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间, 尹辞过很多种备用方案。
比如先带有人逃跑,再请别人领自己拜访见尘寺。只要足报酬,找个不懂贪嗔痴的稚子,或者欲.望淡薄的老人, 理应不算难事。
只是到要贴近一个陌生人, 尹辞浑身不舒服。另一方面, 一众和尚见掌门被困在山外,八成会枯山派敲个来者不善的戳。僧个个眼毒得很, 自己顶个徒弟的身份, 也不好放开了问。
尹辞垂下眼。
往极端里, 此事并非毫无周旋余地。可他下意识抗拒了进一步思考,活了么久, 尹辞已然不会自欺欺人。
……他还不放弃敬之。
敬之的手在颤抖,就像裹在前一夜的寒风里。就算深陷梦境, 起手攻击自己, 敬之另一只手也虚虚握,仿佛在寻找徒弟的手。
不会负你。
如此甚好。
尹辞放开了敬之, 空荡荡的黑暗再次将他埋葬。回他没有陷入恐慌,反而露一个微笑。万千顾虑皆不再,乱麻就该用利刃去斩。
若是闫清和苏肆胆敢泄密,杀了便好。至少在今天,自己不会放弃敬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光漫漫, 他几乎要忘记种感觉。
尹辞握紧吊影剑,并没有拔剑鞘。他慢慢展开气势,厚重的血腥霎笼罩全场,连空中飞舞的贪蝶都停滞了片刻。
气息驳杂却清晰。滔天血气之下, 闫清和苏肆动都不敢动。踉跄下山的敬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熟悉的压迫感从敬之身上腾起,与尹辞的肃杀之气庭抗礼。比起源仙村那,气势里多了一孩童似的委屈。
两股气势撞,大地震颤,湖面皱起鱼鳞纹,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敬之,我从不喜欢扰人清梦。只是为了带你上山,你且忍忍吧。”
鬼墓,敬之曾他买了龙涎木剑鞘。龙涎木带有极细微的暗香,能够清安神。尹辞知道狐狸鼻子敏锐,剑鞘大概充当了看不见的绳索,用做寻找徒弟的标记。
用于此刻,也算歪打。
剑鞘在地上极快地一划,木石撞,擦一点火星。宝贵的龙涎木燃起青烟,香味又浓重几。敬之动作一滞,尹辞循风而上。
剑鞘不轻不重地打上敬之的肩膀,命中清会、人神、阴惊三穴。
“敛欲静,真气徐行!”尹辞喝道,口气严厉至极,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此为佛家功法之一,由棒喝衍生而来。此法可摒除杂念,引导人之性,继而教人直视——去除凡俗影响,欲念自会淡薄几。敬之才能卓绝,魔又不重,自会找收敛欲求的办法。
尹辞原是样的。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敬之确实露了性。
然而性却如刀山倾覆,火海沸腾。
那日鬼墓下的疯狂,又陡然放大千百倍。敬之气势骤起,险些将尹辞那厚重的血气吞噬殆尽。
那威势宛若山呼海啸,毁灭预感针毡般滚过脊背。刹那的震惊之后,尹辞不仅没有避退,一身冷血反而缓缓燃烧起来。
敬之人在原地站直,双手不自然地垂。他的棉外套早就被风拂去,只剩淡薄的灰白衣。眼下他的衣角随风而起,墨色发翻飞,上蝴蝶却全部诡异地静止了。
不见恐惧,不见拘束。
往日那个哆哆嗦嗦的敬之仿佛只是一层外壳,如今外壳彻底破碎,露内里的滔天洪流。
股疯狂,尹辞曾经见过。
大允历史上,曾有一位在位仅一年的知名暴君。短短十几个月,那人将天下搅得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尹辞曾见那人金辇行,金玉车轮碾过腐尸焦土,绞碎万千双伸来的双手,隆隆轮声掩过了哀求与唾骂。
暴君兀自黄袍随风,畅快大笑。
那貌如仙的年轻皇帝,已然神智混沌、陷入疯狂。那份疯狂好似一个粘稠的旋涡,能将周遭生灵席卷而入,碾碎一切反抗之。
