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头被仆人们紧急搀回房间, 服了半碗兑水的死生羹,这慢慢缓过气。孙怀瑾捏着被子发了会儿呆,脑后一片热汗,脑筋还有些木。
晓得时敬之的状况。
曾外孙小没了亲娘, 身子差, 一直在宫里吊命。眼见着余命无几, 时敬之这出宫寻视肉,死马当活马医。孙怀瑾本就怜爱血脉, 只见歪瓜裂枣的穷亲戚上门, 哪见皇亲国戚回头。时敬之专程认祖, 老头子感动得不得了。
时敬之甚至没有要孙怀瑾为自己铺路,只留下一个请求——利用孙怀瑾的人脉, 帮他造个说得出去的出身。
对于孙老头来说,这无非是举手之劳, 比起请求更像撒娇。
自家曾外孙可怜, 哪怕后来“宿执”本人上门,孙怀瑾毫不犹豫地扯了谎。宿执多疑, 素来不喜皇家。要是时敬之的身份暴露,宿大哥绝对会立刻抽身。
……不如编个谎,让大哥留在时敬之身边,还能顺道保下曾外孙的平安。
这都快保到榻上去了!
孙怀瑾小算盘得啪啪响,哪想到还能见上这种事。当年宿执可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晓得宿大哥不死不灭的秘密后, 孙怀瑾只当这人早断绝了七六欲,不疑有。
老头子躺在软褥上,心下一片茫然。估摸着自己今夜无眠,只好唉声叹气地爬起来。谁知他这靴子还没套上, 尹辞自个儿过来了。
孙怀瑾看着昔日大哥,险些背过气去。好容易抓牢拐杖,整个人抖得像风中落叶:“大哥,你、你……”
“我叫他先去睡,你我私下说说话。”尹辞捏捏眉心,“放心,我并非心血来潮、玩弄于他。”
孙怀瑾:“……”
这是重点吗?虽然时敬之并非不懂事的小儿,单看外貌,这两位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可孙老头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脑袋忍不住嗡嗡作响。只好喘着粗气,多喝了口死生羹。
好在时敬之不在场,尹辞向来拿捏得住。略带烦躁地摆摆手:“了,要不等这事了了,我遣个八抬大轿过来?”
“大哥,莫开这种玩笑!”孙怀瑾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声音都在筛糠。一时分不清尹辞的戏言内容恐怖,还是“宿执在开玩笑”这事本身更恐怖。
吃了尹辞一记猛击,孙怀瑾原地恍惚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大哥今晚前来,不止为了安抚我吧。”
尹辞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火光不明,月光倾泻而入。比起孙怀瑾记忆中的“宿执”,尹辞眉目间多了不少活气,仙姿愈显。无怪乎时敬之晓得此人年岁,还能为其心动。
“引仙会既然对孙妄有兴趣,其中定有隐。你我曾详查孙妄,这些年来,你接触了无数孙家后裔,总能察觉些什么。”
孙怀瑾长叹一声:“大多是些家长里短的杂事。”
烈安侯孙妄,开国双杰之一。孙妄南征北战,为开国之帝下一片江山。只可惜第一任皇帝驾崩太早,仅留下年幼独子,环伺蛮夷。孙妄担起摄政王的职责,等太子登.基掌权,便利落地卸甲归乡。
孙妄一生为国征战,无心争权夺利,是大允史上鼎鼎有名的忠臣名将。
那时皇帝与国师还未生嫌隙,孙妄也与国师一脉相交甚好,常常出入于引仙会。离开皇宫后,容貌未老,于己身百岁寿宴之日“成仙”,只留下衣冠冢。
尹辞当年详查孙妄,跟的便是这个传说。可惜事过了三百年,种种细节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连三百天兵下凡迎人之类的鬼话都有人说。尹辞别无所获,只好放弃这条线索。
“说来惭愧,当年我所知甚少,没帮上大哥的忙。如今虽然听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孙妄总归是个名人,那些个传闻听着就玄乎,来来回回几头牛换着吹。”
孙怀瑾老脸抖了抖。
“但要说‘不怎么神’的事,我听说了一件……刚好就是那献我小神像的后裔说的。”
尹辞微微皱眉:“不怎么神?”
“是,据传孙将军爱妻如命,对子女也宠爱有加。而在太.祖患病那些年,孙妄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堂堂九尺男儿,成天蜷着掉泪,还专门识了字,学文人舞弄墨。太.祖病逝后,不再过问自家亲眷,连年在外征战。哪怕后来归了乡,对亲人也冷淡非常。”
尹辞表情阴晴不定,终没有吭声。的五官被浓重的阴影埋没,孙怀瑾老眼昏花,没发现半点端倪,嘴上还在继续。
“孙夫人受不得这变化,因而托心神佛、抄经塑像。那泥塑是她做的唯一一座神像,鼻歪眼斜丑得很。不过那人说法有点意思,我就记下了。至于其他怪事异物,这几十年下来,我还是没找见。”
“那孙妄或许是年老走失,或是死状难看,被孙家人以‘成仙’之说掩盖过去。所留的私物本就不多,引仙会的搜查也没那么紧张,或许只是……”
尹辞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这石头是不是贼好看?透透亮的!等咱回去,我叫人磨圆了送翠翠。】
一个碎片从记忆深处冒出。记忆中的高壮汉子满脸灿笑,手心躺着颗半透明的石块。那人眉目轮廓极深,称得上英俊。就是傻笑配上一口大白牙,生生坏了气质。
光看那眉眼,是有几分像民间描摹的门神。
彼时黄沙在脚下嘶嘶作响,四周笑声不断,马嘶此起彼伏。当初自己怎么答的来着……?
