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整个人愣在当场。
惊住的不止他一个, 乌血婆也没想到尹辞会么爽快——她怔了片刻,目光才转去尹辞身上。
“是承认你们枯山派昧下宝物了?是说,你真是那白衣人?”
尹辞没有立刻回答。
他做出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松开时敬之的手, 随即又上前一步, 挡在便宜师父身前:“我之前在山里讨生活, 不认得前辈们。可我知道,你们都是见识广的大名人——各位肯定看得出来, 师尊的反应不是假的, 他完全不知情。”
时敬之就算再狡猾, 也只有二十七岁,攒不了阅历。面对种大变故, 他骗不过觉会和尚、乌血婆些长辈。
可自己不一样。
在尘世摸爬滚打数百年,别说呼吸、心跳、面色, 尹辞连冷汗都能伪装。
果然, 觉会和尚观察时敬之良久,冲施仲雨点点头, 两人都露出些放松的神色——既然时敬之没做出不义之事,他们便能正大光明地庇护他。
哪怕只庇护他一人。
乌血婆视线如枭,桀桀怪笑:“时掌门不知道又如何?甭管师父违规,是徒弟犯忌,枯山派都坏了规矩……当然,是时掌门愿意将此人逐出师门, 随大家处置,老身可以不为难枯山派。”
尹辞并不意外。
他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姓时的会不会为了自保,听都不听缘由,直接将他抛弃?
哪想时敬之压根没犹豫:“阿辞性子温厚, 并非贪财无义之人。他既然瞒着我,肯定有他的苦衷,不如先听他解释。”
尹辞瞧了他一眼,时敬之毛炸着,语气却相当坚定。
有趣。
尹辞故意做出副害怕的样子:“佛珠,绝对是那白衣人塞给我的。之前我太紧张,根本没注意到,昨天才从兜里发现。”
“我没啥眼力,看不出这是不是大家要找的佛珠,刚刚我才敢确定。”
施仲雨:“为何不上报?”
尹辞苦笑道:“万一真是宝图佛珠,就算我说实话,大家会信?我根本不认识那白衣人,他偏偏把佛珠塞给我?婆婆说枯山派与白衣人串通,我们也没法反驳。欲加之罪,何患、何患……”
“何患无辞。”时敬之小声补充。
尹辞冲他扯扯唇角,继而竟单膝跪下,冲乌血婆行了个大礼。
只听哧啦一声。
尹辞撕去门派衣衫,露出白色里衣。等看清那衣服,众人屏住呼吸。
里衣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血痕干涸已久——
【人形棺破第二日,衣袋里发现一颗佛珠。】
尹辞一脸诚恳:“如果师尊提前知情。无论我现在做什么,婆婆都能说是师尊指使——如今婆婆看到了,师尊毫不知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为了证明我没有私藏之心,发现佛珠当天,我便在衣服上写了血书。等出了墓,金玉帮会粗查衣物,我想瞒也瞒不过……各位都是高人,肯定认得人血新旧。”
施仲雨恍然:“尹小友,你怕牵连时掌门?”
太衡派果然出头解围,一切都与尹辞料想的一致。他在决定“再玩一阵”的那一刻,便计划好了条退路。
尹辞抬起头:“没错。佛珠是假的倒好。万一是真的,它已经在我了,我总不能将它塞出去害人。”
“无论上报阅水阁,是偷偷告诉师尊,都可能牵连到师尊,所以我才想了个糟糕主意。”
尹辞此刻用的不是本音,声音却也温和动听,令人信服。
说完,他一双眼转向乌血婆,话里塞了个软钉子:“婆婆,师尊的确得罪过赤勾教,您看不惯他也是自然,可这件事真的与他无关。至于刚才,您问我是不是白衣人……”
尹辞上手,将血衣褪至腰部,露出鬼皮衣包裹的上身。
“那位大师看到了白衣人的脸,出家人不会说谎。大师,你可记得那人长相?”
和尚双手合十:“那人肤白如玉,面相脱俗,一看便不是凡人。与这位小施主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尹辞上身紧实,腰肢劲瘦。鬼皮衣让他的皮肤黯淡粗糙,遍布细小伤痕。打眼看去,宛若一只充满生机的漂亮野兽。
可惜和“肤白如玉、面相脱俗”没半点关系。
“我自小在山里长大,今年满二十。刚为爹爹守完三年孝,就被师尊带下了山,你们想查可以尽管查。婆婆,我一个贫困山户,怎么可能和那白衣高手有关系?”
