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帆约莫六十岁左右。不知是喝过一点仙酒, 还是在宓山宗琢磨出了什术法,他须发皆白,容貌不显老,身子也健壮得, 没有人特有的干瘦。
觉会和尚苦脸, 觉非方丈笑脸, 这位曾经的“觉过和尚”面无表情,正好凑成一套。
不过他的五官比觉非、觉会都要出色, 又套了宓山宗的清雅门服, 一身蓝白疏离出尘。只是配上陈千帆过于硬朗的身子骨, 半点仙气都生不出来。
陈千帆把盛满妖尸的筐一放,在门口搓了搓鞋底的雪。
“小春, 来人了?”他语气如人,淡得不见感情。
小春——卫婆婆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是呀, 咱都五六年没见客啦……啊, 夫子你擅卜卦,肯定早就知道了。”
“嗯, 觉非叫来的吧。傩面都摘了,我看看面相。”
室内只有时敬之与施仲雨露着脸,剩余三人闻言也摘了傩面。陈千帆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并未因时敬之和尹辞的容貌停留半分。
“……唔,也行。”
扫完每个人的脸,陈千帆一面语焉不详, 一面解下挂在胸口的厚重记录簿。最后,他从腰上扯下个小布袋,往尸筐旁一扔,几片淡红的花瓣掉落出来。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卸了全身负重, 毫不摆架子地走到桌边,把记录簿往桌上一拍。
时敬之顺势扫了眼。那记录簿以妖皮做封面,纸张褐黄,边缘翻着毛边,显然有些年头。
“说吧,什事?”
坐稳后,陈千帆一口气喝下小半碗汤,问得直截了当。
时敬之满腹客气话全烂在了肚子里。
陈千帆显然不算拿出“待客”的态度,直奔主题得点不近人情。他们被觉非指引而来,此人却连觉非的近况也没问一句。
虽然不用当面说谎,时敬之松了口气,可陈千帆态度冷硬,看着不好对付。
见没人说话,陈千帆翻起死鱼眼:“都哑巴了?难不成各位千里迢迢过来,只为蹭我家一顿饭?”
……是熟悉的见尘寺版阴阳怪气。时敬之这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也直奔主题:“晚辈三岁前的记忆被人下了禁制,近日禁制被触发,还望前辈帮忙解决一下。报酬可以商量,晚辈必定尽力而为。”
“哦,我还当多大事呢。”陈千帆摆摆手,“屁大的问题,吃完饭我给你瞧瞧。你呢?对,就是你,那个小丫头——你跟他们不一路吧?”
施仲雨没想到这快轮到自己,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行了个礼。
“我乃太衡施仲雨,此次前来拜……”
“别在这逼叨些没用的,我对你叫啥没兴趣。”陈千帆顶着那张面瘫脸,语气满是不耐烦。“什事,直接说。”
“掌门病危,无药可解。”施仲雨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可带了脉玉?”
“带了。”
“那你这事更屁,排刚才那小子前面吧,吃完饭再说。”陈千帆唏哩呼噜喝完汤,了个满足的嗝。“我吃好了,你们自便。小春,妖花我给你采回来了,你自己折腾。”
卫婆婆喜滋滋地应了:“嗳,还要汤不?”
陈千帆:“也行,再来一碗。”
尹辞抿了口没放盐的汤,微微蹙眉。
这陈千帆点意思。
时敬之的禁制复杂,就算尹辞内力尚在,也不敢鲁莽地破解。无论怎么看,这都不算“屁大的问题”。陈千帆此人又不像托大,说不准别的妙解。
一听事情解法,时敬之和施仲雨吃得飞快,恨不得连碗都一同塞进嘴巴。
饭后,施仲雨嘴都来不及抹,双手送上脉玉。
脉玉温软,能记录病人脉搏,维持七日左右。它算是远程瞧病的辅助法器,就是贵得让人咋舌,也就是太衡才能如此财大气粗。
陈千帆按了会儿那块脉玉。
“耍我?这脉象就是普通的体虚发热,病人可还其他症状?”
本以为宓山宗能发现异常之处,一句话下来,施仲雨一腔期待凉了半截。
“就是连日高热,其余没有了。数日高烧后,掌门出现了折马之相——”
陈千帆眼皮抬了抬:“折马之相?”
施仲雨顿觉失言:“‘折马’是我派内部的说法。是说人病重,难以救回的境况。我……”
陈千帆哼了声,径直打断施仲雨,语调里多了几分兴趣:“中原也人发觉啊,不错。折马,折马。这形容还挺贴切,我先前叫它‘天厌’,意思差不多。到底是折马再难立,天厌无用人。”
陈千帆捋了捋半长不短的胡须,口中啧啧有声。
“那边的狐狸眼,你扛着个江湖郎中旗,怎么说也帮人瞧过点病,应当察觉吧?”
说这话时,陈千帆眼珠转都没转。时敬之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陈千帆在招呼自己:“晚辈只看过几个,不过确实稍所感。”
“重伤恶疾像是有某个界限,不到,治起来事半功倍。过了,则如徒手止水,药石难医……可这不是正常情况吗?”
