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派内部乱成一团。
逆阳令再现, 算是百年难逢的大事。太衡是开国即有的古老门派,而逆阳令被正式提出来使用,也不过两次而已——太衡自有商铺良田,收入颇丰。两位掌门被迷去心智, 与贪官污吏勾结, 侵吞门派资产。
结果逆阳令出, 证据确凿。没过日,那两人便被严肃处理, 径直逐出门派。
然而施仲雨却将逆阳令用得无比暧昧。她并未寻出曲断云作恶的证据, 只是把逆阳令大大咧咧摆出来。如此一来, 无论曲断云想在太衡有么大动作,都得提让她知道才行。
一山不容二虎。太衡陡然得两位“掌门”, 门人个个不知所措——别家门派伤得干脆利落,到太衡反而成钝刀子割肉, 磨人得很。
春日多晴天, 两个门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闲谈。
“曲掌门最近都不怎么回门派, 别是被大师姐烦得没办法吧。他俩之关系还不错,怎么闹到了这般境地?”
“谁晓得呢,我倒觉得大师姐吹毛求疵……曲家本来就跟朝廷关系好,引仙会想让掌门当盟主也不奇怪。引仙会段不干净,咱掌门也未必知情。”
说着,那门人竟是气愤起来。
“那对战签箱儿还是我师兄做的, 咱们门派保证没作弊。大师姐自个儿运气不好,正撞上引仙会的人,总不能把气往掌门身上撒——他坐那个位子也没几天啊?”
“嘘,嘘!小声点, 你看那不是金师兄吗?”
不远处,金岚抱着一堆杂物,满脸写着无奈。他正站在两人视野死角,显然来了有一阵子。
金岚是出了名的施仲雨拥趸,而他们方才那番话着不怎么好听。两人俱是立正站直,等着辈训斥。
“我倒觉得大师姐是为太衡着想。”
金岚并未呵斥他们,只是平静地接茬。
“不说武林大会的儿,咱们的沉心丹可是出了大问题。要不先拿出点狠举措,江湖上还不知道怎么传。”
“金师兄说的是。”两个年轻门人立刻垂头。
金岚勉强笑笑:“也别在这闲聊,去东门帮帮忙。孪川驻马点的人刚回,带了不少东西。”
两人慌忙不迭地应,匆匆朝东门赶去。金岚瞧向晴朗天空,肚子里仿佛坠个铅坨,扯得他心肝脾胃沉重不已。
孪川失守。
太衡离弈都近,周遭俱是歌舞升平。人们平平安安过三百年,早就忘记了战争的滋味。原先大允还能靠人数抗着那罗鸠,如今草长莺飞,那罗鸠的骑兵队伍势如破竹,端的是拦也拦不住。
孪川是离那罗鸠最近的大城,以往它塞满了各国商人,养了不少富户。然而不过区区数日,繁华的市场化作一片废墟。兵士在前线作战,太衡门人拼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让一部分民众平安撤离。
战线一旦被突破,便如决堤之水,再难控制。孪川天高皇帝远,朝廷的反应速度又比平日还要迟钝。见缺口被打,临近那罗鸠的小国也纷纷出手,唯恐少杯羹。
明媚春光下,满地血迹也显得格外艳丽。
然而就在这危机时刻,朝廷却没拿出任何对策。民众一半毫无概念,说什么的都有,一半觉得大允辉煌三百年,不可能丧于蛮子。“国破家亡”听着太过遥远虚幻,普天下,竟没有人正儿八经应对此。
若是江湖还安稳……
戚掌门肯定会上联朝廷询问,下派高护民,果断处理孪川一。见尘寺更不可能坐看众生受苦,肯定也会出手援助。乌血婆多半与太衡联,派出杀搅乱敌阵。陵教疯子多,却如同野兽占地盘,肯定也更愿意去敌营捣乱。
大允江湖势力颇强,如此军民齐心,状况不至于太差。
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那歹人暗害各位辈,搅乱江湖,如今看来颇有深意。眼下坏消息一件接一件,巨浪将至,凡人终归无可奈何。
只愿皇帝早日清醒,正视边疆惨况。
可惜金岚这愿望注定要打水漂——皇宫之内,境况比太衡好不分。
许璟行彻底病倒。
他并非像戚寻道那样一下子垮掉,而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症状也并不特殊。御医瞧了一遍又一遍,只能得出“劳累伤身”的结论。
许璟行姑且算个好皇帝,自还是太子时便勤奋苦学,无心风月。他登基得晚,虽说有个子嗣,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左右,在难当大任。
幸而许璟行心计不差,如今也存分清明。他的兄弟们个个给养得烂泥扶不上墙,没几个敢趁机造次。许璟明与其一母同胞,甚至还能得面见的许可。
毕竟上到朝臣下到百姓,谁都晓得容王是个游手好闲的花瓶王爷。
“孪川没了。”
许璟行倚靠病榻之上,双目有些空。
“璟明,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么?朕已然竭尽全力,仍守不好这江山……难不成所谓气运说真有其事,朕对帝屋神君太过不敬?”
