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回莲山外兜兜转转大半天, 眼夕阳西,夜晚至。巍峨高山被余晖一浸,作一座压抑的巨影。
尹辞心魔异常,众人没敢立刻深入回莲山。
闫清衣服兜住白爷, 半拖半抱地扶起苏肆。尹辞则静立许久, 主动抓紧时敬之的手。
状况再异常, 原地不动总不是个事——除了尹辞,其余人倏地失了内力, 比平常还怕冷, 若是继续光棍地站去, 怕是会齐齐冻病。
枯山派四人拾级而上,停在临近山腰的亭子前。
亭子两边立了怪石, 了棵茁壮的迎客松,寒风散在亭外。闫清努力视硕大的人灯, 熟练火。
橘红色的火焰燃起, 一点点温暖扩散开来,连带着恐惧也淡薄了些许。
没人提议撤离。既然决定进山, 他们必须早点习惯身体状态……以及这些怪异的心魔。
“阿辞这心魔,挡风效果还是可以的。”半晌,时敬之打破沉默。
岂止可以挡风,他们都能住进去。只是尹辞歹算大弟子,闫清乖乖吞回了感想。
人灯太过庞大,亭子紧挨它的边角, 纸糊造景一般脆弱。数只影手不时挣动,卡在柱子之,封出两面“手墙”。
幸亏闫清和苏肆都是见过世面的,着着也就习惯了。
“心魔形就形, 给个虚影也行啊?谁能想到是实体。”苏肆痛苦地捶着蛇尾。鳞片冰凉,触手犹如金属,他简直要怀疑己的腿已经冻没了。
可这条蛇尾偏偏有触感,比他的脚底板还敏锐几个倍数。
时敬之干笑两声。他任由徒弟拽着,半天没想出什么鼓劲的话。
闫清武功稀松平常,纯外功,时敬之己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此次回莲山之行,尹辞和苏肆本是他们的倚靠——那两人外功轻功过硬,就算没了内力,影响也不会很大。
结果别说当倚靠,入阵刚半柱香,两人一个瞎一个残。
幸亏尹辞的心魔了数鬼手,可以行移动、遇物分散聚合。否则别说帮忙,尹辞要么寸步难行,要么得在回莲山犁出一大片狼藉。
怪不得见尘寺敢拿佛心阵来赶人,这阵法果然难缠。
尹辞表面老神在在,他紧握师父的手,十指相扣,除此不见异常。只是那纤长五指足了力,没了内力,时敬之挣脱不得。
不过时敬之也没有特地挣脱。
尹辞不得不倚靠己,这感觉让他汗毛倒竖,心出一种不可言传的滋味。
从收了这个徒弟,总是己依赖对方多些。现角色互换,时敬之只剩一腔子感慨,以及不怎么熟练的担忧。对人灯的恐惧如同根之絮,寒风一吹就散了。
这份情感酸楚苦涩,时敬之并不喜欢。然而它能从他的骨髓里抽出几分掌控感,使得蔓的欲求不再混乱,逐渐安静。
陌的感觉。
正当时敬之咀嚼这份感触时,尹辞开了口。
“佛心阵没有完全人排斥在外,这样甚。等成功到达见尘寺,也不会显得太过冒犯。”
他了闲聊的口,不出半点压力。
苏肆不服:“……这还不排斥?说回莲山有贪、嗔、痴主,都是强大的守山妖。如今佛心阵起,它们也不会得假休息。咱们都成这样了,别说妖物,一大点的野猪都能把咱们拱飞。”
尹辞双目微睁,失焦的黑瞳望向空:“其实师尊说对了一点,佛心阵到底是佛家阵法。苏兄不妨这样想——若来拜访的是走投路的稚童呢?”
武功不高,心魔不重,所欲所求不出义理人情。佛心阵种种,有和没有也没区别了。代表“贪、嗔、痴”的个妖物能被和尚留,也绝对拥有灵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伤人。
既问心愧,不至被贪嗔痴主盯上。这样的人,佛心阵拦不住,和尚也不会介意他们上山。
见尘寺封寺,其说避世,不如说避的是江湖险恶。
了尹辞的回答,苏肆似有所悟。他不再多话,只是默默抚摸己的尾巴。
时敬之挤出一点笑意:“阿辞说得,我们此行没有恶意,等过了阵,大师们肯定不会闭门谢客……今晚先在这过夜,休息一阵吧。”
说着,他拿出了几分掌门的威风:“苏肆,你多熟悉身体状况,别让闫清继续搀你了。万一真有妖物袭来,那样太不安全。”
“嗯,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闫清,你去帮帮他。我和阿辞……我来准备食物。”时敬之向徒弟神的双眼,中途改口。
苏肆还是乖顺不了秒,他放尾巴,目光随着白爷的心魔转来转去,终憋不住:“这烧鹅能吃吗?”