乌血婆被堵得没话说,面色微愠:“枯山派,枯山派……好一个狐狸窝。”
赤勾教最重师承,也做不到陵教那般不脸皮。乌血婆虽然精明,一路看来,却也是个守自家规矩的人——借口重罚“尊师重教”的尹辞,她着实拉不下脸。
尹辞吸了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杀手锏:“我晓得规矩,就算是为了师门,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有个提议,不知各位能不能接受……”
郑奉刀哼道:“有屁快放。”
“颗佛珠暂时交给见尘寺保管,等上了地面,用它拓出几份地图来,大家人手一份。至于我——婆婆打我一掌吧,只要能留条命,我无所谓。”
听到前半句时,时敬之没什么反应。后半句一出口,他顿时急了:“阿辞,你胡说什么?!”
他想冲过来,却被施仲雨牢牢制住:“我们都在这,乌血婆不敢当场杀人……时掌门冷静!”
“只求婆婆不为难师尊。”尹辞垂下头,继续道。
乌血婆冷冷道:“我一掌下去,你势必经脉尽损,变成废人。你那师父本来就是抓你凑数,事后愿不愿要你两说。哪怕样,你也愿意么?”
尹辞先瑟缩了下,而后才颤巍巍开口:“无论如何,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
“好小子。”乌血婆口气复杂,“罢了,你小狐狸受我一掌,我就不动那只大的。”
她话音未落,没等众人反应,一掌拍上尹辞胸口。
尹辞当场被打退十几步,狠狠撞上墙壁,吐出一大口血。他动了几下,却没能成功站起,做足了虚弱的模样。
另一边,时敬之竟生生掰开施仲雨的手臂,一双眼睛几欲冒火。
乌血婆停下脚步:“怎么,你徒弟好容易把你摘出去,你来送死么?”
时敬之再开口,声音里了些阴森寒意:“不敢。只是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说罢,他冲去尹辞身边,将外套脱下,给徒弟盖上。随即又翻出药箱,开始小心地给他喂药。
“等出了墓,我再找你算账。”时敬之咬牙切齿道。“她万一把你弄得断手断脚,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师尊‘以后’不我了吗?”
时敬之手一抖,药洒了小半:“疯话,为师做不出那种混账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尹辞低笑。
断手断脚只是外伤,有医好的可能。赤勾教到底是魔教,乌血婆可没那么仁慈。
她一定会使出能断人经脉的赤螭手,将自己彻底废掉。可惜尹辞经脉早就废了,也就是筛子个孔,没什么实际意义。
让乌血婆出手,好就好在不会留明显外伤,不至于让人生疑。
至于内伤……时敬之会第一时间探查,正赶上他内伤没自愈完。接下来尹辞只要演足戏,让时敬之隔几天再查第二次就好。
尹辞为了演些更逼真些,艰难地吐出些药——时敬之的药奇苦无比,灌得他喉咙反酸。
“师尊别喂了,我胸口痛,喝不。”他怏怏说道,又吐了一口药汤。
时敬之目光复杂,他收回药碗,自己慢慢喝了口。
尹辞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在下一刻,时敬之揪住他的头发,嘴唇直接压了上来。他力道大得吓人,把尹辞下意识的挣扎按了回去。
尹魔头向来习惯作弄别人,可从未被人调戏过。
尹辞本想推开时敬之,可旁边还有人看着,他得继续演下去,只好乖乖让时敬之按住渡药。
……这小子报复心挺强。
尹辞条件反射地咬紧牙关,结果便宜师父连舌头都用上了,吓得他赶忙张开嘴,把药吞了个一干二净。
喂完药,时敬之冷着脸抹抹嘴巴,一言不发地嵌好佛珠。
他周身气场实在太过正直,众人一时竟无话可说。围观全程的闫清呆若木鸡,他缓缓坐下,抱住膝盖,假装自己是一株盆栽。
尹辞坐在原地,口中尽是药汤苦味。看来自己的计划也没那么完美,他面无表情地咂咂嘴。
屏障瞬间立起,地面轰隆隆颤动,地板缓缓升起。
众人警惕地盯着头顶,生怕那阎不渡再留什么后手。好在这一回算平安,石板把他们送回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层大门口。
最初留在一层的伤员护着行李,挤在墙边,一脸惊魂未定。
众人把佛珠分好,屏障终于消失。按照约定,时敬之取了一颗佛珠给见尘寺,随即背起“重伤”的徒弟,站到门边。
比起来时,门上了八个大字,字色棕红,字迹张扬痛快,似是以血写就。
看到那些字的第一眼,郑奉刀便恭敬跪下,行了个重礼。
“‘累骨作塔,不屑乘风’……”时敬之小声念出来,看向闫清。“是阎不渡的留书么?闫清啊,他什么意思?”
