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没有太衡的箭马骑, 样没有时间绕远路。枯山派一行人合计半天,特地搭了孙家的药草商队出行。
有孙怀瑾在,他们不需要操心多少。孙老头除了人有点迷瞪,办事利索一如既往。五人分乘车, 吃喝不少。车厢里塞满掩人耳目的交易药材, 弥漫着怡人的药草香气。
“沈姐是女眷, 单坐方便。这车子挺大,我们四个挤挤坐一车, 这样更——”
闫清还没说完, 就被苏肆捂了嘴往后拖:“大什么大, 瞧瞧里面塞了多少药。掌门还弄个一堆书进去,没你地儿。走走, 咱俩坐一辆。”
闫清费解地瞧了眼苏肆,最终还是没吭声, 乖乖跟着上了车。
药材脆弱, 孙家的货车车轮套了竹篾编的轮套,比寻常马车还要平稳。尹辞照例与孙怀瑾交代几句, 甫一进车,差点被面前的景象惊出来。
短短几盏茶的工夫,时敬之用车内药材搭了个像模像样的草窝。外面看去只见药材,内里井井有条,可躺可坐,专门留了看车窗的缝隙。时掌门左手边垒着摇摇欲坠的书山, 右手边堆着岌岌可危的食盒山。此人屁股下坐着药材布袋,气势仿佛在王座之上。
见尹辞进来,时敬之快速挪了挪,空出一半“王座”, 特地将食盒那一侧让给尹辞。
尹辞失笑:“这药材江山,弟子还是不享了。”
说归说,他还是坐去时敬之身边。尹辞扫了眼书山,发现全是各种版本的孙妄传记,其中还夹杂了十来本大允通史。时敬之又回归了北地归来时的书呆子状态,只不过上次读的是术法,这次读的是历史。
不过这次时掌门记讨价还价:“阿辞先让我靠会儿,待会儿你再靠着我。”
没过多久,尹辞就迎来了第二次历史储备考察。时敬之改坐为倚,脑袋枕在尹辞腿上,双手撑着书:“旅途漫漫,开国时期的每一场仗,阿辞陪我过一遍呗。”
尹辞垂头,只见书本上方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他刚算摸摸它们,时敬之把脑袋缩回书下:“先从最早的‘浦中之乱’开始——”
四周给药和书填满满的,几阳光自缝隙间射入。这分明是尹辞最讨厌的逼仄环境,他却给这药香熏得心旷神怡。大腿上的温度让人安心比,金色光束扫过《大允通史》的封面,浮动的尘埃也闪出光辉来。
尹辞深吸一口气,让浸透药香的暖风灌满胸肺。随即他微笑着俯下身,嘴唇擦过粗糙的书脊:“问吧。”
尹辞很讨厌回忆,尤其是回忆那段暧昧不明的时光。纵然妄想万千,所有妄想的结局都只有一个——他必是为人所负,才会陷入那般绝望的境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尹辞与时敬之正相反。他或许没有失去任何记忆,只是妄想的碎片犹如色彩缤纷的气泡,将相掩于一片雾气之中。每次尹辞试图分辨真假,那片边无际的黑暗总会再次漫出,把他深深淹没。
可在这平凡至极的一刻,黑暗没有再次出现。
尹辞玩着时敬之的指尖,盯着一片干净圆润的指甲。他嘴上心不在焉地打着,更多模模糊糊、不知真假的“记忆”冒了出来。
【我收了这么多好看石头,翠翠肯定喜欢。】黄沙中的英俊汉子再次出现,喜笑颜开。【可惜这地儿除了沙子啥也没。么时候咱去南边打仗,我还能买些首饰带回去。】
【孙大哥送把沙子,嫂子也喜欢!】旁边的兵卒大笑。【孙大哥每次出兵都要挑礼物带,嫂子好福气——】
“孙大哥”却不笑了:【福气啥福气,见天打仗,谁能有福气。我家老二都会背字经了,还不知道我这亲爹长啥样。我跟们嫂子约法章,天下一太平,我即刻解甲归田,陪她去乡过小日子——那才叫福气。】
【有您二位,又有贺国师,天下太平不是早晚的事儿。大哥你完了就走,咋当大官儿啊?】
“孙大哥”大叹一声:【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带兵只会听人指挥。当官这事,还是得指望我这好兄弟……我这兄弟年轻有为,还没的家眷,当官的大好材料!】
他搓了搓手里的漂亮石头,转过头来:【不过能配上我这兄弟的女子,不知哪里才有。幸好赐婚这事许大哥头痛,要我说,就你这脸,当娶天第一美人——】
“阿辞?”时敬之的声音仿佛隔了层水,模模糊糊。“阿辞,怎么了?”
尹辞耳边的风沙呼啸声慢慢消失,目光还有些涣散:“嗯?”
