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之苦, 苦如剥皮之刑。
幼时的时敬之闭上双眼。万籁俱寂,枫林不再,记忆里只剩剧痛与黑暗。
关键记忆一朝恢复,那份痛苦击穿时光, 势如破竹。彻底回忆起过去的那一霎那, 时敬之的心神差点被扯成碎片。
在那短短一瞬, 他终于领教了破解禁制的凶险之处。
伴随着席卷而的记忆碎片,痛苦绵延不休。就像活活沉入沼泽深处, 无法呼吸, 无法动弹。如被人硬塞回巴掌的铁笼, 他全身上下痛得要爆开。
时敬之竭尽全力,勉强维持住了一线清明。
并非为了相——一时间, 什么欲、赌约全被他扔到一边。时敬之越发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后呢?后怎么样了?
尹辞心急火燎地带着药材回, 只等到一地残尸。面对那支离的内脏、破碎的骸骨, 他会是什么心?
是第二次,自己没有原地等他回。
尹辞会再次走火入魔么?没有自己在身边, 那人变回孤身一人。在尹辞痛苦至极的时刻,再没有人会去抱住他了。
他们只拥有短短一个月。最好的一天,便是最后一面。
二十四后,他们再次在枯山相遇,却隔着一道悄无声息的禁制,相见不相识。
据他所知, 山户尹辞“祖孙三代”都在枯山……那日聚异谷离散之后,尹辞是不是再也没有离开枯山附近?
心头的酸楚与难过,甚至盖过了禁制带的剧痛。那份难过并不单单源于离别——
被迫分别那日,尹辞与巨妖的妖异一战, 仍如刀刻般鲜明。
传说中,不灭之身以血色细根恢复身躯,因而不死。记载传说的墨字在时敬之脑海中乱晃,散落的线索宛如珍珠,于此刻不合时宜地串成一串。
尹辞亦是不死不灭之人。
时敬之久寻长生之法,从未听说不灭之身。陈千帆研究此道三十,也只探到一个传言。不灭之身不是雨后蘑菇,不可能如此扎堆出现。
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缓缓成形。
……若是自古仅一人呢?
重逢以,无论状况如何,尹辞都没有过明显外伤。那股久经磨练的高人气势、异常丰富的战斗经验,也统统不似凡人。
二十前,尹辞就在此地。他自称“本座”,威压已然深厚无比。
尹辞的只是“宿家”的后代么?赤勾教成了天下第一魔教,也没寻到“宿家”,的只是因为他们避世?……“宿家”的存在吗?
一百前,名震天下的扫骨剑宿执,的只是寿终正寝,而不是以鬼皮衣制造了衰老的假象?二百前,那跪于村落前的怪人,是否也是尹辞?
近乎悲哀的“不死不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数问题起起伏伏,终究化为一阵阵心悸。千言万语聚而散,到了最末,他只想给那人一个迟到了二十四的拥抱。
时敬之从未如此想要醒过。
禁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头痛越发锥心,更多记忆蜂拥而,试图乱他的思绪、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他见了自己的娘。
那女人靠着床位,憔悴得只剩一双眼。面无表地瞧着时敬之,面庞上还有过去清丽秀美的痕迹。有记忆以,他似乎只见过么一面。
陌生的娘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那只枯瘦的手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孩童的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下一刻,他见自己被太监卢福按着,老不愿地穿上一件山户破衣。那衣服臭气熏天,散发着野兽的腥臊气,幼时的时敬之直接被熏得干呕起。
那太监劲给他套着衣服:“祖宗诶,你就老实点吧。要穿那华贵喷香的袍子,隔天就得被野兽叼去!”
