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给弄活傀咒?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吗?”
陈千帆一句话堵回时掌门的疯话。他从木台前站起身, 活动了会儿筋骨。岁月不饶人,集中精力解了六七个时辰的禁制,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外头的防护阵似乎不太对劲。本应撑个两三日,结果衰败得比他想象的快不少。
好在这帮人狗急跳墙跳得高, 尸肉打得充足。本计划为时三日的解阵, 大半天就完成。
陈老头少遭了罪, 对时敬之难得客气一回:“总之先吃点东西再说,虚得都可以挂天上当旗子飘。待会儿打起来, 要有个好歹, 那徒弟不得生撕老夫。”
卫婆婆见前厅的光芒暗下来, 又回到前厅。
她照旧沏一壶热茶,端给陈千帆。随后拧了条热毛巾, 长吁短叹地擦起时敬之头颈脏污。
陈千帆则慢悠悠喝着茶,看向木台上疲惫的年轻人。
尹辞离开后, 时敬之不再硬撑无事。他又呕出几口鲜血, 整个人瘫软下去,出气多进气少, 好半天才缓过来。
怪不得急着赶人,这对师徒简直腻歪到他眼疼。
被陈千帆迎头教训一通,时掌门没再多话,乖乖漱口喝甜粥。他双手端着粥碗,一脸平和,同下一刻就要捧碗飞升。
陈千帆不由地抬起眉毛。
看之前那黏糊劲儿, 他还以为时掌门打算来一场悲情大戏,硬要冲去门外帮徒弟。谁料这人老实到匪夷所思,吸粥吸得气定神闲。
此人只是恢复三岁记忆,不是根治恶疾,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安。
时敬之喝完粥,在木台上调调姿势,闭眼准备小憩。
陈千帆按捺不住,不阴阳不快的毛病又犯了:“人家都说关心则乱,小子心态倒挺好。”
先前怕死不敢上木台,时掌门恨不得双手双脚抠地抵抗。眼下要出门直面秘典,丧命风险半分不少,这人却从容了起来。
活见鬼。
这小子面相非大奸大恶之流,但妖气过重,不是什纯善之辈。虽说知道此人不至于背信弃,陈千帆嘴下没留情面:“别是和徒弟约好,一出门就跑吧?”
时敬之笑道:“那岂不是负前辈一片美意。”
“美意?待会儿脑袋印上活傀咒,可就自在不起来了。”
“活傀咒下,晚辈一举一动都无法自控?”
“想什呢,那老夫不得累死?我只是将施术经验暂且烙进的脑子,再给定个攻击目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哪怕是临时灌顶,滋味也够受的。而且此术既成,与那秘典不死不休,逃都逃不。”
时敬之:“原来如此。”
他还是没露出什恐惧之色,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完完,这禁制搞不好解得有点毛病,到底伤了脑子。此人傻倒没傻,就是疯得有点别出心裁。
陈千帆沉痛地直奔主题:“真不怕死了?”
时敬之:“怕,但今更怕浑浑噩噩,为活而活。”
陈千帆啧了一声:“还打起机锋,那三岁前是庙里过的?”
