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睁开眼, 窗片大亮。镇无人,鸟鸣声照旧婉转好听。
哪怕在这等小镇,帝屋神君的神祠也是气派敞亮。神台上的泥像被他拆去,余下的台子拿几层被褥垫垫, 刚好能做床用。神祠内的红绸赤布被阳光照, 眼能暖到心里。
粗大红烛燃了个干净, 烛泪顺着桌沿垂下。晨曦之中,们透出些半透明的朦胧, 煞是好。用于喝交杯酒的酒盏歪倒在一边, 残余酒浆散发出淡淡香气。
要是忽略神祠的香火气息, 此处当真与新房无异。离了人世喧嚣,哪怕是一片狼藉, 也能显出几分悠闲趣味。
临时缝制的喜服正散在地上,变成皱巴巴的团。里衣则挂在不远处, 被暖风吹得摇摇荡荡。尹辞伸手去够里衣, 腰上却传来极重的禁锢感——时敬之彻底把“寅时起床”这抛在脑后,他抱紧尹辞的腰身, 睡得格外深沉。
两人俱是没着里衣,肌肤相贴的触感分鲜明。时敬之体温稍高,尹辞只觉背后靠着个大号汤捂子,端的是熨帖而晕人。
尹辞没再强够那件衣衫,而是艰难地转了个身。随即他搂住时敬之的肩颈,将那人拢回胸口。
时敬之被熟悉的气息裹住, 睡脸越发放松。
昨晚两人荒唐夜,也算是将积压的情绪炸了个痛快。不过若不是此人身带伤,兴许连眼睛都闭不了——欲子不知餍足,索求无度。饶是尹辞早有预料, 仍是吃了惊。
他本来还念着这人体虚伤,下不手,自己须得轻柔照料,主动引导。谁知时敬之聪慧异常,点就透,那使不完的精气全都派了用场。骇的尹辞时不时扫一眼伤口,必要时以舌舐之,唯恐这人太过忘情,忘了喉咙处的新伤。
欲子欲求似决堤之浪、疾风骤雨,好在时敬之狂热之余仍存了理性,尹辞亦是没吃到半点苦头。对师徒都是习武之人,在榻也称得势均力敌。昨夜到了后半,两人脑髓近乎融化,除了无边的炽热与满足,剩余的记忆寥寥无几。
好一个名副其实的洞房花烛夜。
尹辞清心寡欲百年,哪怕情到浓处,也拼不过红尘欲壑。那万丈深渊着实摸不到底,横竖都是得趣,倒不如任由对方施为。
念头起,尹魔头躺了个理直气壮——如此还能早醒片刻,瞧瞧对方睡梦中的模样。
伤口疼痛,妖树骇人。这段时间,时敬之直没怎么睡过囫囵觉。眼下他头埋在尹辞胸口,呼吸浅而悠长。尹辞手指拂过对方肩头,轻揉昨夜留下的红痕。暖烘烘的软发蹭过他的指尖,教人心里阵酥麻。
他动作轻得很,可惜某人腹中阵咕噜细响,随后便睁了眼。
时敬之刚醒,脑袋片混沌。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瞧向尹辞:“子逐,我做了个好梦,梦见你我成……”
他话说到一半,才清未穿里衣的尹辞。时掌门整个人雷劈似的凝在原处,他愣了许久,只手从尹辞耳畔抚到胸口。
对方皮肤温暖,心跳沉稳有力,这分明不是梦境。
瞧见尹辞戏谑的眼神,时敬之如同碰了烙铁,嗖地收回爪子,面皮也点点红起来。眼下神祠内片阳光,时掌门一张脸快和红烛个颜色了。
尹辞忍不住笑出声:“你这面皮敢情是日涨夜消。尽管摸就是,我还会碎掉不成?”
说罢,他顺势起身,大大方方披上里衣。
“醒了便起来,咱们先回客栈——待会儿我弄吃食你煮水。昨夜出了不少汗,好好洗个澡才成。”
时敬之在神台上呆坐片刻。
此情配此景,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尘世双情人。无需忧心妖异,不用触碰阴谋。他此生追求的切,似是触手可及。
“我晓了。”
时敬之被这晨曦晃了眼,本能地向那片光芒伸手。然而那只手伸到一半,又悄无声息地转了个方向——他摸了摸脖颈的伤疤,半天呼出一口浊气。
“……早上不要粥。神祠后面有溪水,我顺手捉两条鱼来。”
然而那一夜春宵威力甚大,饶是蒸鱼鲜甜,蛋羹柔滑,时掌门照旧食不知味——若不是尹辞拦得及时,这人差点把筷子往鼻子送。
直到两人进了浴桶,此人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色字头上把刀,古人诚不我欺。珍爱之人在前,更是烧人心。”时敬之捉起尹辞缕长发,那长发被温水润湿,黑玉似的柔亮。“要是本欲了情,最终求而不,那便是活地狱了。”
此人到底是年轻气盛,尹辞失笑:“你这辈子都踩不那活地狱,安心便是。”
时敬之耳垂微红,半张脸沉入水下,吐了串深熟虑的泡。
半晌,时敬之正下神色,打算开口。怎料只麻雀从天而降,爪子刨上时敬之的头顶。后者嘶地抽了口凉气:“好歹是阅水阁养得雀妖,不晓气氛吗!”