彼尹辞从天而降,停在金辇之前,剑刃划开暴君的喉咙。鲜血喷上黄金浮雕,那人临死前,脸上还带俾睨天地的疯狂笑意。
若论强弱,那暴君远远不及敬之,两人的疯劲却像得吓人。
只不过此刻,敬之的疯狂没有来处,也没有落点,只是凭空飘荡。尹辞迎那天灾似的气势,以一人之力撕一道口子,再次欺身向前。
他还能继续。
套功法重在定,对人无害,而贪蝶已经有了消极反应。事已至此,哪能半途而废,不如看看烟尘散尽、落雪消融后,他师父是何模样。
剑鞘香味更浓,又敲过敬之腰侧、大腿和后颈十几处大穴。敬之犹如反应精巧的战偶,附骨之疽般顺势黏上。掌势一连折断尹辞数根肋骨,留下一大片绵延的青紫淤伤。
剧痛之中,尹辞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敬之的气势更强了,只是那气势如同无源之火,进一步燃烧四散,古怪至极。他的双手似是附了神意,虽然失了内力,一招一式反而引动天地。
凭气流回转,尹辞堪堪躲过,身侧被风刃带起几个破口。
不知是不是目不能视带来的错觉,有那么一瞬,敬之整个人仿佛融在了天地之间。
尹辞仍没有停止动作。对方借了乾坤之势,硬碰硬没有胜算,那就以柔克刚。他努力让动作温和几,锋利的敌意化作绵绵细雨,没再惊动失去理性的敬之。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
燃香似的剑鞘再次击下。次是上臂、胸口、前额和后腰。动作越来越轻,如同情人的触碰。
敬之边攻击边退后,似乎有什么在他内挣扎,竭力抵抗“清”的过程。可惜尹辞的人灯如同山岳,敬之退无可退,他甫一撞上那巨大的魔,便被无数影手缚在原地。
“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剑回落,敬之的气势瞬凝住。
蝶舞翩迁,一群蝴蝶飞离他的颅,露一只流泪的眼。尹辞无法看到副景象,可那滔天的哀伤和迷茫代替了威压,随漫天的蝴蝶四散开来,针刺般打上他的皮肤。
敬之到底是挣脱了。
只是欲念归拢,美梦破碎。升起有多强的向往,如今就有多重的绝望。
而尹辞最熟悉股绝望。他收了剑,擅自改了功法的最后一步——
尹辞没有来个当棒喝,而是抓住敬之的手,将他直接拉入怀中。
“嘘。”他哄孩子似的哄道,“什么都别,没事了。”
敬之闭上眼,情绪的浪潮终于褪去,留下满残垣。
起先被绊住脚步,敬之是愤怒的——数不清的欲.望犹如软茧,将他包裹其中。有恐惧和不安都被隔绝在外,他动都不动,只循轻松处继续前进。
自打生以来,他从未如此安过。
为什么打扰他?
他不配享受片刻安宁吗?
“敛欲静,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不知何人使了妖法,他的层层欲念被慢慢剥落。有那么一瞬,敬之恨不得毁天灭地,杀尽世间一切会喘气的活物,好让耳边安静些。
……可他为什么能听到些?
熟悉的痛再次现,五彩斑斓的幻象中,徐徐飘过一枚红叶。
比起过于鲜亮的色彩,那红叶称得上黯淡。它犹如一道利刃,劈开了他的脏。
【小崽子,来种地方,不要命了么?】
敬之看到一个黑衣人——那人黑衣半解,墨发披散。他倚在一只巨大的虎妖身侧,姿态闲散,赤足旁歪几个空掉的酒坛。虎妖则合六只眼,伏地安眠。一人一虎靠在巨大的枫树下,身周散落雪白骸骨,骨上残余了淋漓鲜血。
值深秋,红叶铺了满地,被夕阳余晖一映,整个世界仿佛在发光。
回忆之中,敬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记得那人身上带血的酒香。
光是起个片段,他便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质问他。你求为生,那么你余生求为何?