时敬之弯起眼:“并未,只是手中有背水一战之力,身边有不需猜忌之人。还要畏畏缩缩退让天命,实在有点儿不像话。”
可惜陈老头想了又想,实在算不出三岁小儿哪来的通天豪气,只能当是解禁制的副作用。他不再理会时敬之,反手给自己灌杯热茶,挽起袖子准备活傀咒。
半炷香的工夫,陈千帆一阵翻箱倒柜,不知道从哪掏出个皱巴巴的死人头,悬在时敬之鼻子前面。
那脑袋皱缩变形,活像个长歪的葫芦。的脖颈断口缝头发编成的小小身躯,怪异的腥臭直顶鼻子,看着滑稽又骇人。
时掌门的豪气霎时冻住,他咽了口唾沫,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缓缓缩起。
反正他就是七情浓六欲重,该怕还是要无伤大雅地怕一怕。
见这人又哆嗦起来,陈千帆松了口气:“行别闭眼,好好看着,老夫要开始。”
“晚、晚辈明白。”
门外阴气遮月。施仲雨捂着伤臂,哑口无言。
她与闫清竭力阻止秘典进攻,也打不少尸块。两人怕干扰解阵,只是把们从窗户掷进屋内。
并非是他们功力暴涨,只因为秘典别有目的——
秘典活像有灵智,狡猾无比。并未直接针对两人,各个击破,而是消极地避于妖群中,得空便给防护阵全力一击。
每一击下去,防护阵的光辉便会黯淡一瞬,看得人胆战心惊。
为此,甚至愿意损失一点躯体。
入夜越深,秘典的妖气越盛。而两人体力有限,渐渐搏不动了。
施仲雨的手臂和肋骨受了伤,已然失去大半战力。闫清也疲惫不堪,腿上多道深重的血口。他提剑的手微微哆嗦,心急如焚。
秘典明显打算坐收渔利。
一旦防护阵撑不住,妖群会即刻化身饥饿的蝗虫,席卷阵内一切活物。他们也不再能躲回阵内休整,势必被一锅端掉。
他们尽全力,没有犯任何错误,甚至比前两天还要拼命,却只能眼看着状况恶化。
这种觉相当绝望。水滴石穿尚有奏效之时,他们薅秘典不少尸块,对面却好似轻描淡写抖个毛。
妖气浓郁,同要结成实体。
怪不得事已至此,宓山宗也无人伸出援手——就算不考虑“不毁秘典”的限制,面前这玩意儿也不是凡人对付得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比起被秘典盯上,牺牲一两个门人,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秘典似乎察觉她的灰心,眯起无数眼睛,稍稍歪过头,千百道目光里尽是嘲讽。
闫清一双鬼眼红得骇人,他一直被施仲雨有意无意地护着,还存有些微体力。年轻人向来赌那么一口气,慈悲剑前万妖游荡,景象犹如地狱,实在辱没了空石之名。
地上妖群闻到闫清腿上的血味,个个圆睁奇形怪状的眼,吱吱喳喳叫得更加刺耳。秘典好整以暇守在阵外,就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找死。
一只手按住了闫清的肩膀。
“禁制已解,一切顺利,照料掌门花了些时间。尸块甚至有富余,足够战斗之用……辛苦二位。”
尹辞沉声道。
“是时候将这不知好歹的妖物拆。”
施仲雨一颗疲惫的心脏跳了跳,却没安定下来——尸块有富余,至少挡灾符不用愁。可现下出来的仅有尹辞一人,那人内力全无,战况不会改变多少。
尹辞没再说什,他只是提着吊影剑,走向阵外尖叫簇拥的妖群。
他并未遮掩真正的实力,步子里也没有戒备或迟疑。妖群恍若纷飞柳絮,被那铁马冰河似的气息一冲,妖气与杀意霎时淡三分。
月光之下,黑剑扫过。
这一回,连闫清都能看出状况的差别——
尹辞踏过众妖头颅,直奔秘典而去。他的剑招繁杂,剑剑直指要害之处,乍看之下一往昔。然而这回剑尖刺向秘典,竟实打实地留下一道伤口。
不知为何,有不一样了。
扫骨剑剑式诡谲,难以预料。其中出名的一点,便是剑招其名——其剑路满是沉沉死气,似是来自阴曹地府。一式接一式,招招勾连,牵一发动全身,极难变招。
这剑法有多强大,便有多压抑。其中除了置敌手于死地的杀意,再无其他情绪。
施仲雨之怀疑自己花了眼,她竟在这扫骨剑中看出一丝生机来。
宛雪化冰消,料峭春寒之中多一缕暖风。
解禁制的不是时敬之,这人心境怎会有此改变?
尹辞并不比施仲雨平静多少。万妖尖嗥,千百双死人眼黏在他身上。可他从未这样尽兴,冰冷多年的血液渐渐回暖,带来一阵阵化冻似的刺痛。
换做前两日,这只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斗。此时此刻,他体内似乎有越烧越旺,无数情绪混合成一团,尽数由剑尖迸发。
时敬之是小哑巴一事,尹辞早有猜测,他原以为“与时敬之相认”一事,不会让他改变太多。
可是他的世界近乎天翻地覆。
无论是最初的利用,还是最近的守护。无论是先前的玩笑,还是现今的承诺。他本不需要时敬之理解,也不需要时敬之回应。
不死不灭犹如一道冰冷的琉璃罩,只许他俯瞰世间。然而在时敬之紧拥住他的刹那,历经百年,他终于彻底与尘世相连。
“牵挂”的滋味,原本是这样好的?
