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师父没入魔, 徒弟也没痴狂。时敬之憋一口火气,哪怕走进黑洞洞禁地,连尹辞手都不去抓。
尹辞一边戒备,一边听这人脚步里哆哆嗦嗦的颤动, 又觉得这戒备有点小题大做。
今他不想问便宜师父什么来头, 他更想知道便宜师父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就这样僵着气氛, 彼此间隔一步,谁都不吭声。
夜晚禁地没有一丝光, 照明比鬼墓还差。脚下石阶满是苔藓, 湿滑无比。尹辞从村人那里得提灯, 走得尚且小心翼翼。很难想象引灯一个孩童,何闭着眼在这种地方走。
做戏要做足样子, 尹辞一步一停,挨个去照洞壁上石室。
小室几乎全是空, 多留些衣物残片, 或者金银首饰。别说尸首,他们连根骨头都没瞧见。
上次出殡人太多, 两人没能仔细观察。今一看,连纸人街都有虫鼠,禁地却半只也无。
不知是不是通外界,或是术法没在这里生效,整个深坑寒冷而寂静,恍若水面新结薄冰, 空气整个凝结在一起。
哪里都不见引灯的踪影。
两人兜兜转转,一直走到石阶最后。石阶末端尤其冷,石头表面结出薄薄一层冰,愈发难走。
尹辞特地看看柳婶石室, 石室内果然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衣服草草混在一起,叠出一丝悲戚凉意。
“引灯和白苇都不在上面。”时敬之清清嗓子,“下面状况诡异,你先随我回……哎?!”
末端几块石板突然向下一沉,凭空消失。两人身后一冷、脚下一空,径直向下坠落。
尹辞靠岩壁更近,他一把薅住时敬之手腕,另一只手去抓一边石室边缘。
他自己无谓,可时敬之要跌下去,只会摔成一坨狐狸肉馅。尹辞寻死归寻死,却也没想黄泉路上再拉个伴。
再说自己未必能死成。
尹辞牢牢扒住石台,眼看要缓过劲儿,手背突然多出一份陌生触感。
有什么在他手上摩挲。
尹辞猛地抬起头,眯起眼。提灯摔在上方不远处,还残一点火光,让他勉强看出个大概——
一只手从石室内探了出来。
……他们方才明明探查过,有石室都是空。
可那只手确实存在。它枯瘦无比,形同干尸,形状也颇为古怪,手指比寻常人长一倍以上。
它触感冰冷干燥,没有一丝温度。
那只手从石室深处长长地探出来,同蜘蛛细脚。它以不符合人类结构角度折下,近乎温柔地掰他手指。
尹辞没有出声,他安静地滑下去。他怕时敬之瞧见这玩意,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救起来更麻烦。
时敬之只当尹辞受不住重量。他顺势调整动作,把旗子往前一插,澄银竹竿就阳火,插豆腐似的插入石壁。
两人下落了一段,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墙壁上吊白衣怪物来了个亲密接触。挨得近,那股血肉腥味更加明显。白衣怪物一动不动,却有活人似的体温,令人分不自在。
时敬之表情风云变幻,看起来恨不得就此放手,摔死了事。
尹辞则干脆地扯住链子,与那白衣怪物吊在一起。
“师尊,怎么办?”
状况紧急,时敬之也不跟徒弟置气。他稳了会儿情绪,全身炸起阳火,把禁地上方照得一清二楚。
他本意似乎是照亮周遭,瞧瞧他们滑多远,算好距离爬回去。结果这一照不得,时敬之把上方情况看得过于清楚。
无数细长的手从各个石室内伸出,在两人上方交叠成一张网,明摆不打算让他们上去。
这下可好,时敬之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整个人一哆嗦,顺着竹竿滑下一截,险些直接摔落。尹辞一把揪住他,语重心长:“反正暂时上不去了,不妨下去看看。”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阿辞,你认真?”