此人无端闯入他的脑海,必定和他的“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敬之迷迷糊糊地道,耳畔又塞满蝶翼的振动之声。
……不对,他要的不是“活下去”么?哪来的些乱七八糟的法?
【敛欲静,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小子,没事多口诀,别动不动啃你那手指。要留了乱七八糟的疤,将来不讨小姑娘喜欢。】
下个破碎的片段,他被那人抱在怀里。那人声音混成一团,却无疑带笑意。
他却只记得那人胸口温暖,又忙捕捉面前的红叶,一句听了个左耳朵进右耳朵。
或许那才是他此生最为安的刻。
可是那样的刻,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他之前从未记起?
诸般欲念被徐徐抽去,人仿佛赤身露于冰天雪地,敬之渐渐慌乱起来。他的越来越痛,似乎执意不让他去看剩下的东西——
他最执、也最为深刻的。
记忆中那人伸手臂,帮他捉了飞舞在空中的红叶,随手递了他。
【别瞎抓了,拿吧。】
腹中没有饥饿,见金红灿烂。幼小的自己被人极珍视地抱在怀中,似乎第一次看清世界。
红叶如蝶,溪水灿金。周遭没有或好奇或敌意的眼,只剩温暖的风,以及背后无边的安全感。那人无比认真注视他,目光满是笑意。敬之玩了会红叶,又松开手,看那红叶随风飞起,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
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才真降生于世。
也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什么都不要了……二十余年,他的求,真的仅仅是“活”而已么?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无尘不扫,万念平宁。记好了,小哑巴。你要再咬破手指,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他照旧没能摆脱异常的欲求。每当敬之下意识啃咬手指、抑制欲念,那人总会将他提起,把他的手扯嘴巴,再重复一遍口诀……尽管那人撂了不少狠,却从没真的打他。
他怎么会忘了呢?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外面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是啊,绚丽幻梦终究是幻梦。走欲.望的茧,他仍要面对即将到的人生,以及令人窒息的现实。
可他不得不前进,他没间逃避了。
敬之呜咽一声,终于脱离了那个温柔至极的幻梦。他的痛如绞,脏仿佛要爆开。人刚要倒下,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模糊的记忆像是有了支点,猛地刺入现实。
“……阿辞。”他下意识抱紧怀中的人。
你的口诀从哪学的?你究竟是谁?
我又是谁?
敬之有千言万语要问,可脑中剧痛几乎要将他逼疯。于是他只能紧紧抱徒弟,犹如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兀自气喘吁吁。
端的是万念俱灰,只燃了一簇愿。
敬之满蝴蝶散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剩无几。望一地狼藉,敬之只剩被抽空似的疲惫。他勉强抬起眼,看向尹辞的脸。
那张脸仍然波澜不惊,墨黑的瞳孔依旧没有焦点,却多了几隐隐的关切。
与方才不同,一只贪蝶停在尹辞发梢,悄悄拢起了翅膀。
不远处。
“……算是没事了吧?”闫清来就没沾多少贪蝶,就算有点晕目眩,枯山派师徒的异常气势一冲,他也当即吓清醒了。
那两股不常的威压碾下,闫清遍生寒,膝盖软得像糖稀,竟是站也站不住。
敬之也就算了,尹辞不是才刚刚二十岁吗?难道他在太衡派待得太久,对江湖生了不必要的误解?
按照平的状况,会苏肆该上蹿下跳,告诉他枯山派不能待了——经过么一遭,闫清有点怀念友人的聒噪,至少它能带他一点现实感。
然而苏肆只是满脸肃穆,眉紧锁。
他的状况比闫清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半跪在地,姿势比闫清面一点。眼下苏肆没有急劝说闫清,他一双眼紧盯敬之和尹辞,嘴里喃喃有声。
“为什么……”他看敬之身后摇摇欲坠的微光,面容从未样严肃。“为什么掌门身上会有仙门禁制?”
“阿四,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