剑招人心,他眼看着透出隐隐生机。而在秘典回以术法攻击时,他甚至不自觉地尽力躲避——
瞬息之间,尹辞忘却了对死亡的向往。他只记得身后有必须回去的地方。
百年积雪裂于山巅,死水掀起滔天巨浪。尹辞化作一道裹满战意的腥风,接连不断地刺向秘典,每次都带下不小的尸块。剑气与邪气纠缠不休,撞出一声声尖锐的爆鸣。
秘典再没能碰到防护阵一下。
尹辞像是忘疲惫二字怎么写,招式越发肆意自由、酣畅淋漓,一次都未回防护阵躲避。饶是尹辞没有内力,秘典也慢慢睁大眼睛,一改先前的从容之态,明显戒备起来。
闫清看得目不转睛。
绝顶高手实战,看一眼少一眼。他屏住呼吸,忘腿上的伤痛,险些自己憋得眼冒金星。
若是尹辞有内力就好,他想。那人以血肉之躯与秘典法术平分秋色,已至极限。比起他与施仲雨的水滴石穿,尹辞犹如狂浪拍崖,可惜岩石还是岩石,无法毁于顷刻之间。
夜半之时终究到来,阴阳交接,霎时阳气衰微,阴气炽盛。
秘典鲜见地退开数十丈。藏身于骚动的妖群中,抬起那骇人的头颅,望向天空。那两条尸身结成的手臂交叉在胸口,做出一副祈祷的模样。
身上无数咒文飞快滑动,发出刺目的血色光芒。
下一刻,不再是跪坐在地的人身形态。无数畸形的胳膊腿从尸堆中探出,们被螺旋的咒文包裹,拉扯成不正常的长度。
先前两日,秘典的速度不比龟爬快多少。此刻无数长手长脚撑起它的身体,动作带上让人反胃的抽搐,同一条畸形蚰蜒,速度比小的小妖还要快上分。
秘典头颅上,无数死人头再次涌动。那道进食用的缝隙裂开,竟发出一阵破碎刺耳的嬉笑声。
尹辞头一回止住攻势。
他与秘典缠斗近两个时辰,被波及的妖尸积起一座尸山。他立于尸山山巅,戒备地看向秘典——
情况不对。
就算解除禁制,秘典也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法器。无论如何,的首要任务是自保,而非玉石俱焚。北地荒芜,不知攒多久,才攒起这一身用于供能的古尸。
先前的战斗之中,的自保意识并不逊于攻击意识。作为交战的对手,尹辞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然而眼下,仿佛嗅到的血腥味的疯狗,不管不顾地透支着力量。
血色咒文的光晕中,秘典遍身流淌尸水。一头撞向脆弱不堪的防护阵,防护阵发出摇摇欲坠的喀嚓声响,整个大地骤然颤三颤。
咒文甚至蛇一般暂离秘典身躯,在它周遭四处乱窜。尹辞只是稍稍擦过一下,手臂便溃烂大半。
这已然是要身先士卒,而不是坐收渔利。
虽然不知道异变原因为何,战斗只能继续。境况恶劣,他无暇再顾及自身。好在有夜色与妖群遮挡,只要他“死”得隐蔽,闫、施二人应当不会察觉端倪。
尹辞调整了下呼吸,剑锋刚要扬起——
发梢扫过他的面颊,夜色被金火一分为二。
时敬之换了件宓山宗的长衫,他一头冲出法阵,药到病除旗上金火熊熊。
“阿辞,这州官放火,一火烧遍九州,结果连根蜡烛都不许我点,可真是不讲理。”
时敬之的声音里满是笑意,意有所指地打趣道,活像没瞧见异变的秘典似的。
与二十余年前不同,时敬之并未哭爹喊娘地躲去他身后。那人轻巧地跳上尸山,站在了他的身边。
“陈前辈将施术经验借给我,我有个绝妙的想法——附耳过来,我说给听。”
半盏茶的工夫。