禁地近在咫尺,尹辞懒得演戏打太极,直奔重点:“神女已经对咱俩起了戒心,就算现在能逃出去,咱们也很难弄到其他信息。师尊,来都来了……”
时敬之一时分不出是上面的手网可怕,还是对这场景说“来都来了”徒弟更吓人。
只是尹辞说得确实在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敬之并不想在源仙村度过余生。他又抬头看眼手网,深吸一口气:“吊影剑借我。”
两人空中笨拙地换了个位。时敬之一手药到病除旗,一手吊影剑,他将它们交替插进岩壁,稳稳下降起来。尹辞则搂紧师父的脖子,余光警戒四周。
越往下,白衣怪物的数量越多。它们安静地吊在铁链末端,大小各异,由几变成上百。随着两人深入,肉腥气越来越重,熏得人反胃不止。
也不知道时狐狸的鼻子受不受得住。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两人终于看到一丝微光。
这深不见底禁地终于到了头,远远看去,坑洞底部生无数形状古怪的东西,看形状像巨大枯莲叶。碧绿液体从未知处涌出,顺其脉络宛转而下,在禁地底部积出薄薄一层水来,映柔粼粼青光。
水底铺着深色淤泥,其中似乎夹杂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太远,两人看不真切。
在这众多“枯莲叶”包围的浅塘正中,凸起一座石头做畸形“莲蓬”。
它凹凸与寻常莲蓬相反,整个同空碗,其中盛满泛光青翠液体。碗中竖不少圆柱形石台。它们顶端高于液面,大小不一。自上而下看去,勉强能看暗色的“莲子”。
时不时有液体从石莲蓬边缘溢出。它们断断续续地流淌,瀑布似的落入下方水面,碰撞出汩汩水声。
这是坑底唯一有活气景象,其余万物凋敝凝滞,有种奇妙静寂感。
见识过鬼墓二层吃人湖水,时敬之不想沾上任何未知液体。他借力旗杆,踏壁而起,朝“莲蓬”外围的石台冲去。相比初遇,时敬之动作协调些,他甚至抽空换了个姿态,将尹辞打横抱在怀里。
只是着地着得不太理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掌门虽然苦练几日外功,熟练度仍差一点。若不是徒弟在下面当垫子,时敬之险些以脸刹车。
两人将将停在方圆不足一丈石台边缘,差点骨碌碌滚下去。
尹肉垫被时敬之束在怀里,不好动弹,被碾个结结实实。他双眼罕见冒金星,一时什么都不想说。
时敬之差点把徒弟擀成包子皮,方才怒气烟消云散,他挺不好意思地爬起来:“阿辞,为师刚刚……哕!”
他半句话没说完,脸色一变,扭头便吐。
尹辞翻身而起,一眼看到时敬之呕吐缘由——
是人。
那翡翠般剔透的液体之下,躺了不少人。莲蓬石碗里有数十人,周遭浅塘内则多达上百。
不,“躺”这个词或许不太确切,那些人早已没有人的模样。他们赤身露体,像是由最软的彩蜡塑成型、又缓慢烤化,躯体搅成粘稠糊状。一具具肉身沉积水下,暗红肌肉翻去外侧,与内脏混成一团,仿佛某种怪异红泥。
可他们还活着。
不少眼球还未完全融化,在骨头夹缝里缓慢转动。扭曲的心脏浮于皮肉之上,艰难地鼓动着。变形的皮肤间,血液还在极缓慢地流淌。
尹辞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意识,他希望他们没有。
这并非他追求死路。
时敬之原地吐半天,终于缓过神。青光照耀下,他脸色与死人差不多少。
“我闻到了柳婶。”时敬之有些发抖,“我她上过药,我记得那药的味道。”
此刻尹辞没有拿他心心思。时敬之才二七岁,不是什么思维扭曲的疯子。猛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承受不住是再自然不过事。
见多识广如尹辞,也悚然了一瞬。
鬼墓奇诡,然而种种怪异尚未超脱“善恶人欲”范畴。眼前东西则不同,无论它是什么,它必然不是由人做。
尹辞默默捱近,让时敬之头埋进他肩膀。时敬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紧紧拥住徒弟,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顺过气来。
知道浅塘红泥正体,空气中的腥气让人格外恶心。
“嘘。“尹辞拍拍他背,“我命硬,专克妖邪,师尊还记得吗?”
“记得。”时敬之擦擦嘴角,虚弱地笑笑。“现在我知道相思豆是怎么回事。白苇他……他可能在这里。”
非生非死,因而相思豆未成灰,也无维持原状。
像是听到了两人对话,混沌阴影中,突然传出一声细小的哽咽。时敬之陡然一僵,他不确定地提高声音:“引灯?”
