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德威从万春宫偏殿退出来后,别人也没多说什么,又一起离开仁寿宫,前往东宫朝见太子。
无论太子东宫还是张太后所在的慈庆宫,都在宫城的最东边,从西苑过去要横跨宫城。
走到仁寿宫门外,却又看到了陆炳。但往日里畅通无阻的陆指挥,这会儿却被拦在了宫门宫门外。
没别的原因,陆大人地位太低了,一个指挥使级别亲军武官而已,没资格进去参与谋定大局。
如果说严嵩、秦德威这样的,既依赖于皇帝宠信、又有自己根基和班底的权臣,就算皇帝没了,那权柄的消散也需要一个过程。
没有皇帝,严嵩秦德威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有同乡有同年有党羽。
但陆炳这样完全依赖于皇帝的人,只要皇帝没了,立刻就什么也不是,现在连仁寿宫都进不来,只能站在外面急得跺脚。
看到里面四文臣、三太监、二勋戚一干人出来,陆炳看了几眼,立刻找准了目标,对太监黄锦说:“请让我进去守护皇上!”
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里,只有陆炳和黄锦两个人是最害怕嘉靖皇帝驾崩的。
一个是嘉靖皇帝奶兄弟,一个是从小陪伴嘉靖皇帝长大的大伴,无论从个人感情还是利害得失,他们都害怕嘉靖皇帝驾崩。
而且他们有个共同特点,自己的势力还没发展起来,只要嘉靖皇帝驾崩,就立刻从天上跌落尘埃。
黄锦听到陆炳的话,长叹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去东宫了,就与陆大人一起看护皇上!”
司礼监掌印张左与黄锦都是兴邸旧人出身,如此便提醒说:“你可要想好了?”
这意思就是,别意气用事,你这时候不去见太子、太后,将来万一太子登基了,你就真的靠边站了。
黄锦悲伤的说:“咱也只懂怎么伺候皇上。”
其他人都没有出声反对,很明显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去害死嘉靖皇帝,而且与皇帝私人关系最亲密纯粹。
如果反对这两人看守皇帝,就显得很突兀,岂不就说明对已经的昏迷皇帝另有想法?
当去东宫朝见太子的团队站在太液池岸边,等待备船的时候,另一个大太监、司礼监秉笔鲍忠匆匆赶了过来,团队人数还是九人。
秦中堂因为经常往来于文渊阁和西苑,又害怕被落水,所以经奏请后在太液池有指定专船。
这次秦中堂还是很小心的不愿与别人一起乘舟,只肯让老师张潮上船。
一行人过了太液池,从西华门入宫,然后一直走到东华门里,再向北就是太子东宫了。
年方六岁的小太子气质很不错,虽然年纪尚小,但举止自然纯粹,是个外形很精致的小男孩。
但严阁老、秦中堂等“懂行之人”的注意力却在太子左右,因为两边都是侍奉太子的太监。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将来的司礼监掌印、秉笔、东厂提督很可能要出自这些人。
不过秦中堂看了又看,也没看出哪位公公像是个历史名人。
再想想也正常,毕竟历史上这位太子八年后薨逝了,那他身边陪伴的太监自然也就失去了前途,默默湮灭在历史长河里。
正当秦中堂心里盘算时,却听到宝座上的太子朱载壡童言无忌的说:“谁是秦德威?”
虽然明知道皇帝状况不好,应该维持哀伤表情,但听到这句话后,群臣都差点绷不住。
秦德威当过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名义上的东宫属官二把手,太子居然不认识谁是秦德威。
当然,也可能是太子太小不记事,所以才有此问。毕竟当时虚岁不过四五岁,现在记不清了也正常。
秦德威连忙出列,奏对道:“臣在此!”