与禁地时不同,时敬之以妖尸为引,在面前凭空结阵。阳火不似以往的四处蔓延,们在空中漂浮成拳头大的火球,绕着吊影剑轻巧旋转。
时敬之在妖尸山上岿然不动,就地打坐。哪怕秘典距离极近,他也没有半点躲避之意——时敬之一心二用。左手控制火球,右手不住动作,在结一个极为复杂的阵法。
阵法未成,威势已然惊人。时敬之的身边,妖尸的精气化成旋涡,压迫感若山倾。
秘典似是感受到了威胁,放弃进攻防护阵,转而以极快的速度横冲直撞,只想阻止这个未成的术法。
可它碰不到时敬之。
尹辞转攻为守,站在时敬之步之外。十个金色火球绕着他旋转,们顺着他的剑锋燃起,没有半分偏差,恰到好处地补全了扫骨剑的劣势——
但凡秘典接近,的护身咒文顷刻便被金火烧去。眨眼之间,数具古尸落下地面,又化作时敬之的施术材料。
秘典若转而攻击尹辞,那些火球会自行簇拥而上,将法术攻击化为一阵热风。
就像一副活着的盔甲。
天生阴云卷起,在时敬之头顶旋出漆黑的涡旋。地上的冰碴碎肉随风而起,由大地向天空坠落。
时敬之在尸堆上一步未动,表情平和。宓山宗门服长袖翻飞,他双脚踩在血肉泥泞之上,两只手分别控阵,态势利落优美。一圈又一圈金色阵法在他身后展开,远远看去,当真是一尊邪神神像。
而在那“神像”之前,尹辞横起长剑。身周金火团越来越多,活物般飞得越来越快。他的剑也越来越飘忽,尽管不沾术法,却愈发纯粹飘忽,不像此世之物。
“他们要使用大型战阵。”施仲雨喃喃道,“两人撑起大型战阵……时掌门他简直……”
简直疯了。
她很确定,陈千帆暂借时敬之术法储备,不是让他这嘚瑟的。大型战阵通常要数人数日之功,不得出现丝毫差错,更别提一心二用。成阵不得离目标过远,过程天现异象,必定被敌人察觉,因而还要更多人守阵。
现在倒好,一个敢施术,一个敢守阵。她一时间竟分不出哪边更疯一点。
秘典的邪煞之气滚滚而来,尽数被那孤零零一柄剑挡在时敬之五步之前,未能越雷池一步。
秘典突然不动弹。
阵法金光倒映在它千百双浑浊的眸子里,抱紧探出的长脚长臂,不再贸然进攻——
头颅上的死人头颤抖不止,个个张开黑洞洞的嘴,露出青黑的舌头,像是要呕吐似的。然而一阵骚乱过后,那些嘴巴里吐出的并非尸水,怪异的旋律渐渐明晰,在夜色中飘散。
开始歌唱。
千百个死人头翕动嘴唇,歌声粗粝阴寒。歌词像是古老的蜜岚方言,带有奇异的唱腔和韵律。
听得人毛发倒竖、心胆俱裂。
“捂耳!”施仲雨当即朝还在发呆的闫清咆哮,因而错过佳时机。她内力被歌声引动,当场吐出一大口污血,险些就地走火入魔。
闫清慢了半拍,也没能站稳,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时敬之也蹙起眉,双手颤抖起来。
尹辞却笑。
他霎时将剑一收,撤到时敬之身后。吊影剑斜插进尸山,尹辞空出双手,温柔地捂住时敬之的耳朵。登时,时敬之脸上的痛苦之色消散,结阵双手又稳了回来。
尹辞就这样听着那来自阴曹的不祥鬼曲,表情不见波澜。
他早已见识过更绝望的走火入魔之境,只是一首异域挽歌,还没资格将他推下深渊。
“……你伤不到他。”尹辞对那秘典无声道。
转瞬,金光四起。
燃起的不是燎原金火,而是千万条手指粗的火链。们刹那间闪现,瞬间穿透秘典庞大的身躯,将牢牢锁于天地间。
