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腊月,京城风雪喧嚣,大部分衙署都奔着停止营业去了,但有的地方不行,仍然要运转到最后。
严首辅的心像这天气一样冷,丝毫没有当了两个月首辅的兴奋和喜悦。
在长安右门外,遇到了同样去文渊阁上值的另一个大臣张邦奇。
此时距离上次内阁调整时间不久,由于官僚主义和严首辅的不积极不作为,新一代大学士名衔还没正式定下来,所以暂时只能称张邦奇为入阁的阁臣,还不能称为大学士。
明代中后期官场小知识:阁臣不一定是大学士,但大学士一定是阁臣,秦德威有时候例外。
张邦奇跟着严首辅一起往宫城里面走,边走边抱怨说:“秦德威在浙江当真是胡作非为,践踏一切律法和规矩!”
严嵩懒得听这种抱怨,反问道:“秦德威把事情办砸了吗?”
张邦奇愣了愣后,才答道:“什么办砸?现在还没有啊。”
严嵩毫不客气的训斥说:“你那些不成器的乡亲,有这精力找你抱怨,不如去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秦德威把事情办砸了!
只要秦德威的差事砸了锅,他们的一切困局自然迎刃而解!”
张邦奇点头称是,“他们也在想办法了,而且心气很齐,至少能给秦德威制造一些麻烦。”
严嵩忍不住哀叹道:“如果只是制造一些麻烦,那还远远不够!与秦德威这种人生在同一个时代,真是吾辈的大不幸!”
张邦奇:“......”
与秦德威一个时代是什么怪奇说法?你严首辅岁数和秦德威差着四十年吧?这都能算一个时代了?
那他张邦奇和隔壁县王阳明他爹王华都能算同一个时代了!
此后两人进了文渊阁,分别烤了火盆,让身体暖和过来。
如今文渊阁中堂里有严嵩、张潮、张璧、张邦奇四个阁臣办公,委实有点拥挤了,要是等秦德威回朝,那就更不敢想象了。
但几位新老阁臣都不愿意去别处,都表示要发扬风格挤在中堂里,朝廷也没办法。
今天内阁开会,有些大事要赶在年前“表决”一下,以免耽误了进度。
所以代班主持军机处的王廷相也熘达了过来,作为不在场大学士秦德威的代表,敬陪末座。
按照现在运行规则,关于重大事务的表决就是五个人投票,而秦德威的一票委托给了王廷相代替。
严首辅拿着折子,开口道:“有在京闽浙官员十三人,联名上书,请朝廷重申海禁,严防通倭通番,并为了备倭,加大沿海府县乡兵招募。”
王廷相诧异的说:“就这么随便十几个人联名,就能让严阁老如此郑重以待,专门拿出来表决?
你严阁老是有多闲,连这样的琐事都要刻意关注?”
严首辅拍桉怒道:“不想开这个会就出去!让你王浚川坐在这里,是让你代替秦德威列席,而不是让你学秦德威说话来的!”
王廷相:“......”
虽然被呵斥了,但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刚才那番话,语气是有点像秦德威啊,罪过罪过,需要认真自省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晚节不保,历史评价要出问题啊。
严首辅喷完了王廷相,直接说:“表决吧!我赞同这份奏疏!”
张邦奇也毫不犹豫的跟着说:“我亦赞同。”
另一个新人张璧拿不定主意,则看向张潮,等着张潮先表态。
消息比较灵通的都知道,最近俩月借着海禁捞钱最欢实的人就是秦德威,秦德威本人对海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实在不好说。
张潮想了一会儿也表态说:“赞同。”
这个是没法反对的,首先,秦德威没有指示过松弛海禁的意思;其次,禁海目前还是朝廷官方政策,重申禁海就是政治正确,没法反对。
于是到最后,这封联名奏疏在内阁表决里,算是全票赞同。
对这个结果,严首辅丝毫不感到意外,便又继续说:“关于加大沿海府县乡兵招募的条例,也需要尽快定下,让沿海府县早做准备!