时敬之记得马车将他载进枯山,口中回荡着哑药的苦味。也记得师将他抱回府中,嘴里多了灵药的醇香。他听见耳边有人低声交谈,愤怒争吵。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哀哀哭泣。
记忆越越琐碎,声音越越嘈杂,自过去的种种绪循环往复。三者相合,在他身后凝成无数不见的手。它们不住地引诱他分心、愤怒、甚至迷惑,试图把他拖入黑暗深处。
冥冥之中,时敬之仿佛再次回到聚异谷,踏上那条没有出口的妖异之路。香甜的花香在背后飘荡,他知道只要转过身,放弃挣扎,无尽的疼痛便会就此停止。
然而一回,他步向前,没有回头哪怕一眼。
阿辞叫他等自己。而他离开太久,不能再在里耗费时间。
枫树下的那位“神仙”,已经等了他二十四。
终于,记忆尽头,幽幽一声叹息响起。最后的记忆里,一根枯瘦手指按上他的眉心。
“欲壑万丈,红尘无边。尔等集了众生之欲,往往毁于欲念。若要维持心智,只得择一欲之。”
“可惜允三百余,凡欲者,或财色名利,或儿女长。到头尽成祸害,无一人例外。”
“你倒有特殊……欲颇早、心性未熟,正适合等细细修剪。兴许百伟业,能由老朽亲手成就……”
时敬之突然有想笑。
天生欲壑难平,未必成灾殃。亏他自己还尝试收徒“抓周”,原天地早已令他“抓周”过一回,让他从万千欲念中选了一个。
一念闪过,满心清明。
时敬之知道自己了什么欲。那日在尹辞怀里,他捉住了一瞬的无忧无惧,长久的心满意足。
世上芸芸众生,穷尽一生上下求索,所欲所求不过如是。
那老者到底走了眼。允三百,时敬之不知欲者如何而生、有多少人,但他一是其中最贪婪的那一个。
往日他不顾一切地求生,总得不到满足,理由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他要的是“生之所幸”,结果被人粗暴封去,仅残留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生”字。
……直到再次与尹辞相见。
此时此刻,急切想见的人近在咫尺,若是自己死于禁制,岂不是对不起老东说的“欲壑万丈”?
瞬间狂风骤起,沉重的压迫感劈头而下。
陈千帆正忙着解阵,差点一口血吐出,手上的动作险停下。
木台上的时敬之双眼紧闭,面容有扭曲。他身周出现欲似的血丝,磅礴的内力失了控,将台下火星吹得胡乱飞溅。时敬之脑后的禁制法阵再次现形,发出一连串爆鸣,阵的光辉瞬间弱了不少。
那灿金色的法阵犹如活物,一道道符从法阵上脱离,爬到时敬之太阳穴处,不管不顾地朝他皮肉里钻。它们在他的皮下鼓起、蠕动,如同一条条不安分的血管。
陈千帆指间缠绕着银蓝色的光丝,光丝在他指间凝成尖锐的“镊子”。他屏气凝神,仔细将符拆解扭曲,拽离法阵。被他夹起的金色符蚯蚓般扭动,很快便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尘。
只是它们数量太多,结构太繁复,往皮肉里钻的速度太快。陈千帆一张脸拉得老长,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时敬之色若金纸,嘴角污血不住溢出,指尖微微抖动,气势中满是挣扎之意。
不需陈千帆解释,尹辞知道解阵到了紧要关头。
时敬之准是发觉了“本欲”,正与禁制殊死搏斗,才引得禁制法阵疯狂反扑。若是时敬之失去意识,符会立刻趁虚而入,将他变成只会闭眼喘气的废人。
时敬之虽然擅长迂回待人,偏偏不是个软骨头。景象,他是以气势强行震慑符,胆包天地硬碰硬起。
尹辞没在他脸上到半点退意或恐惧,却寻到了一份不知由的难过。
时敬之十分擅长苦中取乐,哪怕是绝望愤怒,此人也总抱着满满生机。他从未见时敬之般……哀伤。
好在尹辞熟悉此解法。
尹辞紧了紧身上沾血的外衣,再次踏入阵中。他顶住狂乱的内力,右手配合《无尘言》的路数,在时敬之身周穴依次按过。
左手则握住时敬之颤抖的指尖,以掌心覆着。
陈千帆几乎立刻对他吹胡子瞪眼,怒目而视:“乱动什么,你给老实点!”