皇太子一板一眼的说:“我年纪尚幼,不懂国家大事,闻说秦先生乃当世奇才,有经天纬地之能,有劳先生襄助。”
听着小大人一样的表态,看着年纪还天真却要努力扮成熟的模样,秦德威难得心里有些惭愧。
自己好歹当过一段时间东宫官属,但却没半点心思在教导太子上面,实在是不称职啊。
一边想着,一边连忙奏对说:“有群臣辅弼,殿下勿虑也。”
严嵩心里暗骂了几句,小太子的话肯定都是身边太监们教导的,看来这帮没卵子的也更看好秦德威!
刚才太子说到自己时,就只是“资深德劭”、“老成谋国”,说秦德威却是“当世奇才”、“经天纬地”!
狗眼看人低,莫欺老年穷!
念及此处,严阁老忍不住冷哼一声,出面奏道:“恳请殿下往慈庆宫,奉昭圣太后暂摄宫务!”
于是文臣、太监、勋戚一行人又簇拥着皇太子,前往同在东边的慈庆宫,朝见张太后去了。
说实话,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帮人先前没有一个去过慈庆宫的。
初进慈庆宫,乍看之下殿宇高大,规格不低,完全配得上太后的尊贵身份。
但众人进了正殿后,就无语了。只见地砖上面尘土满地,宫人连打扫都懒得打扫了。再抬头看宝座上面,铺的居然是草席子!
陈设什么的更不用提了,粗砺不堪,甚至还肉眼可见的缺物少件。
如果只看这场景,谁能想到这是太后居住之处?
秦德威环视四周,对司礼监掌印张左嘲讽道:“人人都说你们太监性情凉薄、无情无义,在看这慈庆宫场面,真是情何以堪!
以陛下之仁孝,断然少不了慈庆宫的供应,却被你们太监操办成这样,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要了!废妃所居的冷宫,大概也不止于此吧?”
张左脸色铁青,明知秦德威这是站在文官立场上,故意打击太监,却无言以对。
如果是国家政务,或许可以和文官扯皮推诿,但宫里事务的黑锅真没法推。
最后张左狠狠的答道:“不须秦中堂提点,待我查清楚后,自会给朝廷一个交待!”
按礼节来说,应该是张太后升座后,文武内外群臣入见,但此时张太后迟迟不出来,显然是怨气很大。
张左便带着秦福、鲍忠等太监,又到后面寝宫去劝张太后了。
不多时,秦德威才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左右宫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了正殿。
这又是大明历史一个令人感慨的传奇女人,前半生极尽荣华恩宠,在弘治朝留下了所谓的“帝后一夫一妻”传说,正德朝又当了十几年至尊太后。
后半生却又极尽惨澹,中年遭遇丧子之痛,又亲手选了嘉靖皇帝这样翻脸不认爹的人继位。
到了现在,不但张太后本人直接冷宫待遇,娘家兄弟还死的死关的关,官爵都被剥夺了,娘家家产也被抄没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切都是政治。
入座后,张太后老眼横扫一圈,可能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开口问道:“哪个是秦德威?”
秦中堂:“......”
这老太后一定是故意的,在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两个,他秦德威和成国公朱希忠。
那朱希忠穿着一看就不是文臣,还能分辨不出谁是秦德威?
他也只能先出列奏对说:“臣在此!”
张太后又道:“久仰大名,从未见过,听说你一直主张杀我二哥,抄我张家?”
秦中堂不卑不亢的答道:“老娘娘当以国事为重,此刻不是议论家事的时候。”
听了秦德威的答话后,张太后直接赌气说:“若想哀家配合尔等,先答应哀家赦免了兄长张延龄!”
底下群臣不免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几句,难怪你张太后最后这种下场,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先惦记你们张家人和张家财产?
作为政治人物,第一原则就是要讲政治啊!
只能说,其实这老太后就是个过于偏顾娘家的普通女人,这就叫给你机会你都不中用!
由此可想而知,当初在弘治、正德朝的时候,老太后你又多么宽纵张家,数十年间才能积累如此多财富和罪桉!