我的意见是,为了防范倭寇,每县乡兵人数可以扩大至五百人,府城所在地可以扩大至三千人!
招募乡兵花费以本地募捐为主,另外由本地卫所军器局供给兵器,乡兵每五人可以给两柄锐器!”
严阁老说的都是正事,道理也是没什么问题,其他阁臣找不到反对意见,也都赞同了。
就算秦德威本人坐在这里,也不可能反对沿海府县招募乡兵抗倭。
此时严首辅放下了折子,“年前着急的军国大事就是这些了,其它也就是礼制问题了,尤其是阁臣的礼制。”
什么叫阁臣的礼制,无非就是次序和大学士名号了。
马上要过年了,过年期间无论是朝会还是郊祀,都涉及到礼制,阁臣名分总不能还像现在这样凑合着。
之所以说是“凑合”,是因为现在内阁礼制确实处在一个比较混乱的时候。
大明内阁大学士原本就是个荣誉称号性质,可以说是随便加的。
后来内阁制度成熟后,内阁大学士也就制度化了,有了明显的官阶特征。
到了嘉靖朝中前期,能给阁臣用的殿阁大学士名号一共有五个。
从低到高分别是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华盖殿大学士,注意这里没有文华殿大学士。
其中东阁大学士算是低端入门款,给新人菜鸟阁臣,或者比较年轻的晚辈用的,比如秦中堂;
而文渊阁、武英殿算是中端名号,也有名望很强的老资历大臣入阁后,直接加文渊阁大学士,再晋位就是武英殿大学士。
目前张老师的名号是文渊阁,严首辅名号还是武英殿。
谨身殿、华盖殿这两个大学士算是高端名号,能加到谨身殿大学士的,基本差不多是首辅了,首辅再资深一点,就是华盖殿大学士。
例如前俩月被驱逐的翟銮,就是谨身殿大学士。
一般情况下,内阁基本就三个人左右,所以五个殿阁大学士名号足够用了,甚至还能富余。
知道了上面殿阁大学士礼制,就知道为什么说当前嘉靖二十年末尾的内阁礼制很乱,新年朝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排班。
首辅严嵩只是个武英殿大学士,下面名号只有文渊阁和东阁,被张潮张老师和秦中堂占着。
张璧和张邦奇这两个新人,如果想加大学士名号,就没单独多余的了,只能与张潮或者秦德威共享。
而武英殿大学士名号对严首辅而言,又十分不匹配,按惯例也应该往上调整。
那前面严首辅往上调整了,后面又一下子来了两个新人,张潮和秦德威的名号要不要也往上调整,以便给新人腾地方?
如果都大批量的往上调整,那中高端的大学士名号岂不显得很不值钱了?
所以严嵩特意提出一个内阁礼制问题,真不是闲的没事干,确实是一个年前必须解决的问题。
按照正常惯例,大学士名号如何调整,全听皇帝旨意就是了,但现在是特殊时期,皇上暂时失了智。
严嵩又开口道:“关于此事也曾奏报过太后,圣母娘娘谕示,让群臣推荐大学士也不合适,故而让阁臣照惯例自行拟定后报圣母准许,另外全部加代字,以候陛下苏醒。”
王廷相下意识的说:“那不就跟我一样了?”
代主持军机处,也是加了代字的!
别人没有王廷相这种悠闲游戏的心态,他们都算的上利益相关人,听到严嵩的话后,心里都在盘算着什么。
虽说大学士名号和实权是两回事,只能稍微表现出一点上下等级顺序,除此之外没有多大意义。
但谁又能完全不在意,平白让自己屈居同僚之下?哪怕名号高一点点,那也是高,官场所追求的不就是比别人更高吗?