麻雀无辜地蹦跶两下,停在桶沿,歪着脑袋他。
时掌门在爱人之前笨嘴拙舌,好容易憋出点感想,全被这只羽毛团子撞散了。他悻悻解下细绢,开始瞧沈朱的传信。谁知他越瞧,眉毛越来越高。
“子逐,昨日你我要商议的,如今可以好好谈谈了。既然都是要人动手,不如我先说吧。”
时敬之拢起湿淋淋的长发,眸子里的无措和羞涩都散了。威压之下,周遭的旖旎气氛摇身一变,连窗的桃枝都多了几分肃穆之意。
“你最开始随我走,是想寻死吧。”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直接,尹辞时不知道怎样回应,只好点点头。
“如今呢?待我百年之后,你可否想要继续活下去?”
尹辞望向时敬之,目光复杂非常。这人当真与刚相遇时不同,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发疯——对于他的肯定,时敬之没有半分恼怒之色,反倒露出几分理解之情。
尹辞沉吟片刻,亦是答诚心诚意:“世间二百年,我自认见惯尘世冷暖。如今来,然错过不少风景……不过那般景致,我孤身人看不到。”
“无需千秋不朽,白头偕老足矣。”
时敬之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如?”
“子逐与那吃过视肉的人同样‘不死不灭’。就那日的人肉根来看,你们大抵都连着妖树,可以算作同类了。”
“是。”
“这是前所未有的,难说分离之后,你能否存活。我怎么舍拿你来试验?不如将那人抓来,试试便知。”
时敬之摇了摇手里的薄绢。
“对付那妖树的办法,沈朱他们寻到了。”
尹辞微微皱眉:“将那人抓来?”
对方八成是吃过视肉的任“傀儡”,比起自己这种意外产物,那人必只强不弱。如今他们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摸到,怎可能说抓就抓?
“嗯,抓来。”提到敌手,时敬之的笑容带了血意。“回我死到临头,能明确感受到他人救护之意——若是你没有出手救助,那边估计要出手了。妖树没有神智,引仙会的人也不在附近。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手的,就只有那人了。”
尹辞猛然意识到了此人的打算——
“子逐,我可是他们费尽心养出的‘好傀儡’。要是有那人……那东西救援,引仙会这路对我不管不顾,也说得通了。”
时敬之指尖扫过颈子的伤口,点血液渗了出来,混入温热的清水。
“这次你来杀我,不要救援。待那人出手干涉,我们便能抓到他的蛛丝马迹……等逮住那人,多少能再敲出些妖树的消息来。”
混了水的鲜血顺着时敬之锁骨滑下,坠入浴桶,很快便无影无踪。
“就算情到了最糟的地步,你我还挡灾符这手能用。”
这念头不可谓不疯,谁想尹辞沉默了片刻,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来。
“计划不错,就是有待改进……靠近,这回轮到我说我的了。”
弈都,国师府中。
曲断云换了簇新衣装,由江友岳引着走向地下。
“师父,要是那时敬之迟迟不吃视肉……”
“不说欲子,凡人尚饮鸩止渴之说。欲子本性自私至极,不可能因为外物舍弃性命。”江友岳语气平静。“诚然,我等在处理阎不渡一所失误,将情说得太过明白。此回留了余地,那时敬之自是抵不过生欲。”
话虽如此,曲断云总觉情不太对劲。
对于个死到临头的人来说,时敬之实在太过镇。他那出身不明的徒弟,自己至今也没摸到底。“尹辞是宿家后人”的传言不是没,却无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还那西北大禁制……虽然禁制还在运转,效力却逐渐变弱。江友岳曾说过,只要大禁制效力还在,不会出太大纰漏。可此番种种异状,犹如白墙细小孔洞,总教他安不心。
终于,两人停在空无人的地下石室。见江友岳停步,曲断云酝酿片刻,又打算提出疑问。
结果他还没出声,就看江友岳衣衫一撩,径直跪下,比面对任国师还要恭敬。
“见过真仙。在下年事已高,特此带小辈拜见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