许璟明看着双颊凹陷的兄长,一时说不出话。
没等到许璟明的回应,许璟行勉强侧过头,虚弱地笑笑:“怎么?要是平时的你,肯定要趁机,咳,趁机骂一番那时敬之的。”
许璟明握紧里的扇子,头垂得更低。
“我不晓得。”他泄气道,“我……我不觉得皇兄做错么。至于其他……”
许璟明吭哧了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回应下去。
他这大哥处处与江友岳不对付,上国师一脉确实居心叵测,许璟行并未看错人。
他这大哥确放了时敬之这个“倾国之灾”,然而就他所见,时敬之似是没有掀起大风大浪的机会。许璟行的判断依旧没有错误。
那么整治贪官污吏是错,还是保证民生安泰是错?哪怕与那罗鸠的交战,许璟明也自始至终看在眼里。
虽说许璟行偏于保守,最终的败因却不是皇帝无能,而是对面强到不似凡人。
唯一的解法,不过是先行出手侵略,趁那罗鸠柔弱之时将其吞并。要说他这大哥唯一的“错处”,怕只是“不喜战争”。
只是个称不上错误的错误,仍是将他的皇兄逼上穷途末路,眼看要背上千古骂名。
先国泰民安,他总会未雨绸缪地针对时敬之。而倾覆象现于眼前,许璟明却没心责难那怪物了。
“算,不必勉强答我。”许璟行微微阖眼,声音越来越小。“已至此,朕……我也……”
可许璟行刚露出一丝怅然,门外传来卢福的拜见声。那点脆弱一闪而过,又转为帝王惯常的威严。
老太监进门,立即弯起长手长脚,恭恭敬敬跪下。
“今日的折子,老奴给您送来了。”
许璟明本就烦躁,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战报便罢,都什么时候,还把这些杂往里送?”
“王爷,这可不是小啊。”卢福细声细气道,“老奴也心疼皇上,在是没办法……唉,外头都传得纷纷扬扬了,必须得让陛下知道才成。”
许璟行没力气下床,更没心听着老太监絮絮叨叨,只好拿眼睛一斜。卢福心神领会,立即展折子,逐字逐句地念起来。
这折子不长,内容却将两人震得面色铁青——
时敬之谋反。
许璟行当即强撑起身体,紧皱眉头。卢福以膝盖行步,毕恭毕敬地呈上折子,教皇帝一字一句看清楚。
许璟行艰难地读着,脸色逐渐灰败。他看眼身边的胞弟,仿佛耗尽了气力,又靠回床榻。
“朕累了,你继续读吧。”他心灰意冷道。
“是。”
卢福咳嗽两声,小心翼翼地继续——那折子为栖州知府所书,忧愤之溢于言表。他声称时敬之“冒充皇嗣”,趁边疆不稳,在枯山附近煽动民心,收买武林中人。
折子内一大半都是各式各样的证据。内容从“搅乱江湖,四处安插势力”到“招兵买马,散布圣上失德流言”,种种罪证不一而足。
许璟明听得满脑袋嗡嗡响,连喘气都不敢喘。
视肉被夺,他自是有所听闻。难不成时敬之因为失视肉,想要趁势搅浑水,拉整个大允陪葬?但、但这也可能是国师一脉的阴谋,真真假假看过一遭,许璟明谁都信不得。
只是局势复杂敏感,这谋反消息一出……
“朕知道。”
果然,许璟行面色平静无波,双眼却透出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的目光越过卢福,看向无人的空处,似是与谁对视似的。
“无论真假,朕终究是棋差一着,没得选……没得选啊。”
一边的许璟明垂头不语,袖子下的慢慢攥成拳头。
深宫大院气氛沉重,无人小镇暖风醉人。
河里泛着浅淡血色,浓浓血腥之气随风飘散。尹辞收起吊影剑,以布巾细细擦过。
在他身前,躺着一具被利落分解的……生猪。只是切口利落归利落,肉分得在是过于细致,切分人似是心不佳。
两人结发成亲,而后并未过多少甜蜜时辰。时敬之得仙人指头,日夜埋头研究上头的术法,就差拿锁链把自己锁进神祠。若不是尹辞每日提着他吃饭,此人乎要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尹辞也不是无可做,此处无人,消息来得慢。他每日都会去附近探听,确保信息畅通。两人分工合作也不错,可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时敬之也把自个儿关得太狠。今日正好又要相商,他们得好好谈谈才成。
尹辞处理好剩余的生猪,始盛炖酥的梅花肉。他在食盒里摆好饭食药汤,佐一支桃花、一颗蜜饯,拎着去了神祠院落。
“子逐。”时敬之鼻子好使,没等尹辞敲门,院子里便传来他的招呼。“今儿是炖肉油烫菜?且放院门口吧。”
“今日一起吃。”尹辞口吻里多点不容反驳的味道。
门那边,时敬之沉默一会儿,委屈兮兮地回应道:“我自然也是想的……可我在太喜欢你,你要在这待久,我得有半个时辰静不下心。回去,快回去,要不为师又念无尘言!”