“……刚问到‘沙阜之战’的第二场大冲突。”时敬之微微皱眉,他伸展手臂,揉了揉尹辞的眉心。“突然就不答了。”
“唔。”尹辞揉揉太阳穴,五脏六腑似是被冰冻过。“事,一时走神。”
“说实话,我总觉与那孙妄有关系。”时敬之起了身,揉捏尹辞头上的穴道。“我沙盘玩了那么多把,那指挥气魄,不是江湖小打小闹能练出来的。”
“看我顺眼罢了。”
“我可不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叫旁观者清。”时敬之扯了扯尹辞的长发,“我也算半个老将,不会看错。”
尹辞拿眼睨他:“半个老将?”
时敬之把尹辞的脑袋别回去:“我懂事起,大哥就填鸭似的教我兵法沙盘。等我沙盘赢遍朝中武将,他又弄了些不痛不痒的边境摩擦给我练手。我出宫前,大允每一仗都要我参谋……说半个是为师谦虚,懂不懂?”
毕竟他还是此人的手败将,实在放不开吹。
“今上对‘欲子’的利用还挺全面。”
“可不是吗……等等,别转话题。”
尹辞没再藏私:“我是有个幻想与孙妄有关,但史上名,所记府邸也不存在。也可能我是他哪个手,才生出这样真切的幻想。”
时敬之静静地看了尹辞一会儿,出乎尹辞意料,时敬之并未追问下去。他安静地瞧了会儿尹辞的双眼,突然吻了吻尹辞的颈侧。
“嗯,等咱们查出引仙会的手脚,早晚能知道。”时敬之巴搁上尹辞的肩膀,语气平缓而所当然。
尹辞一腔子解释给他堵了个正着,他原以为时敬之会刨根究底。谁知时掌门在他身上倚了会儿,又一个猛子扎进书海,哗哗翻起书页。
孙怀瑾手眼通天。一路上各式关卡,他们从未被官家发现,更别说来往的江湖人士。除了车厢狭小,擦身休憩稍有不变,尹辞从未这样舒坦过。
离沙阜还有半日路程,时敬之最后一本书翻完。他黏回徒弟身上,兴致勃勃:“阿辞,沙阜姑且算的地盘儿。实在不行,——”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古籍哗啦啦乱飞,时掌门辛辛苦苦垒起来的药窝毁于一旦,连药到病除旗都险些折了。
“没有来人的气息,是马车绊子。”尹辞护住时敬之后颈,语气森冷。“沙匪的手段。”
时敬之意识将旗横在两人身前,闻言才收起:“……沙匪都劫到这啦?”
孙怀瑾此人滑溜像条泥鳅,能将孙家生意做这样大,势必黑白两都有点。如今他的商车都能被劫,沙阜附近是真乱了。
“前些日子陵教鲍长老被杀,他的沙阜分坛没了首领,乱点也正常。”尹辞低声,“他的分坛里有不少借东风的沙匪,未必敬仰阎家血脉。”
鲍祖一死,沙匪们懒去纵雾山向阎争表忠心,就地树倒猢狲散。原本鲍祖一伙由赤勾教隐隐压制,现在赤勾教自顾不暇,这群匪徒是劫得潇洒、闹得自由。
孙家马夫受过训练,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送上银钱。谁知这群沙匪不买账,几个车夫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便落了地。
“药里有人!”几人扯着嗓子高喊。
闫清已经竖起布包的慈悲剑,挡在沈朱身前。苏肆也拔了剔肉刀,一双多情柳叶眼扫来扫去。托时掌门中崩殂的草窝所赐,枯山派师徒被药盖着,反而看起戏来。
这俩下人经过纵雾山一遭,要是几个沙匪还对付不了,可以就地逐出去了。
“哟呵,爷先前只见俩人俩人地私奔,头一回见仨人,们挺有意思啊?”为首的沙匪腆着肚子,露出一嘴黄牙。“能借孙老儿的车,富贵人吧。”
苏肆毫不怯场:“我们仨里有个下人,猜猜是哪两个私奔?”
那沙匪愣了一愣,苏肆轻笑一声,上手就要抹他咽喉。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一条长棍猝不及防地抽来,正中苏肆腕上麻筋。苏肆啧了声,剔肉刀在手上转了圈,他刚要再出手——
“这几人我来收拾。”一个冷淡的女声说道,“们几个先去收药。”
“是是,小娘子说的是。”那头目嬉皮笑脸地走了。
他们都认这个声音。苏肆的刀光僵在半空中,枯山派一行人的表情齐齐凝固。
时敬之惊恐地扒开药袋,仔细看去。说话人一身破烂的沙匪打扮,腰上挂着廉价铁剑,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那张脸上沾了不少风沙,模样却依旧分明——
那分明是施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