闫清面无表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尹辞也没看懂,但他清楚八个字另一重含义。阎不渡在鬼墓出口处肆意留书,只有一个可能——
“阎不渡当真不在墓中。”乌血婆开口道,“下有意思了。”
“教主,我们……我们没找到此门的破解之法。”见乌血婆平安而归,赤勾教众们簇拥而上。“得请您出马。”
“到了一步,阎不渡不会设太难的机关。万一佛珠在这里遗失,怎么祸乱人间?都滚开,我瞧瞧。”
她绕着那门转了良久,突然大笑。
“好个阎不渡,怪不得老身之前看不出蹊跷,血字原来是提示。各位,直接走出去便好。”
金岚回忆下长乐派下仆的惨状,打了个哆嗦:“门可是吃人的!”
“是么,那它怎么不吃那血字?我瞧过了,血字深深洇入门内,血迹未散。此门可以由血肉穿透,用其他工具怕是破不了。”
乌血婆拐杖戳了戳身边的跟班。
“喏,你,走过去看看。记好了,衣服用真气盖住,出去后切莫再碰门面。等出了门,记得弄出些声音来。”
那人乖顺点头,大步走向门。刚触到门面,他就像陷进沼泽,被竖着淹没了。
他走得很稳,没有挣扎或惨叫。只是众人等待良久,却没有从另一侧听到任何声响。
“唔,看来门那边另有玄机。不打紧,老身不会看错阎不渡的性子。小子们,走了。”
“施主留步。”觉会和尚突然发话。
乌血婆毫不客气:“怎么?”
觉会和尚拿出自家三颗佛珠,和刚才尹辞给的那颗放在一起:“贵教有糯米酒吧。”
“……和尚,你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宝图佛珠乃不祥之物,我寺无意加入争端。不如在这将四颗佛珠拓印。等拓完了,我自会毁了它们。”
闫清震惊道:“掌门,你说‘能送出去,自然能收回来’……你知道觉会大师会么做?”
“嗯。和尚不稀罕长生,他们取回《无木经》,目的已达到,肯定不忍看江湖乱成一团。”时敬之心不在焉道,“他们管不住别的大门派,至少会管好自己。”
闫清:“可是……”
“阿辞把白衣人的佛珠交出去,见尘寺拿着四颗,其余各派都得了两颗。一公开,众人都有了七分之三的地图,能省去不麻烦。”
他侧过头,看向肩膀上的尹辞:“我只是没想到,阿辞也会提出类似的主意。阿辞,你跟和尚们还挺合拍的。”
尹辞哼哼两声,继续闭眼装伤。
时敬之和他想到一路去了,他给出那样的提议,的确存了诱导觉会和尚的心思。现在自己该说两句蠢话,装装无辜。
只是药汤的味道让他不想张嘴。更别提,时敬之的触感停留在嘴唇上。
于是尹辞只得一言不发,并开始琢磨怎么捉弄回去。
闫清持续钻牛角尖:“我想不通。你早就猜到,把人形棺的佛珠送给和尚?不是白白便宜了所有人?”