别以为请你出来“主持工作”,你就真可以说一不二了,知道什么叫政令不出慈庆宫吗?
再说了,直接办了张鹤龄和奉旨抄张家的经手人秦太监就在这里,你张太后不敢去质问秦太监,只抓着秦德威说事,是不是“欺软怕硬”的过于明显了?
毕竟秦太监理论上是有手段在宫里弄死个人,让你张太后有所畏惧,而秦德威这个外臣却相对“安全”。
群臣虽然没把张太后的赌气太当回事,但细想起来,张太后的要求其实有点不好回答。
审理张延龄是走过合法流程的,而且罪证确凿,理论上被判了死刑的。
只是因为嘉靖皇帝想拿张延龄当把柄、防范张太后想搞“废立”之举的政治需求,还有一些大臣阻拦,张延龄才一直处在待斩状态,没有被杀,但也一直关在天牢里。
赦免张延龄,等于是推翻和违背了嘉靖皇帝的圣旨,目前没人想冒这个风险。
但如果不肯答应赦免张延龄,老太后在这里赌气不配合,别人也没什么办法,又不能对太后来硬的。
而且这位老太后是耗得起的,她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惨了。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眼色乱飞。
来之前大家都没预料到,因为张太后的不专业和不讲政治,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政治危机”。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张太后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请求,然后先过把摄政瘾再说。
严阁老目视司礼监掌印张左,示意你们太监都是宫里人,再去劝劝,让老太后别这么想不开!
张左便出列奏道:“万望老娘娘以国事为重,等社稷稳定后,再分心其他。”
严阁老担心张太后听不懂意思,也补充说:“太子年幼,难以操持大政,惟望太后应臣等之请,辅助太子监国!如此才不负天下之望,或可解慰亲恩!”
你老人家想跟姓秦的赌气,或者捞出兄长,也要等以后再说!
权力还没到手,就没有资本赌气!等以后你老人家有了虚位摄政的名头,才算有点赌气的资本!
秦德威看了看严嵩,又看了看张左,似乎有点意思!
趁着张太后还没有回应的时候,秦中堂忽然指着严嵩,对老太后奏道:
“好教娘娘得知,此乃内阁的严阁老,生平最讲究法度严明,如今刑部事务主要都是他在处置。”
群臣:“???”
你秦德威冷不丁的提到严嵩作甚,而且居然还是褒美之词?“法度严明”真的是说严嵩吗?
秦德威转而又说:“由于皇上仁善,念及张家恩义,虽然判了张延龄死罪但一直没有处斩,所以张延龄至今一直关押在刑部天牢里。
如今没了皇上恩典庇护,只要法度严明的严阁老说一句清理积狱,就可以走完合法流程,把张延龄拉到西市明正典刑!
老娘娘惦念兄长实乃人之常情,臣等感同身受,定然会帮助娘娘阻拦法度严明的严阁老清理大狱!”
严嵩:“......”
你秦德威踏马的想拿张延龄当人质,去威胁张太后,你就自己上啊,扯他严嵩的名头干什么!说得好像他严嵩威胁太后似的!
管刑部就是原罪吗?谁想管刑部啊?换给你秦德威行不行?
群臣一时无语,大家都是聪明人,刚才其实都想到了拿张延龄威胁张太后的“办法”。
你张太后不是惦记张延龄吗,如果你不配合大局,张延龄还能不能活下去就不好说了。
但这里面存在一个伦理问题,太后地位是“君”,而他们都是“臣”。
臣子这样去胁迫君上,话术应该怎么编排,十分不好说。毕竟政治总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不能自己撸起袖子就直接威胁。
谁也没想到,秦德威居然通过“卖队友”来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太后审视了一下秦德威和严嵩,突然委顿的叹口气,“罢了,或许那位皇上明日就醒了,尔等还费这周章做甚!
若他明日还不醒,国不可一日无君,就请太子在文华殿临朝,暂时代替皇上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