哽咽顿时变成委屈嚎啕,这下两人听得非常清楚,那确实是属于女童的声音。那声音从中央石台传来,离他们不算太远。
师徒两人正站在边缘小石台上。时敬之摇摇晃晃站起来,始向石莲蓬中央前进。
荧光微弱,相隔咫尺,阴影便能将事物面貌吞个七七八八。由此看去,其他石台上立些人影。那些东西一动不动,身高在九尺左右,绝不是小姑娘大小。
若要前往中央石台,两人无避开它们。
师徒二人仿佛达成某种默契,谁都没有贸然行事。时敬之没敢燃起金火,生怕惊动它们。两人屏气凝神,避开一个个诡异剪影,只凭借薄弱的荧光,蹑手蹑脚地挨去石台中心。
到了中央石台,确定四下安静,时敬之终于松了口气。
地处坑底正中,荧光稍微亮些,他们终于看清中央石台的全貌。
石台上立一座未完成高大神像,引灯正在神像脚下抽噎。她蜷成暗红的一小团,一动不敢动,仿佛滚落在地的一枚供果。
别说年幼引灯,看清那神像后,时敬之都不怎么敢动弹。
那神像高约一丈三尺,相当庞大,是允朝常见尺寸。他们甚至认得塑像的模样,那模样也极为常见——神像塑正是大允国教神明,帝屋神君。
可它并非寻常泥塑神像。
它骨架并非铁或木,而是货真价实人骨。
它不知用了多少人的骨头,结构精巧而对称。臂骨成排,腿骨成束。盆骨整齐嵌合,肋骨彼此交叉。不同大小颅骨串成一串,堆叠得错落有致。就连人齿也成塑形的道具,密密麻麻嵌在一起。
骨面附肉膜,血管与肉筋难分难舍,将神像骨架紧密地缚在一起。粘稠活肉泥盖于其上,被一层层压平压实,塑出神躯与神衣。为了保证活肉不变形,肉泥里还混了细小的淡绿色细丝,与柳婶双目中涌出的一模一样。
精细搭好骨架腹中,一大团心脏搅在一起,跳动得又轻又慢。肉泥中间或露出几只变了形的眼,通通目光涣散,坠睡梦之中。
……一具活肉神像。
眼下它仅塑一半肉身,半边栩栩如生,半边森森骸骨。像上种种细节也未深入刻画,明显是个半成品。它头颅上没来得及雕琢五官,只分出了大致的结构,肉泥松散地绷,纤细血管清晰可见。
神像微微垂头,动作带着与神女如出一辙、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感。
引灯倒在这庞然巨物脚下,她左边的手臂不知碰什么,已经变形,隐隐透出肉泥的质地。
时敬之上前两步,试去抱她。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他不知激活了什么术,整个禁地之底刹那间一片光明。强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一切阴影消弭于无形,禁地全貌现于眼前。
尹辞没来得及观察四下细节。先前黑暗浓稠,他们仅能看见荧光照之处。今万物现形,众人濒临崩溃神经添了后一根稻草。
肉神像之后,露出一个真正的庞大神像。
神像嵌在洞壁之中,只露出巨大的头颅部分上半身,若非头颅大半嵌于壁内,这座神像能把坑洞整个堵死。
它必然不是人类塑成——此像由无数树根虬集而成,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痕迹。
神像微微俯着上身,似是在观察众人,强光照亮它树根结成五官。
帝屋神君面相似男似女,丰腴秀丽。只是和庙宇中所供神像不同,此像眉目间毫无慈悲,仅剩无边漠然。之前那些细长手臂垂在神像边缘,蜷曲扭动,犹如垂死的幽灵蛛。
时敬之旗杆撑地,目瞪口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好歹后勉强站住,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面色煞白,口中喃喃:“下来早了,该让闫清先算一卦的。再不济也要带上那鹅。”
尹辞则默不声。
他站在肉神像正前方。从这个角度看去,两像相衬,竟有种诡异至极美感。
前有零星骨肉,后有漫天草木。间众生景象,也不过此了。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尹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似曾相识。这里明明不会是他葬身之处,却恍若某种归宿。
何等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