“手里佛珠不,众人专注抢夺,咱们肯定会被盯上。可要捏了足量地图,大家反而担心大门派地毯式搜索,对付我们的精力也些。”
枯山派这边叽叽咕咕,那边觉会已经拓完宝图,开始分发。等每位代表人物都拿到了,觉会和尚将四颗佛珠握于手心,攥成齑粉。
散去粉尘后,觉会和尚长叹一声。
“完事了?老身先走一步。”乌血婆摆摆手,嘱咐教众以真气护住行李,率先穿过大门。
赤勾教一行人离开,门外仍一片寂静,连脚步声都没有。
时敬之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们也走。”
闫清恐惧地绷直身体,结果被时敬之直接抓住后颈衣领,往前直拖:“放心,就算一定有人出事,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时敬之嘴上说着,暖融融的内力又覆上了尹辞。尹辞干脆把鼻子埋师父肩膀,闭上了眼睛。
乌血婆的判断没有错误。
只不过,“门的另一面”已经不存在了。墓道中塞满了妖物软肢,凉滑肢体将他们推向出口。不消片刻,三人被妖物推出,啪地摔在外面。
他们睁开眼。
某种灰红色的妖物撑满隧道,它肢体纠集,沾满黏液,根根都有大腿粗。最初那天没能入墓的人,怕是被玩意儿直接挤死了。
闫清默默摸出怀里的遗书,一点点撕碎。时敬之则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甩着身上的黏液,几乎要把头给摇飞。
尹辞则看向天空——他太久没仔细看过蓝天了,差点忘了它能让人多么畅快。
阎不渡或许得了机缘,真的找到了长生之道。而他们手握七分之三的地图,与各大门派一起玩个寻宝游戏。自己只需享受过程,最后夺走宝物就好。
无论藏的是不是视肉线索,最近一年,他都不会再无聊了。
他们没等久,其他门派也被那妖物丢了出来。待所有人都离开了,那妖物发出一声尖啸,收缩回去,又空出黑洞洞的墓道。
鬼墓再次封闭。
流传百年的视肉传说却没有随它一同沉寂,隐约现出燎原之势。
众人零散地倒在墓前广场。金玉帮送上干爽袍子,又殷勤提供热水、手巾、甜粥。趁众人清理自己,金玉帮将宝物清单整理完毕。
除了枯山派,其余门派可以说是满载而归。撇开镇派之宝,能交易的宝物数不胜数。
在金玉帮指定的地盘,各派人士没有冲突。他们保持了默契,等金玉帮检查、收购宝物,再立刻转手卖给想要的人。不想买卖的,已经在打包珍宝,规划安全的回归路线了。
冰冷的广场一下子热闹起来,隐隐有了些集市的影子。
“我派没东西,就不在这停留了,我们先去休憩区待着,请姑娘帮忙转告金玉帮。”时敬之对沈朱行了一礼。
一边的金玉帮弟子立刻凑近:“时掌门这话说的,不卖能买嘛!次出了一大批神兵,帮主请了高人保养修复,嚯,那修得比新的新。”
时敬之缓缓摸出那支金钗,眼神悲伤:“我就这点儿。”
金玉帮弟子笑容僵了下:“……呃,您身上是吊影剑?此剑由大家所作,能小换一笔。”
时敬之:“不行。是我送徒弟的礼物,哪能说卖就卖。”
闫清看着痛苦的时掌门,抿抿嘴唇,将自个儿的背包递上:“掌门。”
“嗯?”
“在纸人街时,施前辈让我取些珠宝当辛苦钱。你拿一半去用吧。”
时敬之震惊道:“不好吧?”
“时掌门要没收留我,我早死下面了。剩余一半,我会叫人转交施前辈……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时敬之简直要热泪盈眶:“好,好。闫清,月钱给你涨到一个月八百文!”
闫清一脸麻木。
尹辞凭着伤者的身份,又被时敬之背起来。他趁机清清嗓子:“师尊,我呢?”
时敬之:“阿辞啊,经过么,你我已然情同父子。我的就是你的,你何必在意这种小事呢?”
尹辞:“?”混账东西,谁父谁子。
时敬之心知尹辞经脉早有损伤,乌血婆一掌下去,只添了些内伤,慢慢养着就好。不过徒弟既然喜欢让他背着,他就背着。
他冲沈朱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随即走向集市深处。
闫清做人过于有数,施仲雨让他拿珠宝,傻孩子也没取太。时敬之眼巴巴瞧着神兵,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悲鸣。
尹辞趴得舒服,却被时敬之哼唧到头疼。他冲师父咬起耳朵:“师尊,阎不渡过得奢侈,日用品也是顶好的。你旗子坏了,不如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替代材料……”
结果尹辞话没说完,时敬之把他往地上一搁,嗖地冲了出去。
尹辞:“?”
