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自宽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你们两个损耗重, 须得静养几个月。”
时敬之收回把脉的手,冲倚在床头的阎争说。
尹辞在山边发现了喻自宽与阎争,枯山派在山脚下寻了空屋,将两人安顿下来。接触请神阵久, 阎争一头白发黯淡无光, 人也瘦脱了形, 好歹还剩说话的力气。喻自宽年纪长些,精力不年轻人, 还在昏迷之。
尹辞做了些简单药膳, 给他们慢慢喂了, 好容易喂回点活气。
“多谢时掌门……现在外面怎么样了?”阎争听完此事来龙去脉,长长出了一口气, 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压抑一口吐出似的。
“都在打理队伍呢,那些门派走得差不多了。”时敬之温声回, “听沈朱说, 这次折了几个独行侠,外加一两个跑得太远的门派。除了陵教, 大门派基本没有损伤。”
“……嗯。”阎争揉揉眉心,脸上没多少喜色。“还是有无辜的人被牵连了,是我们考虑不周。”
“往好里想,要不是这一系列机缘巧合,伤只会更多。现在这个伤亡数,江湖还乱不了。”
尹辞又端了碗甜米汤进来, 顺手塞给时敬之一个包子。两人指尖交叉拂,俱是一顿。尹辞收回手,指尖还残余着温润酥麻的触感。
他定定神,话题引开自己的注意力:“阎争, 你今后什么打算?出了这样的事,正派人士必定会前来调查。时你和喻自宽留在这,估计安生不得。不就此隐姓埋名,安稳活。”
阎争啜饮着米汤,悄悄斜了眼昏迷的喻自宽。
眼下阎教主白发鬼眼,比先前还不像人,可只是这一眼,他身上的烟火气却比先前任何时候还要浓。
“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总坛毁去,分坛那些疯子要么会自立为王,要么会加入其它魔教。时乱子不了,太衡未必能压得住。”
阎争望向空屋剥落的泥墙,他的目光依旧坚定,其的沉沉气一扫而空。
“‘陵教教主’这个位子,现在还不是空下来的时候。人除恶务尽,我会好好收这个尾。是今日救命之恩,阎某必定铭记心。他日枯山派若有危难——”
时敬之叼着包子,语调极为真诚:“放心,在下绝对敞开了求助。”
他们等了三四日,请神阵才停止运转。彼时聚集在此地的江湖人差不多走了个干净,陵教总坛几近全军覆没,无人维持阵法,雾坟阵也逐渐散去。没了滚滚妖雾、来往行人,偌大的纵雾山显得比往还要空旷。
阎争和喻自宽是货真价的高手,数日下来,尽管体虚依旧,两人已能下地走动。在两人的强烈要求下,枯山派暂且让他们跟在身边——苏肆还在寻白爷,沈朱在山外探听消息,权当补齐人手。
“我好歹在纵雾山待了六年,对附近地形熟悉得很。我俩帮诸位找完线索,再离开也不迟。”喻自宽咧嘴,“说不定你们找视肉前,我们就能扫清陵教残党。时掌门,下次再面,我们说不准就是同行了。唔,好像该提前弄把旗子备着……”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亲昵地拍拍阎争后脑。后者了,容竟夹杂了点腼腆。阎争一头白发高高束起,脸上多了不少血色。他身周戾气散尽,只剩稳重与柔和。
然而纵雾山一行仍不轻松。
哪怕有尘寺给的佛门记录,加上各门派的信息做参照,线索还是极其难找。喻自宽为众人省了不少弯路,一行人依旧在山上转了将近五日。最后还是尹辞认出了大致地点,寻了那个孤零零的石棋盘。
石棋盘由本地山石做成,原本就不算起眼,今又附上了薄土青苔,看着与乱石区别不大。比起那灰扑扑的棋盘,自有更显眼的标志在——
棋盘附近,几株杏花开得繁盛。花朵细雪白,潮湿的空气飘散着淡淡香气。春日阳光轻柔,照得此地清幽僻静。虽是埋骨之处,尹辞却未感半分阴冷。
没有比这更平和的目的地了。
阎不渡与空石之事,时敬之在路上大致说了一番。这会儿没人吭声,只是静静看着那几株缀满花朵的杏树。
尹辞刚想走向前,手腕便被时敬之拉住。时敬之面色严肃,轻轻摇了摇头:“此地似是没有机关,这可是阎不渡的布置……闫清,你拿慈悲剑去瞧瞧,记得动作慢点。”
鬼墓之下,阎不渡就对自己的子孙有所关照。闫清拿了慈悲剑,挂上双重保险,称得上众人里最安全的那个。
闫清郑重地点点头,拎着剑一点点挪近棋盘。他走得时候格外注意脚下,生怕踩遗骨之类的物事。就这样慢蜗牛地挪了半个时辰,闫清终于凑石棋盘边,额头已然泛起明显的汗光。
无事发生。
“我看了,‘钥匙’还在!”闫清松了口气,提高声音。“看着像个玉珠子……我现在拿出来?”