严嵩见别人一时间没说话的,就继续说:“殿阁大学士五个名号,最高的华盖殿可以先空着,我晋位谨身殿,张潮晋位武英殿。
剩下的文渊阁给张璧,东阁虽然重复了,但也让张邦奇再加一个东阁大学士也无妨。”
勐地听起来,这个安排很很合理。
严嵩本来就是名义首辅了,晋位高端的谨身殿大学士很正常,张潮作为老人跟着往上加到武英殿也正常。
张璧和张邦奇两个新人,按照资历分一分文渊阁和东阁,也很合理。
别人都在琢磨其中利益得失的时候,冷眼旁观的王廷相却发现了一个华点。
然后王廷相就开口道:“严阁老是不是太仓促了?先不要忙着拟定殿阁名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
严嵩问道:“什么事情?”
王廷相直接的说:“应该先排定阁臣次序,厘清尊卑之礼,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拟定殿阁名号!”
王廷相说的也不算错,从理论上来说,内阁确实是先有次序,然后定下首辅、次辅、群辅的名位。
而且内阁的次序排名,如果没有皇帝之类的意外因素干扰,严格按照入阁先后顺序排名字。
严嵩笑道:“就这几个人,情况一目了然,还用排次序?第一是我,第二是张潮,第三是张碧,第四是张邦奇!
刚才我所拟定的名号,也是按照这个次序来拟定的,没什么差错!”
说到这里,严阁老忽然有点心酸,如今内阁这帮人的资历,除了他严嵩没有一个能打的!
张潮是在半年前,秦德威去浙江前夕才送进内阁的;张璧和张邦奇都是俩月前撞大运,翟銮被驱逐了后,被连带着入阁的。
就这样一群内阁菜鸡,却拥有跟他严嵩一样的票数,这一点都不公平!
就在这时,王廷相突然再次发问道:“严阁老是不是故意忘了人?难道秦德威不算阁臣?”
听到这个人名,严嵩就感到头疼,下意识的说:“就算把他算到这里面去,又能怎样?”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难道还想越过所有人?
王廷相就只说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秦德威是嘉靖十八年时加了入直文渊阁,只比严阁老晚一年。”
众人:“......”
细细回想起来,严嵩是在嘉靖十七年,在称宗入庙问题上支持了皇帝,所以得以入阁。
而秦德威则是在第二年,嘉靖皇帝南巡回来后,给秦德威加了“入直文渊阁”,当然还有不预机务。
也就是说,单纯只从“入阁”角度来看,秦中堂确实只比严嵩晚一年。
这份资历,秒杀分别在半年前、两个月前才能入阁的“三张”,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如果严格按照传统排次序,最年轻的秦德威才是第二名?阁臣的第二名,其实就是大家口中常说的次辅!
王廷相便对众人说:“我听说内阁大臣排序,只看入阁时间前后,不看年纪大小!
所以除了严阁老之外,秦德威才是资历最深的那个!
但却被诸位视而不见,只继续给一个敬陪末座的东阁大学士就打发了,我王廷相是看不下去的!”
王廷相的打岔,立刻就让文渊阁中堂里陷入了沉寂,但内心活跃的像是一万匹马奔腾而过。
卧槽啊!争了半天,秦德威才是“天下第二”?
不但敌方的人不愿意承认现实,就连己方的张潮也沉默了,难得没有帮腔。
严首辅此时心念急转,忽然他也发现了一个机会!
于是严首辅立刻对王廷相反问说:“原本拟定,词臣里资历最深的张潮为内阁第二人,如今你又将秦德威推到前面!
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谁应该排第二?张潮还是秦德威?”
虽然没有明说,但都知道,第二就是次辅。万一首辅下台或者挂了,一般就是次辅接任。
想到这里,严首辅感到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面!秦德威不会为了当首辅,疯狂的用尽办法干掉自己吧?
而其他众人只觉得,严首辅这招有点二桃杀三士的味道了。
如今严阁老抛出了桃子,但秦德威远在浙江反应不过来,所以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看向在场的张潮。
换成别人与秦德威抢第二,那就不用看了,结果都是注定的。
但张潮作为秦德威的大座师,面对秦德威时,还是是很有一战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