闫清同情地拍拍他:“兄弟,不容易。”
尹辞咬牙切齿:“好说。”
半个时辰过去,时敬之开开心心地捧回一大堆东西。
“阿辞说得对,陪葬的日用品都是宝……澄银竹竿一根,从陪葬扇子上扒下来的,比寻常刀剑结实了。看见块布料了没?裹神兵用的寒丝麻布,水火不侵。手感,啧啧啧。”
时掌门一脸幸福,看起来想抱住它们猛亲。
见尹辞与闫清同出一辙的死人脸,时敬之露出个神秘微笑。
“些是给你们买的……喏!给闫清的防身剑。不算名剑,但好歹是鬼墓出的东西,比市面上九成兵器要强。闫清啊,剩下的钱你来掌管,今后吃喝日用,随你安排。”
闫清接过钱袋和剑,良久不语,最终露出个浅浅的微笑。
“接下来是阿辞——为师给你买了龙涎木剑鞘,我叫人漆成黑色,正适合吊影剑。”
时敬之将吊影剑收入剑鞘,双手递给尹辞:“锋芒伤人,千万收好……这是我用那支金钗换的,今后你的私事,为师不会再过问。”
尹辞一怔。
时敬之自然地摸摸他的头顶:“我们就当一对好师徒,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笑容未减。眼底却多了点隐秘的戒备,以及略显悲凉的恳求。
尹辞装作听不懂,却似是而非地应了:“师尊说什么呢?你只要不把我赶出门,就一直是我的好师父。”
时敬之的笑容亮了些:“嗯。”
接着他又嘚瑟着拿出两块精致糖糕:“看,金玉帮卖的高档点心。辛苦你俩等么久,咱先吃点再走。”
他么说着,自己却没动半口,反而从包里拿出吃剩的饼子,大口吞咽起来。
尹辞咬点心的动作停了停:“师父不吃么?”
“为师吃过了。”
谎话,时敬之身上附着妖物黏液,却没沾半粒点心屑。人怕是为了省点钱,没舍得给自己买。
都说人生苦短,小子的尤其短,何必呢。
尹辞递出点心:“我不爱吃甜的,师尊吃吧。”
时敬之郑重接过:“为师能收到你样的好徒弟,真是上天垂怜。”
只不过,时敬之拿起点心的一瞬,动作微微僵硬了下。
随即他文雅地吃起来,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吃得如痴如醉,那一瞬的僵硬仿佛是错觉。尹辞没发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只得作罢。
他取了时敬之啃了小半的饼,随意咬着。虽然饼子放了几日,墓下寒冷,尝起来还算新鲜可口。
尹辞早吃惯了自己的手艺,饼子迅速下了肚。时敬之和闫清却如同两只蜗牛,吃得慢条斯理,吃着吃着聊上了。
时敬之嘬着糖霜,口齿不清:“你们可知道吊影剑的来历?
闫清舔舔掌心的点心渣,摇了摇头。
“庄无锋听过么?百年前的铸剑高手,人形棺内的贯乌剑是他亲手所铸。他在晚年锻了吊影剑,在剑内掺入乌疏矿——乌疏矿重量极轻,又能散真气。现在乌疏矿可挖不到了,有价无市。”
闫清很给面子,老实发问:“那这把剑应该很贵重啊?”
时敬之尴尬地笑了笑:“个么,乌疏矿通常用来制甲。乌疏软甲能散掉攻来的真气,是护身至宝。用乌疏矿铸剑,使用者的自己的剑招也没法带真气,很适合阿辞。”
闫清:“但它和乌疏甲一样,能挡去敌人的内力吧?”
尹辞凉飕飕插嘴道:“那也得挡得住。敌人不会盯着剑打,只会追着人揍。”
“那、那把它融了做乌疏甲?”