血红的咒文狠狠缠住火链,像是打算绞断。可惜阳火天生克阴邪,时敬之的阳火又精纯无比,反抗咒文冒出焦臭黑烟,雪片般融化殆尽。
秘典穷途末路,一身妖臂再次畸化伸长,尽数伸向不远处的时敬之。各类法术不管不顾地爆炸开来,映亮了满是乌云的夜空。
歌声不止,诅咒不断。
时掌门面色苍白,就算有古尸与妖尸为材,战阵也将他彻底抽空。秘典的无数尸手探来面前,眼看要触到时敬之的身躯,而后者甚至没有浪费力气哆嗦。
时敬之只是稍稍歪过头,受下尹辞掌心的温度。
继而他使尽后的力气,右手两指一并,朝上一挑。
阳火锁链温柔地绞紧,细锯般切分秘典的身躯。万千火链微微摇动,无一根差错。一具具完整的古尸被剥离秘典,好似秋风萧瑟,枯叶离开枝头。
尽管只是从陈千帆那暂借的经验,时敬之仍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须臾,血红咒文尽灭。“女王”倒下,原本满地乱跑的妖群都怔愣了一刻。
古尸散落满地,僵硬而完整。秘典还立在原处,可它看起来……不那么像秘典了。
蜜岚女王许洛,冰肌玉骨、国色天香。
她的尸身还立着,同生于北地的雪山之仙。女王一双浑浊眼眸直盯时敬之,僵硬的脸孔并无表情。
她胸口的衣服腐坏破败,露出小半胸脯,一个青黑的蜘蛛痣静静卧于雪肤之上。
女王呆呆站片刻,对面前两人张开双臂。
“对朕……笑。”
她的声带僵硬腐坏,声音难听,却带着别样的清澈与茫然。
“……对朕笑笑吧。”
尹辞毫无怜惜之意,顺手拔起吊影剑——蜜岚女王早已死去,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纯粹的尸体,杀人法器的核心。
然而时敬之似有所,他一只手抓住尹辞手腕,轻轻摇摇头。
离时敬之越近,她的声音越清晰,表情越鲜活——那尸身的脸上,竟露出淡淡的恨意来。
“……朕的……同胞啊……能击败朕……很好……”
女王的尸首散发出淡淡光晕,那血红色的光芒实在太淡,比起凶煞,更似哀伤。渐渐的,光芒细细收拢、凝在一处。
化作一条半死不活的符文,瘫软在女王掌心。
女王尸身拢起双手,将僵硬地递向时敬之,面色又恢复呆板。
“对……朕笑一笑……”
“阿辞,活傀咒下,我姑且识得此术。蜜岚女王留下的不是杀人法器,是遗言,留给‘同类’的遗言……宓山宗的禁制解开,法器才认出我来。”
时敬之轻叹道,闭上眼。他缓缓伸出手,触碰那道眼看就要消散的符文。
“我不会有事,相信我。”
尹辞剑尖垂下。
咒文触到时敬之指尖的一瞬,便倏然消散。尹辞沉默不语,接住时敬之倒下的身体——那人身体温暖,呼吸均匀,似是陷入了昏睡。
蜜岚女王的尸体乎在同一时间倒下。
她跌上浸满鲜血的雪地,刹那间化作飞灰。妖群尚未散去,防护阵已然薄蝉翼,却仍在平稳闪烁。
不久前,屋内。
小辈们在外面打得要死要活,陈千帆已然准备好逃跑用的法器。他闲极无聊,从窗口底下挑好尸块,做两对挡灾符。
卫婆婆则以妖花染线,缝好了两个精致的平安锦囊。她没管尹辞是认真拜托,还是随口把她支开。她只管锦囊包好,捶捶僵硬的背,满脸恬淡的平和。
“夜里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嗯。”陈千帆挡灾符一收,收拾起来桌上的研究用具。“小春,打包点衣服吃的,待会儿我们得跑。”
“为什?”