尹辞失笑:“这都多久,你当我就不想见你?”
这句话还没落地,时敬之嗖地开门,一脸“这可怪不得我”的窃喜。那滑溜溜的窃喜没维持多久,便被尹辞下一句打个稀碎。
“你成反贼了。”
尹辞无视周遭被切片剁块的仙人手指,他把炖肉端上桌,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啊?这么快?”时敬之表情凝住片刻,随即笑容苦了不少。“我还以为那孙……仙人会再来见我面。”
“估计是怕夜长梦多,教我找到说服你的法子。”想到那东西,尹辞不由地冷笑。“再说它一个连着庞然大物的‘仙人’,偏要日日夜夜盯着你,唯恐你跑,岂不是显得更加可疑?”
“……也是。”
时敬之给尹辞塞一筷子肉,自个儿咂咂嘴。
“也罢,伸头缩头都躲不过这刀。至少能证明他们被咱糊弄,好事。”
那日将“仙人”诱来,为了让对觉得有机可乘,两人特地没表现得太过亲密。
他们给对手一个相当合理的“真相”——
他们都探得百年大业。时敬之虽然不至于蠢到给么吃么,但能豁出命来试探,八成是受了尹辞的蛊惑。而尹辞做出此举,无外乎是想摧毁百年大业,向皇室与国师一脉复仇。
枯山派一对师徒貌合神离,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对于引仙会来说,接下来的路很好走。
要逼时敬之尽快抛下顾虑,比起说服,还是让他走投无路走更合适。乱世已成,皇权与长寿一同捧于面前。向一步便是天下霸主,谁还要世仇仇人一同猜天疑地?
而时敬之顶着个“倾国之灾”的帽子,要说栽赃诬陷是皇帝所为,这儿也不是说不通。横竖引仙会都能撇得干干净净,打得一好算盘。
想到这里,时敬之忍不住又看向尹辞。
春日桃花如粉雪,此人亦是穿淡色。只是不久尹辞身着喜服的模样,仍是牢牢烙在他的脑海之中。
估计国师一脉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真相大白,风暴中心的两人却“彼此利用”到了结发成亲的地步。
想到这里,时敬之又是一阵心满意足。
“说回来,他们还真能折腾。送来这么一份谋反本,不接就得掉脑袋,我怎敢拒绝?……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来剿我,我还从未亲自上线打仗,又有新鲜儿做。”
时敬之咬住筷子尖,语气轻飘飘的。
唔,炖肉好吃,汤汁也要浸了饼子吃。横竖他他的大将军在一起呢,怎样的沙盘也解得。比起当反贼这种小事,他还有更重要的要操心。
“不过子逐,他们要是来得太快,你记得帮我稍挡一下。那根仙人指头有点意思,我还要研究些时日才行。”
见这人主动提到此,尹辞眉毛一挑:“我方才瞧见麻雀。”
“哦哦,那是沈朱回弈都,给我报备一番。”时敬之摆摆,用饼子擦着盘子底。“你尽管放心,一切顺利得很。”
“我虽使不得术法,理论上也能帮你一二,你没必要太过劳心——”
时敬之身子衰弱是真,他甚至已经停习武,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桌。虽说此人没那么容易死去,尹辞还是有些看不下去。
结果他还未说完,时敬之歪过头,啄下尹辞的嘴唇。
“我可是得陈辈真传,又有大把时间。现在外面乱成这样,你探情况就够累了。”
时敬之笑得颇为自得,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随意。
“好了,你去休息会儿。我这边再琢磨些术法,自会按时歇息。”
然而就在尹辞踏出门后,时敬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刚才麻雀传来的薄绢。那薄绢被写得满满当当,怎么看都不是“报平安”那般简单。
【我已回弈都,又用上好法器探一番那视肉。】
【一旦与悬木融合,五脏六腑俱要根系温养。强行将根系分离,所余只会是一滩肉泥。尹前辈必定与那悬木同生共死,无法恢复凡人身。】
【而留着悬木,那仙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要如何?】
时敬之两指夹着薄绢,金火慢慢将薄绢吞噬殆尽,不留半点灰尘。随即时掌门擦擦手上的灰,又搬起一大块圆柱状的指肉,摇摇晃晃进神祠里屋。
神祠内,满地都是零散的纸张,血肉腥气引人反胃。时敬之活像嗅不到,他寻了个空当,径直席地而坐,奋笔疾书。他不时咳嗽一下,吐出的血以废纸擦了,随便扔去一边。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我选这选那。”
他上研究术法,嘴里喃喃有声。
“……我偏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