白爷当即起立,一口拧上苏肆的尾巴尖。
苏肆长了鳞片,不畏鹅口。他艰难地撑起身体,一把抓住飘荡的烧鹅。结果烧鹅刚入手,他就做了失望的准备——
太轻了。
虽然这心魔触手温暖,却轻得犹如棉花。
苏肆试着去扯烧鹅腿,白爷登时悲鸣一声,一侧的腿打了弯,整个歪倒在地。
闫清叹了口,掰开苏肆的手,把烧鹅放了:“这心魔恐怕是身外身。我刚才想要扯断肉镣,也痛得很……阿四,算了算了。”
流油的烧鹅开始由漂浮,苏肆眼里满是遗憾。直到被闫清扛走,他的目光还黏在鹅腿上。
亭中一子只剩两人。
尹辞那庞大的心魔还在亭子边缘堵着,一双双影手从尹辞脖颈覆盖到腰,活像给他添了一件黑色的铠甲。尹辞端坐在石凳上,不发一言。夕阳已然落山,衬上黯淡的雪景,整个场景像极了一副水墨丽鬼图。
时敬之一点点扯开尹辞的手指:“阿辞,松开吧。为师得弄饭。”
尹辞皱皱眉,半天才松手:“师尊,你行么?”
“味道不保证,入口肯定是能入口的。天这么冷,为师就做道乱炖吧。”时敬之语飘忽。
尹辞:“……”他强烈怀疑这狐狸只会乱炖。
可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时敬之拿着菜刀,失去了往日凑合的勇。他凭空比划了一会,转向尹辞:“阿辞,要你来做乱炖,萝卜怎么切啊?”
尹辞挣扎着站起来,向时敬之摸去。摸到师父后,他似是隐隐松了口。
他贴上时敬之的身侧,手指拂过刀刃和食材,摸到时敬之的手,带着他轻轻比划:“师尊的话,平时喜欢挑这个厚度的吃。”
“你连这些都记得?”
“然。”
时敬之怔了会,默默低切菜。尹辞仍挨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时敬之想问“你是不是害怕”,觉得以此人粉饰太平的程度,怕是会转就走。他吞所有疑惑,老老实实地切着萝卜。
萝卜完了是豆腐。天寒地冻,豆腐冻成一整块。没有内力协助,切起来硬滑。数鬼手在一边摇动,时敬之心不在焉,没多久便得了报应——他刀刃一歪,划伤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血一子冒了出来,时敬之赶忙收回手,去摸药箱。
……换了平日,阿辞肯定已经把药递上来了,他茫然地想道。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然而这次他没摸到药箱,只摸到一只温热的手。那只手准确地捉到伤指,顺势牵引而起。个瞬,受伤的指尖被一阵温暖挟住。
尹辞舐去了时敬之指尖的血,动作然至极,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软唇轻压指腹,舌尖裹走伤口处的鲜血,灼热得惊人。时敬之雷劈过电似的抽回手:“你——”
“师尊太不小心了。”尹辞抹抹嘴唇上的血,“我寻不到药箱,总不能等着血滴上食物。”
对方唇舌的触感还停在指尖,时敬之半天才捋顺舌:“你瞎都瞎了,老实点吧。我、我可以己来。”
尹辞闻言不动了:“嗯。”
直到把东西炖上,时敬之的心脏还在胡乱抽动。他使出全副精力梳理思绪,一言不发地起了锅子,开始煮米。
倒是尹辞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再次主动开口:“多谢。”
道谢来的尾,时敬之却福至心灵,猜到了那么一点——或许因为他没强逼这人讲出过去,或许因为他没躲开尹辞的刻意接近。
……或许是因为他没问那句“你是不是害怕”。
闫清和苏肆在远处练得起劲,时敬之跟两人远远打了招呼,先吃起来。炖菜热腾腾,滋味不算糟糕,但也平庸至极。汤的盐味稍重,豆腐的豆腥很明显,萝卜煮得略微过,筷子一挑便烂成几块。
时敬之吃得直皱眉,忍不住抱歉地望向尹辞。
尹辞捧了碗,一勺勺小心吃着,半滴汤汁都没溅到外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和往日吃饭没有差别。举手投足却僵硬压抑,死沉沉,带着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整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一片死寂。
放碗筷后,时敬之忍可忍。他把尹辞一拉,即刻走出凉亭。
尹辞的心情也不怎么。