时敬之默默感受了会儿四下气氛,没有发现异样:“试试看。记着,千万别松开慈悲剑,一有不对劲就收手,听没有?”
“是。”闫清深吸一口气,掏出提前备好的细钩,开始撬那嵌在棋盘里的“玉珠子”。
就在细钩触上玉珠的瞬,变故突生。
慈悲剑上,阎不渡留下的防护术法即刻发动。石剑微微颤动,泛起一层柔和至极的光。那光芒渐渐成形,化作一个厚的光罩,将闫清牢牢裹在其。下一瞬,防护罩的淡光同风残烛,明明灭灭得煞是危险,活像下一秒就要破裂。
放在往日,一行人无法瞬反应来。可就在前不久,他们就接触类似的场面——
有什么东西在大量汲取精气。
慈悲剑由幕炎石做成。幕炎石是世最牢固的石料,由古时妖物尸身所化,本身也属法术材料。空石镌刻的法言百年后效初,其强力可一斑。
尹辞沉默不语,他用救援喻自宽与阎争的法子,阎不渡百年前便用了。若没有慈悲剑,擅自碰触玉珠,很难说能不能留个全尸。
可是先前吸取精气的是请神阵,现在吸取精气的又是什么?陵教擅长修缮墓室,若是只想置来访者于地,能用的机关术法数不胜数,阎不渡何苦用这样偏门的复杂手段?
闫清左手握紧慈悲剑,右手继续撬那玉珠。他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那玉珠才从石洞里露出一点,百年来一次触阳光。
看清玉珠的一刹那,闫清手一抖,险些放开慈悲剑。与此同时,慈悲剑的防护罩终于停止闪烁,只是比起刚启动时,它黯淡近乎于无。
精气的汲取似乎停止了,玉珠表面泛起一圈温润的光晕。闫清僵在玉珠跟前,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尹辞向前一步:“怎么回事?”
“……是眼球。”闫清吞了口唾沫,“这东西是个眼球。”
他稍稍侧开身子,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它。
那颗眼球呈半透明质地,泛着玉色光泽。玉眼球通体精细无比,绝非人为雕刻之物。仔细看去,眼球表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复杂纹路,怎么看都和“钥匙”一词毫无干系。
这就是视肉的钥匙?