“他们赢,也只能拖延些时间。外头妖怪多,防护阵撑不多久,咱得逃得远点,重新寻个地方住。”
卫婆婆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又问:“夜里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陈千帆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少见地没发脾气,只是重新答一遍:“嗯……这儿要变成妖怪窝,记得收拾东西,随我走。”
“嗳。”卫婆婆面色枯黄,局促地绞着手。“我要随便出门,老爷又要打我。”
陈千帆直起腰来,卫婆婆的脉。他眼皮跳跳,到底没吭声。
卫婆婆倏地回过神,她看到陈千帆的面色,脸上浮出一丝黯然。她愣愣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千帆面色平静:“……痴症又发作?”
卫婆婆垂下眼,脸上还笑着:“只是偶尔忘些事,老糊涂,近频繁些。不妨事,我去收拾东西。”
陈千帆没说,他继续自顾自地打包行李。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陈千帆回过头,正看到卫婆婆跌倒在地——她费半天力,却像是忘怎么爬起来。
陈千帆走去她身边,不到十步路的工夫,她连爬都不记得爬了。卫婆婆呆呆躺在原地,嘴里无意识地哼起那支小调。周遭空气仿佛阴冷了分,空气里多一丝尿骚味。
沙哑的声音在冰冷的厅堂回荡,透出些凄凉的味道。
陈千帆拿起一块妖尸,小心扶起卫婆婆的后脑,行血红色的纹路缠上她的额头。随即陈千帆迅速结阵施术,只是一整天又是解禁制,又是活傀咒。他整个人到了强弩之末,脸上现出些灰败之色。
卫婆婆这才清醒过来,她茫然地张张嘴:“夜里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问完这句话,她又像察觉似的,慢慢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来。随即她立刻抬起手,将面上的眼泪抹净。
“夫子,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天厌’呀?”
陈千帆语气平静:“是。”
恶疾有界限。不到,治起来事半功倍,到了,药石难医。遗憾的是,人人生而不同,谁也不知道那条界限的确切位置。
“我只是暂时没想出痴症解法。”陈千帆给她拿了条新裤子,语气仍然平淡。“先走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肠子烂,他就给她换套肠子。胃里长瘤,他就给她做个新胃。此重复,凡人也可成不灭之身。
可若是脑子糊涂呢?
陈千帆苦思良久,不知道该换些。这个病症有些难,他还需要时间。
然而逝斯夫,不会为任何人慢下脚步。
卫婆婆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身上似乎开道看不见的口子,生机不可遏制地流失而去。她接三四次,也没抓住陈千帆递来的裤子。好容易拿在手里,她又对着陷入茫然,想不通自己为什要拿着这个怪东西。
好在尸块还剩下不少。陈千帆这回干脆用了古尸,一口气耗费掉四五块,卫婆婆大半张脸都被法阵盖住了。
她再次清醒过来,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痕迹,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千帆姑且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旁边卫婆婆换了身干净衣衫,安安静静地理好日用物件儿,又摸了摸自己绣好的桃花。
“夫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日见面么?”
“不记得。”
“还记得我为什叫你‘夫子’吗?”
“不记得。”
“不记得挺好。”她脸上的皱纹聚又散,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慰。
卫婆婆小心地抚平衣角褶皱,原地发了会儿呆。不多时,她像是缓过来了,细声温言道,“夜半,我去烧茶。”
小壶坐火,茶香四溢。
没过多久,东倒西歪的四人进门——施仲雨外伤挺重,内伤也不轻。闫清虚虚架着她,满腿是血,原本健康的肤色也显得惨白。
尹辞抱着昏睡的时敬之,看起来还算体面:“前辈,我们将秘典彻底拆。法器核心损毁,其余古尸咒文未损。”
陈千帆:“嗯,们彻底解了法器,此地也能热闹起来。就算核心破碎,也算功过相抵,不会有大事。”
“那防护阵——”
“防护阵撑不多久,秘典妖气未散,妖群没那么容易撤。”
陈千帆捋捋胡子,活像无事发生。
“们再忍片刻,咱们坐法器离开,跑他个一天一夜,那些玩意儿不会硬追。”
闫清面色变了变:“苏肆还没回来,万一……”
“现今我等状况不佳,找也没法找。”尹辞摇摇头,“苏肆有那鹅妖守着,又极懂得何保全自己。等到了安全处,再寻他也不迟。”
闫清看着遍体鳞伤的同伴,垂下头,咽下没出口的话。
尹辞的判断理智至极,他若在这节骨眼上胡搅蛮缠,只会给人徒添麻烦。别说别人,他拖着一条伤腿,自己都走不多远。
时敬之的金火战阵、尹辞的古怪剑术,他还将们牢记在脑海里,晓得他们之间隔怎样的天堑。
若是他也有那样的力量,是不是就不用暂时舍下同伴了?