时敬之摇头:“剑内乌疏矿少。真拿去制甲,连手背都遮不住。”
闫清绞尽脑汁:“把剑能破内力,至少能用来暗杀。”
时敬之满脸慈爱:“庄大师也样想过,奈何杀手不买账——他们的毒药见血封喉,不需额外花样。剑是好剑,可惜他老人家找不到买主,气得命,才定名‘吊影剑’……他可能觉得‘寂寞剑’不够文雅。”
尹辞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看剑眼熟,当年庄无锋也向他推销过。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本座就算没内力,也能用顶尖好剑。剑顶多算装饰品,谁用谁蠢。”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哪怕当了魔教教主,人还是不能嘴瓢。
尹辞默默抱紧他的寂寞剑,偷偷叹了口气。
庄无锋好歹技术过硬,他也早已脱离依赖兵器的阶段,将就着用吧。
枯山派三人在临时集市消磨了几日。被时敬之汤汤水水地灌着,尹辞不再“虚弱”,渐渐行走如常。
然而和平是短暂的。
金玉帮赚了个盆满钵满,又收购了大把珍宝,准备运出山去高价出售。是最后一夜狂欢,四处张灯结彩,喜庆的红色比比皆是。
只是佛珠出世之日渐近,江湖人眼中,满目喜庆渐渐变为血色。
当晚,乌血婆正待在帐中,推算宝图线索。帐篷外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她耳朵一动,将桌上纸张丢入火盆。
“什么人?”她厉声叱道,附近教众却没有半点反应。
随后,她看到了一袭白衣。
“嘘——”尹辞竖起手指。
乌血婆双目圆睁,杀意陡然淡下去:“你就是那白衣人?……你长得……”
她嘴唇哆嗦了几下:“长得和宿教主画像一模一样,你到底什么来头?”
尹辞微笑:“宿家人。”
“不可能!”乌血婆一口咬定,“宿教主要是留有血脉,我教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让你们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
尹辞顺手夺过她的拐杖,随意比划了几下。身为赤勾教教主,乌血婆绝对看得出——
“扫骨剑法……原来是宿教主传人,怪不得藏得那般完美,让老身毫无头绪。”乌血婆哑声道,“墓中逼你现身,有得罪。”
说罢,她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刚想拧断,却被尹辞一拐杖挑开。
“不知者不罪。我暗中下墓在先,你又是神教教主,在意是正常的。”尹辞慢悠悠道,“反正你没找到我,不如就此揭过。我可不想折磨老人家。”
“若想下墓,小友为何不投靠神教?老身能为你提供教主外的任何身份。”
尹辞挑起眉:“我可不想沾祖宗的光。行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叫你的人别再四处刺探,让人不快。”
“是。”
“有一事。教中事务繁忙,就算鬼墓事大,教主也不该亲临。”
“我已挑好继任者,正在教内培养。”
“原来如此。”尹辞点点头,转身便走。
“小友请留步!”乌血婆咳嗽两声,“你不看佛珠宝图么?”
“到了一步,试探?”尹辞没回头,声音掺了笑意。“我对那东西没兴趣。在墓中没取,更不会现在拿。”
他将拐杖向后一丢。
“我本想给你个夺珠机会,才把佛珠塞给枯山派小徒弟。谁料那小子是头倔驴,竟为保师门而不上报。”
乌血婆脸上皱纹微动:“老身固执,未能造势夺宝,浪费了小友一片苦心。”
尹辞笑道:“哪儿的话,你愿意守祖上的规矩,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有问的吗?”
乌血婆低下头:“小友慢走。”
尹辞出了帐篷,快速穿上鬼皮衣,摸回了枯山派的地盘。刚把“白衣人”和“枯山派”撇清干系,他心中甚是清爽。
枯山派帐篷远远比不上乌血婆的,内部狭小拥挤,有一丝丝漏风。
帐内景象和他走时一样。
闫清老老实实地抱着被子,在角落蜷成一大团。时敬之也在熟睡,眉头拧在一起,似乎做了噩梦。
尹辞刚在时敬之身边躺平,时敬之便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搭上尹辞的腰。
尹辞:“……”
他刚想把那条胳膊扒开,却见时敬之眉头舒展开来,脸色好看了不。
人怎么回事?
“阿辞。”时敬之胳膊用了几分力,模模糊糊开了口。“阿辞别走……为师会对你好……”
尹辞不动了,耐心听着。
“你是走了,为师……还得花时间再逮一个……一个乖……”
时敬之唔了几声,吞下后半句。
吞得倒及时,尹辞哼了声。他坚决地扒开那条手臂,塞回时敬之被窝里。时敬之睡得人事不知,没有半点反应。
只是第二天天没亮,时敬之就醒了。他舞着刚到手的澄银竹竿,将尹辞和闫清活活戳醒。
尹辞毫不客气:“师尊又饿了?”又是寅时,鬼知道懒鬼如何醒得么准时。
时敬之:“为师是那么不矜持的人吗?起来,咱们得逃跑。”
闫清打了个哈欠:“我们还没出金玉帮地界……”
“你想跟人家一起走?大门派在外头都有接应,咱就是混兽群的耗子,谁都想捉。你俩别穿门派服,我买了几件仆役旧衣,都换上。”
闫清乖乖换好衣服:“掌门要一直带着面具吗?”