“陵教内没有这样的东西。”阎争双眉紧锁,主动开口。“本座没这类术法,也没听说谁用。”
别说阎争,尹辞自己也没这东西。横竖精气的汲取已经停止了,他径直走棋盘前,将那颗玉眼握入手。
玉眼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周遭没有任何异动发生,尹辞也未感觉半分不适。他看了会儿玉眼上的纹路,分辨出两个法阵来。
其一个用吸取精气。那法阵在太复杂,他一眼竟看不出其奥妙。无论怎么看,它都不是阎不渡这个法术新手能做出来的。
另一个法阵复杂程度更甚,尹辞连用途都辨别不出。
不少妖物本身带有天生法阵,这类法阵往往精妙蝶翅花纹,凡人难设计。此想来,这法阵更像原本就存在于眼球,被人具现出来,直接使用。
尹辞将那眼球攥了好一会儿,确定它没有危险,才将它丢给时敬之。
“刚才那一下,精气全是这东西吸的。上面有两个挺有意思的法阵,你拿着看看吧。”
时敬之拈起那颗玉眼,对着太阳把玩了会儿:“这东西绝对不止是‘钥匙’……要命,看得人眼晕,我先分一丝真气进去理理。”
时掌门的想法很简单。尹辞没有内力,用不了术法。自己倒可分出一丁点儿精气,按照阵法纹路游走一番,探探阵法质——汲取精气的阵尚有几分杀机,这个未知阵法颇为平和,应当不会有事。
探明钥匙功用,说不定对找视肉一事也有启发。此地荒无人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正适合验。
时敬之特地压了一缕极微的真气,试着触动那未知的阵法。他本想浅尝辄止,好就收。然而在阵法被激活的那一刻,四下空气震了震,一股细密的酸麻顺时敬之的手臂瞬扩散。
未知阵法自行利用储存的精气,正式运转起来。
阵法乍起,时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气,狠狠打了个哆嗦。这阵不带半分凶气,没带来任何疼痛,不是给他添了极其古怪的感觉。
就像他这一生一直泡在温热舒适的水,于此刻一次探头出水。沉重与冰冷迎头而下,他险些无法呼吸。
……这不是重点。
他知这阵法的真正功用了。
时敬之看阎争与喻自宽担忧地看着自己,看闫清拄着慈悲剑发呆。而在他们身边,无数“秃枝”直冲天际,随风摇曳,同一座不怎么茂密的森林。
这景象就像佛心阵,又不像佛心阵。
若说佛心阵的秃枝算是浑水看鱼影,眼下他相当于将鱼拎在脸前,最细的鳞片也看得清晰无比——那灰红“秃枝”上生有无数暗红细根,凭空飘舞浮动,犹水藻荇。秃枝表皮上带着让人不适的水光与褶皱,瘢痕处的增生像极了病变肉瘤,让人胃里一阵反酸。
“怎么了?”
是阿辞的声音。自己整个人突然凝固,尹辞肯定察觉了什么。
“我没……”时敬之转向尹辞,报平安的话一下子卡进喉咙,险些把他的嗓子划出血来。
面前的景象瞬冻住了遍身血液。所有阴谋阳谋都被时敬之抛诸脑后,惊骇与担忧同时涌上,他坠冰窟。
那阵法复杂至极,才从慈悲剑那里吸来的精气,不消片刻便被用得一干二净。玉眼球从启动终止,不是惊鸿一瞥、几个心跳的工夫。
可是时敬之看得足够清楚。
尹辞正站在他面前,却不是他所熟悉的谪仙模样。
一条“秃枝”拉得极细长,混上那些暗红色细根,共同虬结成一个人的形状。在那细根的隙之,仍能看鲜活的血肉——那些血肉支离破碎,依附在秃枝与细根之上,同卡在藤网之的碎泥。粗略看去,面前的尹辞宛一座未上金漆的……古怪神像。
自己分明类似的景象,时敬之心想。
他的,在源仙村禁地。他面前的“尹辞”,与那树根虬集而成的巨大神像,完完全全同出一辙。
对面人脸上没有往日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眉眼,只有血肉与根状物的混合。它们精巧地构成五官,未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精气用尽,阵法停止。只是短短一瞬,时敬之却觉得自己在其挣扎了一年。秃枝溶解似的消失,他一心惦念的人仿佛凭空生出仙人皮囊。肤雪,发墨,无瑕一往昔。
“你怎么了?”尹辞又了一遍,眉眼里透出明显的担忧。
……这一回,时敬之不知该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