尹辞没管闫清苦闷的心思,他率先走上前,将时敬之放上法器——
那法器是个木船似的物事,前面没有牵引的箭马或其他妖怪,只在船尾放了两个带有繁复法阵的盒子,盒子旁边放了满满当当的妖怪干尸,盒子本身也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木船浮在空中,船下法阵已然闪烁,正在发动过程中。
尹辞安睡的时敬之放在船尾,又给他盖件厚衣。
陈千帆拎起挡灾符,正大光明递给临近昏迷的施仲雨。随即他悄悄摸摸地塞一对给尹辞:“解禁制时你说过,咱俩有个约定?”
“我知道去哪儿寻不灭之身,会弄来一具给研究。”尹辞接过挡灾符,微微一笑。“活傀咒的残阵,还烦前辈快些去除。”
陈千帆胡子抖抖,他抱紧怀里的记录簿,一双眼瞬时亮分:“好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木船终于发动。
陈千帆将牵引至屋外,群妖在防护阵外磨牙。俗话说蚁多咬死象,没了秘典,防护阵崩溃得慢了许多。却也架不住群妖冲击,慢慢出现裂痕。
陈千帆跨入木船:“小春,走了。”
卫婆婆应声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向尹辞探出身子:“孩子,这是你要的平安锦囊,拿好啦,一路平平安安。”
锦囊绣工精美,针脚细密,显然用足心思。尹辞道谢,那会儿他原本只想把老人支开,卫婆婆想必也知道。但她仍做得极为认真,就像布置房内无人欣赏的刺绣桌布,枯枝绑成的小花。
尹辞看着老人和善的眉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卫婆婆慈祥地瞧了他一会儿,转头继续:“夫子,这包是锅碗瓢盆,这包是换洗衣服,这包是……”
木船上已然坐五个人,鼓鼓囊囊十袋行李。卫婆婆还是不死心,扯了一大袋上来:“这包是夫子惯用的物件儿。”
“饶了老夫吧,”防护阵发出一声不妙的脆响,陈千帆急着走,语气也快了分。“没了还能再买,差不多得。”
卫婆婆看眼不远处的妖群:“嗯。”
“上来,待会儿咱们从那边飞出去。然后……”
“我不走了。”卫婆婆笑道。
陈千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皱起眉,仿佛听见天大的荒唐话:“小春,说什呢?”
“夫子拿贵重材料治完我没多久,我又开始糊涂……也就现在还能这样说说话,待会儿又得胡言乱语咯。”
她笑得越发温和。
“多谢夫子,让我从老天那偷来这多年岁,又在这安安心心活了三十年……人都说落叶归根,我也想死在家里。”
陈千帆:“总能有办法。”
“要是能治,早就告诉我吧。”卫婆婆摇摇头,“没事儿,我不是掌门之类的大人物,无需和‘天厌’相斗。与其活着遭罪,不体体面面地走。”
陈千帆安静会儿,淡淡道:“可想好?”