尹辞没有放手:“不会妨碍你解阵,只是助他一把。”
似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时敬之的颤抖逐渐停止,四下肆虐的内力也安静了许多。不知是无知无觉,还是有意为之。时敬之的手指在尹辞掌心动了动,像要回握住那只手似的。
就是一下,让禁制彻底发了疯。
一瞬的平静过去,时敬之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骇人——他七窍出血,全身抽搐。蠕动的符在太阳穴处疯狂挣扎,衬得他面色愈发暗沉,以往充盈的生机逐步现出衰亡之相。
时敬之的指尖原本灼热无比,此刻冷下几分。尹辞的手紧了紧,心下跟着冰冷起。
他是不是错了?
他是不是再一次选了那条似正确,实际导向毁灭的路?
掌心中的灼热陡然变了质,眼前景象与二十四前的惨剧重叠,尹辞险没控制住恍惚而起的戾气。
多前的那一日,他并未弄清小哑巴的病症。可尹辞心中有数,他得寻内伤灵药,才能将小哑巴的状况稳下。
他从未那般全力施展轻功。到了最近的药店,尹辞甩下几颗银锭,径直取走店内最贵重的药品。如此一路未停,不知被沿途枝杈划出了多少伤口。
自己的处理稳妥,回得也及时。偌的聚异谷,好歹沾个地广妖稀,只是暂离片刻,小哑巴不会有事。
也不能有事。
尹辞早知道祈愿无用,彼时却破天荒地许起愿。天地茫茫,他只愿天命容得下一个三岁稚子。
等尹辞回到原处,秋风飒飒,红叶如故。妖尸也还在,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然而风中的血腥气实在太浓了。
宛如上天注,他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心存的所有侥幸也终归会落空。面对一地血肉淋漓,恍惚之间,尹辞生出某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记得自己如何一遍一遍验过那残渣,试图找到一点“小哑巴”还活着的念想。也记得自己在残尸胃里的烤鱼野果前,如何一点点绝望下去。
尹辞没有走火入魔,尽管他从未如此期盼自己陷入疯狂。
哪怕死不掉都可以,他只想从面前的惨象逃离,就此获得解脱。责人易,恨己如地狱。人都道地狱有十八层之数,可他的地狱如若无底深渊。
可惜一回,他没能一步踏下崖边。
仅仅一个月,尹辞便养成了一个可悲的习惯。他那一腔戾气刚刚汹涌起,擅自无声无息地散了。
恍惚间,仿佛有谁拉住他的手,给出一个黏黏糊糊的拥抱。
可惜他还想要一朵花。
天命的确给了他一个答案,尖锐得近乎讽刺——确实有么一个人,从生到死,没有负他一次。
那么他也听天由命,继续维持清醒,游走于世。如果哪一天,那只手再也拉不住他,那个拥抱再也拦不了他。他一次跃下悬崖,或许就永无清明之日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一点火光,要眼睁睁地着它熄灭么?
尹辞有茫然地握紧时敬之的手,第一次不敢直视那人面上的鲜血。尘封二十四的戾气嗅到了他的恐惧,再次蠢蠢欲动。
喀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继而是连绵的爆裂轻响。
时敬之那厚重的气势里多了一丝暖意,金色的光尘炸了满屋。陈千帆的手僵在半空,“镊子”上的符还在扭动。
一只手反握住尹辞的手腕。那只手灼热无比,几乎要把他灼伤,力道也恰到好处,温柔却不容拒绝。
只是一瞬的怔愣,尹辞便被它拉向木台,心底细微的戾气还没得及散去。
紧接着,他便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木台之上,时敬之满脸血痕,狼狈不堪。他的拥抱却十分热烈,心脏跳得平稳有力。禁制彻底破碎,木台暗绿色的火星转为灿烂的金红。它们被时敬之的内力卷起,如同纷飞的细小花瓣。
“你回了。”
时敬之将鼻子埋进他的颈窝,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