尹辞也类似的疑问。
轻症好治重病难缠,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也就太衡风雅,闲心专门造词形容。
陈千帆像是看出了两人的疑虑:“先前我也当这事正常,然而此地地处三国之交,偶尔些外族人登门求救——那罗鸠人与大允人类似,都有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界限’。趣,契陀人就不会如此。”
苏肆忍不住插嘴:“或许是外族人体质不同。”
陈千帆白了苏肆一眼:“这低级的原因,我会想不到?硬要说,也是契陀人与大允人体质更相近。那罗鸠人无论男女,一个个身高九尺,吃喝生活与大允没半点相似,偏偏在这一点上像?”
苏肆被他眼刀一扎,仿佛被瞧进了骨子,登时不敢吭声了。
陈千帆收回视线:“我叫它‘天厌’,是因为它的特征意思——凡触发‘天厌’的伤患,都是注定成为累赘的。”
“拿没‘天厌’的契陀人来比较。同是双腿骨折,大允人只需半月便能痊愈,契陀人则需两三个月。若是双腿被虎狼咬去吃没了,哪怕救治及时,大允人必死,契陀人却有希望活下来。”
“人越、越衰弱,越容易触发‘天厌’。你们以为老人才会折马,也算不奇怪。小丫头,你那掌门……我想想,约莫七十左右,已然经脉尽伤,烧成一个废人了吧?”
施仲雨心服口服:“是。”
随即她又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家长期与西垅做香料生意,西垅人也没有大允这样的情况。上回个西垅人在我家铺子养骨伤,养了百日才好……当时我还以为是巧合,仍觉得奇怪。”
所以她才格外在意“折马之相”?
尹辞垂下目光。
太衡发现的“折马”,即是陈千帆口中的“天厌”。
源仙村人的“仙缘”、流传民间的“杜鹃劫”,即是尹辞自己取名的“妖材”。
他们似乎都隐约摸到了某些异常事物的边角,却因为信息零零星星,迟迟无法统一。
“这‘天厌’些奇怪。”闫清突然嘟囔了一声。
通常只有苏肆管不住自己的嘴,少见闫清掺和这些怪异之事。尹辞转过视线,没放过这点异常:“怎么怪了?”
一路下来,闫清对尹辞些说不出的敬畏。见尹辞瞧过来,他连忙在板凳上坐直。
“没什大事,我只是看见白爷,随便乱想了点。从前我帮人饲养禽畜,主人家的习惯也如此。”
闫清越说,底气越小。
“禽畜小病小伤,要赶快帮忙治愈。若治病麻烦,或者伤了根本,就赶紧杀来吃掉,不然只会白白浪费饲料。”
这个联想不知该说是单纯还是残酷,闫清身边的苏肆也愣了一瞬:“三子,你……还真敢想。”
闫清连忙解释:“真正的‘天厌’肯定不是这样,大家都是普通地生病死,没听说过谁被杀了吃肉,我就是顺口一说。”
陈千帆倒是眼前一亮,又拿起那个点年头的记录簿,唰唰唰记了起来。写了足足一炷香,他才意识到自己晾了正事。
“既是触发了‘天厌’,那好说。这两日你随我出去,筹些材料,我给你做个挡灾符。”
陈千帆镇定地放下本子,了个哈欠,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挡灾符?”
“你把你家掌门的病症引到自己身上,替他挡灾。你还年轻,不会轻易触发‘天厌’。你家掌门病症骤轻,也能骗过天,暂时解除‘天厌’的状态。趁这个机会,赶紧查清你家掌门的毛病,这不就结了?”
施仲雨愣在原地:“前辈不开药方?”
陈千帆面无表情:“药方?病患这情况,可不像得了从未出现的奇症。他的症状实在太少,更像是有人使计熬垮他的身子,故意引发‘天厌’,好让他死得自然点。”
“我顶多能让他醒过来,自己交待些线索。不过我且说一点,你若替他挡灾,一日两日还好,挡得太久,你也会变成废人。你……”
“如此便好。”施仲雨第一次反过来打断陈千帆。“能以我一人之身挡师门一灾,足矣。”
陈千帆第一次拿正眼看她:“行,下一个。”
时敬之默默走上前。
尹辞也起精神,暂时放下了“天厌”、“妖材”相关的想法,准备观摩陈千帆破局。
可惜他越看,越觉得此人点不靠谱。
陈千帆没焚香备室,而是随便拖了块圆木,让时敬之坐在宽敞处。他也没有拿出什了不得的法器,只是从乱成杂货堆的墙角扒拉了会儿,找出对黑黢黢的小钹。
他拉着一张脸,卷起袖子,一对钹在时敬之脑袋边嗡嗡嚓嚓地狂怼,活像乡野间跳大神的。
时敬之这一端坐,坐出了几分出殡的味道。他一脸茫然,又不好开口问,只好僧入定似的僵着。
谁知就这样嗡嗡嚓嚓了半柱香,一个完整的法阵从时敬之脑后浮现。它泛着灿烂的金色,纹路极为复杂,在时敬之脑袋后面一衬,活像一轮邪神神光。
陈千帆:“哦这个,也不是不能治。不过你小子得自己选。”
“自己选?”
“如果你只是想摆脱禁制之苦,一盏茶就能完事。我会移除掉你触发禁制的那段记忆,禁制会彻底沉寂下去,问题解决——移除记忆,我可是手熟得。”
陈千帆拍了拍手。
“如果你想破除禁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时敬之舔舔干裂的嘴唇:“请讲。”
“这禁制,施术者的水平在我宗长老之上。我不是专门练解阵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破掉这样复杂的玩意儿?”
“你执意要破,生死比例五五开。”
“选吧,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