算了,不过是他苦痛的幻想之一。
尹辞猛地甩甩头,将那模糊的记忆压下去。早就查过,无论正史野史,无论哪一个传说,其中都没有自己的身影。
“多一点线索都是好的。”尹辞定神道,“你那友人……?”
“早没了,东西全捐了赤勾教。那玩意儿品相不佳,一准还在教内仓库。”
孙怀瑾一边说,一边继续拿眼瞧尹辞。
“我本想将赤勾之乱告知大哥一人,大哥肯定有法子保下赤勾,孙家泥像也能顺手一查……可是敬之……”
孙老头少地吞吞吐吐起来。这老狐狸八成是不想时敬之涉险,这专挑了半夜上门,单单告知尹辞。
“怀瑾,那小子可不是病歪歪的软柿子。”尹辞微微一笑,“你还是安心等着八抬大轿吧。”
孙怀瑾:“……”得,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了。
此时此刻,另有一人眼前金星直冒。
“赤勾那边闹腾,关你们什么事啊?不是正邪势不两立吗?”容王许璟明脸色发青。快速抖着手中扇子,活像这样就能把手汗磨没似的。“好不容易陵教的宝图佛珠到了手,眼看视肉近在眼前,你们在紧要关头玩这出?”
石桌对面,曲断云好声好气道:“赤勾突逢变故,如今少教主刚刚归来,只有一把扫骨剑做信物。按照江湖道义,我太衡得去做个见证——这事本来该尘寺的人来做,况特殊罢了。”
许璟明扇子一停:“我本以为你小子当了掌门,太衡能好说话点……别忘了是谁供着你们这大门大派!你们这视肉虽是为我寻的,归根结底也是为我皇兄寻的,天子的事不比江湖道义重要?”
曲断云耐心道:“此事也是‘天子事’。王爷,如今边疆不稳,那罗鸠的‘神降圣’给今上添了那么多麻烦。西北再乱,今上只会更烦心。趁早稳下赤勾,也是为今上着想。”
许璟明哼哼唧唧地摇了摇那“波澜不惊”扇,半天才开口:“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这视肉,你们绝对要第一个寻到。我可听到了传闻,那时敬之好像得了视肉‘钥匙’。你们在这胡乱折腾,小心阴沟翻船。”
“王爷放心,在下一定快马加鞭,趁早解决赤勾之事。”
“……嗯,这还差不多。”
许璟明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不知是天气不佳还是春日清寒,全身上下都不得劲。许璟明有个隐约的预感,自己混吃等死的安稳生活多了点摇摇欲坠的味儿。
那罗鸠新王号称“神降圣”,端的是神勇无比。虽说大允底子厚,那厮做不到以少胜多,以少平多却是确确实实。无论他的皇帝大哥多圣明,也架不住边疆战将不顶用——败仗没吃多少,人死了一堆。们只不过是靠人力粮仓硬填前线,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边疆被破,相当于人被捅了一刀,疼却不致命。但正如曲断云所说,要是赤勾大乱,西北蛮夷也趁机搅浑水,事就难看了。
更别说皇帝许璟近期面色不怎么好,似是操劳过度、身体微恙……
想到已经乱成一团的江湖,许璟明打了个哆嗦。无论是不是为大哥的身体着想,必须趁早拿到视肉。万一……万一事态不好,国内起了流寇,连护卫百姓的武林人士都没有,事只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糟。
当初怎么就把时敬之那个祸害放出去了呢?明明放出去之前,大允江湖繁荣边疆安定,半点事都没有。
许璟明目送曲断云离开,焦虑之中,的脑袋里突然钻出个想法——
反正自己吃不好睡不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去赤勾教瞧瞧,还能用王爷的身份压压人,稳稳事态。一身金贵正气,说不定还能破破邪气呢。
想到这,冲身边下仆扯了一嗓子:“去,帮我准备法器轿子!”
容王府外。
听到墙内喧哗,曲断云苦笑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和猜测的差不多,许璟明对当今圣上还是一片诚之心——当初容王爷敢跟着下鬼墓“立功”,现在跟去赤勾也不奇怪。许璟明胆子比脑子沉三两,能让如此惧怕,时敬之也算有几分本事。
罢了,带着就带着,本来他就是去“证”的。
……见证赤勾教如从一个横跨正邪的安稳教派,变成第二个唯我独尊的正统魔教。
刚算迈开步子,身后一丝气息掠过。曲断云皱起眉,当即喝道:“方宵小?”
身后人功夫不差,没被激出更多气息,似乎已然跑远。曲断云犹豫片刻,转了个方向,走向自己投宿的客栈。
今晚看来不好去国师府了。
曲断云摸摸怀里的薄面具,轻轻叹了口气——今晚的联络,就靠“字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