他见了几眼阵中景象,可当心魔形时,他的视野一点点陷入漆黑。虽说众人都以为他双目失明,尹辞心里却清楚得很——失明者根本不存在“眼前漆黑”这回事,该是丧失视觉才对。
他还能见,却只能见黑色。
数只冰冷的手从他背后抓来,他缚在一片冰寒之中。尹辞不清楚己的心魔是何等模样,也没有空闲去猜测——他险些被那浓重而绵延不绝的黑压垮。
不愧是考验人心的佛心阵,它精准地揪出了他最深沉的恐惧。
他闫清和苏肆尚不熟识,时敬之成了他仅剩的浮木。
尹辞情不禁地捉紧对方,差点没能控制力道。感受到对方的温热和脉搏,他才能渐渐安心,找回清醒的思绪。
至时敬之是会惊疑不定,还是会拘谨不快,眼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别选择。
时敬之一直很安静,他放任己贴着,也没有就他那疑似惊世骇俗的心魔提出什么疑问。众人刚从手忙脚乱中安定来,他这师尊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萝卜该怎么切。
就算黑暗罩得尹辞晕脑胀,戾横,他还是差点被师父逗笑了。
只是时敬之一直沉默,他瞧不见对方的表情,说什么都像是故作事。一顿饭过去,两人的氛不容易缓和,慢慢绷了回去。
尹辞努力安定心神,疯狂的空隙中竟漫出一点可惜。
饭后,时敬之到底没忍住。尹辞被师父扯着,几步走出亭外。冬日夜寒,风干而冷,时敬之特地挑这个氛,怎么都要来场严肃的谈话。
尹辞满心戾开始蠢蠢欲动,若是平日,他还有心逗狐狸玩。如今他只希望师父能安点,让他多喘两口,先把心中的狂乱压去。
想到这里,他当即开口:“夜里风寒,我们还是回亭子吧。”
时敬之:“不。”
“师尊,我有苦处,恕我不能——”
“谁要问你的苦处了?我只是不喜欢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时敬之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尹辞摸索片刻,摸到一截倒在地上的枯树。他拂掉积雪,认命地坐在师父身边。
“为师带你赏景。”时敬之宣布。
尹辞:“……”怎么回事,这狐狸怎么疯了。
“我不见。”
“我说给你,四周都说一遍,你需再忧心。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地方,阿辞,你现在不在那里了。”
时敬之没等他回应,便清了清嗓子,顾开始:“你左手边五尺远,有一棵歪脖子松树。我知道你能感觉到它……但它的树枝上挂了个古怪的松果,有那么长。上面积了团雪,像栖州饭馆卖的蛋白点心……”
时敬之非但没松开尹辞的手,反而在他掌心努力比划,形容周围万物的细枝末节。
只是空越来越凉,夜色怕是暗了。山中黯淡,常人眼神再,也不了多远。
可时敬之仍在继续。
“那边山上有一颗大树,树叶红得发光,从这里都能到。可惜阿辞你瞧不见,错过一处美景。”
季节都弄错了,尹辞心想。现在是冬天,哪来的红叶?
可他安静地聆,没去戳穿。
尹辞怀疑时敬之挖空了回忆,把记忆中所有美事物东拼西凑,全移到回莲山上。他他细讲红叶翻飞,柳条抽枝,他描述冰花挂树,雾散林。
这人年岁不大,过的美景却像比己都多。
时敬之声音清朗,煞是。着着,尹辞慢慢阖起眼,顺势倚上对方的肩膀。
他把两人相扣的十指往腿边带了带,以体温温着——没了内力,时敬之五指冰凉,声音在夜风中微微打抖。
不知过去多久,明月渐起,夜色潮水般涌到脚。时敬之编可编,终哑了火。
他侧过,发现尹辞双目紧闭,在他肩膀上睡熟了。两人墨发相交,顺着肩膀滑,泛着静水般的微光。尹辞眉毛依旧微微蹙着,神色却比先前放松很多。
山中天穹清透,星辰漫天。两人孤身坐天地,热源只有彼此的体温,依稀出一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时敬之突然不太想回亭子了。
他分了点外袍给尹辞,心魔人灯被两人甩在身后,融进暗色的山影。
二十余年,他的所思所求一直悬虚空。如今,它们飘荡而,雪片般落地面。也许他尹辞的相遇并非偶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也是第一次找到这样一个人——
一个痛苦程度他相仿的人。
“你的身边坐着我。”
时敬之开始低声描述。
“我现在在笑,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