“想好。”
卫婆婆格外坦然。
时敬之未醒� ��施仲雨已然抱着挡灾符昏睡,闫清也因为失血过多,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尹辞只是沉默,目光有些复杂。
并没有人挽留她,卫婆婆松了一口气。
“走吧。”她摆摆手,兀自转身回屋内。
陈千帆低估她,尹辞想。老人看过妖群,印满法阵的脸上只有平静,没有畏惧。
陈千帆板着脸拉下机关。满满当当的木船艰难飘起,摇晃得颇为凶险,怎么看都不堪重负。
不远处,防护阵危在旦夕。陈千帆貌似把卫婆婆一事抛在了脑后,嘴里大啧一声:“太沉飞不动,还得丢点东西才成。”
其余人基本没行李,他这话只能说给自个儿听。陈老头面无表情地扒拉行李,刨开破烂堆似的研究器具,找到了方才那一包锅碗瓢盆。
卫婆婆收拾的包袱整洁漂亮,扔起来也格外方便。包裹砸上雪地,发出一连串碎裂声。木船稳分,但依旧没能飞高。
陈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换洗衣物。换洗衣物温柔绵软,甫一落地,只剩嘭的一声闷响。
船飞得更高,可惜高度还是不够。
陈老头深吸一口气,又解开他那袋“惯用的物件儿”。他朝袋子里看好几眼,这才解开袋口,里头的杂物噼里啪啦往下倒。一时间,茶壶、茶盒之类的杂物散落满地,凌乱不堪。
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陈老头很快平静下来,倾倒速度眼看着快了不少。
杂物洪流中,一个茶杯灰头土脸地滚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陈千帆本能地接住了。
尹辞记得那个杯子——每到夜半,卫婆婆会雷打不动地为陈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陈千帆手抖一下,像是被茶杯烫到掌心,手指却自作主张不肯松开。他就这样握紧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动作。
下一瞬,陈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术。
“我得摒除点杂念,没工夫记录。尹小兄弟,待会儿给我交代下情况。”
陈千帆是当之无愧的术法大师,施术动作娴熟至极,一切恰到好处。
可是法术中途停止,没能成功。
“前辈?”
“……太琐碎了。”陈老头有些茫然,“太琐碎了,这得怎么删?”
他与卫春间竟没有半点惊心动魄的事。也就相遇时有些不同,他早已忘个干净。在那之后,不过是每日两三个时辰的相处,句平平淡淡的话。
外加一碗热饭,一杯温茶,再无其他。
除了治病,陈千帆顶多给她捎几朵妖花,让她自个儿染线绣花。
他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这三十年都夹着这细细密密的碎片,他无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囵剔除掉一切后,他还能剩下些。
陈千帆垂下头,看向下方住三十年的破屋。他记得里面每一个角落,厅堂一边乱七八糟,一边温馨可人,泾渭分明。
他们原本不该是泾渭分明的?这简直毫无道理。
人间疾病,大多是。无事时毫无所,而伤起那一瞬过后,疼痛连绵锥心。
陈千帆摇摇头,突然笑起来。他听着防护阵崩裂的喀嚓声,语气仍是平日的冷静平稳,不知在向谁说话。
“也是有趣,老夫换得活人心肝脾胃,扔得这辈子的波澜起伏,却丢不掉一个破杯子。”
他看向闫清紧抱的慈悲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这剑击飞的那一刻。
当时他想,他可能不适合当和尚。
现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么适合当神仙。
陈千帆思忖一盏茶的工夫,长叹一声。
“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兴阑珊道。“那不灭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
“这些朋友状况不好,得赶紧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不会法术不要紧,法阵烧着尸块,调个方向就行……我那记录簿,留给师父吧,好不容易有点才能,浪费怪可惜。”
陈千帆还是那副气死人的口气。
饶是尹辞见多识广,也怔住了一瞬:“……”
陈千帆摇摇头,茶杯揣进怀里。他仔细瞧了尹辞两眼,又笑笑。
“老夫就算得不灭之身,也不是断情绝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适,勉强个劲儿呢。”
“就这样吧。”
他说。
“就这样也挺好。”
尹辞没来得及回话,陈千帆撑过船沿,一跃而下。少一个人的重量,船身即刻抖抖,猛地朝天空冲去。
陈千帆落了地,双手背去身后,悠悠然然地进门。
“夜半还没过,再来杯茶吧。”
防护阵破,群妖携着秘典残余的妖气汹涌而来。星空之下,一道术法被启动。闯入房内的妖怪吸了个一干二净,继而伸展躯干,抽出花苞,炸出一串串鲜艳花朵。
一株桃花立于北地冰雪,安安静静地盛开半个时辰。
终究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