚腕上恐怕是常年被绳索镣铐束缚道道深刻丑陋的伤痕狰狞蜿蜒。
楚帝只觉得心口发闷,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开始蔓延。
归澜自从进入楚国境内,第一晚就被楚曦玉以荆条责打到皮开肉绽,没有医药治疗还要昼夜赶路,每晚都服侍龙傲池,包揽所有繁重杂务,不得一刻休养。这些情况楚帝都是知道的,怎能不心疼?看来楚曦玉不是故意气他,如今楚帝亲眼见到归澜,看到那些经年累月层层叠叠的伤已然再无怀疑,归澜的境遇从来没有好过,应该是一直饱受折磨。
“皇儿,不要怕,我是你的父皇,有我在,你不会再受欺负。”楚帝以‘我’自称,这一刻完全抛开了帝王尊严,弯腰低头爱怜地捧起归澜的脸颊,沉醉地看着那与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又发现了那对与他心心念着的那个女人一样的琉璃色眼眸,他禁不住激动万分,真情再也无法遮掩。
归澜心内情绪翻涌,楚帝的亲切和盼望之情溢于言表,那因毒伤扭曲的脸孔虽然在灯影交错下显得恐怖,可双眼里满满的全都是关心思念之情。他的父亲是想念他的,他知道了这些已经很是欣慰,他不能再奢求更多,他还不起,他发过誓不能认。
“您认错人了?下奴只是一个低贱奴隶,您是需要下奴服侍么?”归澜故意这样以奴隶对主人说话的口吻去问,紧紧闭上眼睛怕眸中的感动与希望被楚帝发现。
楚帝跌下座位,将归澜清瘦的身体拥抱在自己的怀中,颤声道:“我的儿啊,你受了太多的苦,快快叫一声父皇,我会补偿你失去的一切。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你,我没有的也会抢来全送给你。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我也会让他们不得好死。”
归澜挣扎着推开楚帝温暖的怀抱,膝行后退几步,叩首道:“下奴不敢逾越高攀,陛下究竟想让下奴做什么还望明示,下奴愚钝倘若有服侍不周之处,下奴甘愿受罚,请陛下恕罪饶命。”
楚帝愣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免迟疑道:“你……你不信朕说的话,还是听不懂不明白朕的意思?你是在赌气,不肯认朕这个父亲么?你……莫非是恨朕,恨朕没有早点去找你救你脱离苦难,没有早点将你认回身边享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