傩面可比门派服显眼多了。
“不,他们肯定会盯着三人一组的组合。阿辞面相淡,脸上抹点东西就能蒙混过关。闫清你弓腰眯眼,再黏点假胡子。待会儿我藏进箱子,你俩带箱子混进金玉帮,咱们趁机下山。”
闫清跟了十年太衡派,习惯按部就班,一时有点怔愣。尹辞则接受良好:“听师尊的说法,像是定好了去处。”
“你俩醒来前,我拓了下咱的独家宝图。我们先随金玉帮去栖州,再往西走,去永盛。”时敬之抖抖手里的纸。“地图上有永盛,说不定那边会有线索。”
闫清:“等等,永盛、栖州隔着纵雾山,根本过不去。我们不该北上吗?”
“其他门派也会样想,所以我们要爬纵雾山。”时敬之兴致勃勃道。“阎不渡特地把座山画上,肯定有他的深意。”
闫清目光再次放空:“山怕不是要爬一个多月……”
尹辞适时插话:“师尊,你不怕其他门派捷足先登?”
“阎魔头的线索,哪有那么容易破。再说咱们轻装上阵,体力也够,十几天就能翻过去。”
临走时,时敬之鸡贼地留了灯,又把被褥堆成人的模样。三人挑了金玉帮的底层队伍——仆役们整日无间断运货,早已睡眼惺忪。他们混水摸鱼,一路上也算顺利。
直到他们离开金玉帮的地界。
金玉帮一行人正歇着脚,凌空飞来一把九环刀,直直戳进一口大箱子。
支队伍一直运送日用杂物,戒备不严。突然被袭击,众人一时有些懵。
谁会冒着得罪金玉帮的风险,专程来抢锅碗瓢盆?
那两个负责箱子的人非但没逃命,反而挑起担子,朝队伍外冲去。天色未明,周遭昏暗,两人一箱很快没了影。
“那俩扛了什么宝贝?咱不是运破烂的么?”
“说啥呢,真是宝贝,那人舍得一刀劈去?”
“就算有宝贝,也是管物资的那帮人搞错……算了算了赶紧走,小心被卷进去。”
袭击者没再对仆役们出手。他冷笑两声,双足掠过草尖,去追那俩扛箱子的“下仆”。
“掌门不会死了吧?”闫清气喘吁吁。
尹辞配合他的脚步:“没事。刚那下真戳到他,我们会听到惨叫。”
闫清:“……”
闫清:“我们为啥还扛着他?一起跑不好吗?。”
尹辞言简意赅:“刀是郑奉刀的,我们绝对逃不——”
句话没说完,九环刀便被人凌空抽走。郑奉刀在两人面前落地,凶煞之气如同刺骨寒风,隔着七八步都觉得冷。
箱子动了动,喀嚓打开。时敬之喘着粗气,露出脑袋。他的傩面歪得厉害,头上顶着条裤子。
郑奉刀无视他的造型:“时掌门,佛珠交出来。你们给赤勾教老妖婆添了不堵,单凭这个,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时敬之挺直腰:“我若不交呢?”
郑奉刀哈哈大笑:“不交?老子跟你算算陆长� ��的帐。”
“陆逢喜是白衣人杀的,和我枯山派有什么关系?”
“他被杀时你徒弟在场,就等于是你徒弟杀的。”郑奉刀横起刀,刀上的血渍没擦干。
时敬之:“……”
尹辞干咳两声:“爷爷说过,不和魔教中人讲道理。师尊,位大哥能让乌血婆吃瘪,一定很厉害,咱们怎么办?”
是实话,郑奉刀比陆逢喜强了太多,现阶段大概能打五个时敬之。
郑奉刀吃了吹捧,心情大好:“哎哟,小子懂事得很。样吧时掌门,你不交佛珠,我先杀你家下仆,待会儿再杀你徒弟。怎样,想好答案没?”
闫清:“?!”
尹辞又起了兴趣。时敬之怎么解围?强行出手,落荒而逃,是——
时敬之脸色难看,渐渐露出被乌血婆刁难时的恐慌。
“我想好了。”他艰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