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过工作的都知道,一个命令传达到基层,真正执行起来其实是有一定延迟的,所能比较的无非就是延迟的多少。
即便是秦中堂放狠话,下达的“胡宗宪封杀令”也不例外。
先将话传到教坊司,再由教坊司真正传达到几条营业胡同的所有乐户人家,以如今信息传递效率,没个一天估计完不成。
胡宗宪去年进京赶考时,就有个包月老相好叫莫红玉,也算是东边教坊司胡同里的有名美人,四大八大之类评选里的常客。
如今胡宗宪一年后重返京师,自然是要旧梦重温,他拜访完秦中堂,当晚就直接住进了莫红玉家里,直接又包了一个月。
刚过了半夜时候,醉酒的胡宗宪在里屋沉沉睡去,莫红玉正要吹灯,忽然听到有人急促的拍外间的门。
打发婢女开了门后,外面却是妈妈吕老鸨子,莫美人不禁诧异的问道:“夜已经深了,妈妈你如此急迫又是为何?”
吕老鸨子赶紧问了一句:“客人呢?”
莫红玉先走了出去,关上了门,保证屋里安静,然后才答道:“胡相公已经睡下了。”
吕老鸨叹了口气,对莫美人说:“方才教坊司传了话下来,应贵人所要求,所有乐户人家严禁接待一个叫胡宗宪的客人!
也不知胡相公怎么得罪了贵人,我看还是速速将胡相公叫起来,然后退了钱,礼送出去为好!”
听到这个消息,莫红玉也是愣了愣。
京师官属乐籍开张营业百年来,很少有哪个达官贵人这么不讲究的,到底是哪个贵人如此无聊?
于是莫美人又问了句:“如此胡来坏了规矩,难道礼部的大人无动于衷?”
一般秦楼楚馆行当出了问题,都是礼部出面解决,不然哪能在京城这种地方顺利营业?
吕老鸨子答道:“乖女儿你可不知道,我听说发话的贵人是秦学士!
他本身是什么人就不提了,他老师就是当今礼部尚书,礼部的大人们又怎么会拦着他胡来!”
然后又督促道:“你也别问那么多了,先将胡相公叫起来,反正不能留客了!”
莫红玉不满的说:“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开门生意的,哪有逐客的道理!”
尤其胡相公年轻俊伟器大,出手又阔绰,还有功名在身,当个免费招待的情郎都可以了,哪个美人舍得赶走这样的客人?
吕老鸨是在这行浸淫几十年的人,立刻就看出,莫红玉似乎对胡相公动了点情意,不愿意赶人。
于是老鸨子有点急眼了,劝道:“常言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乖女儿你就别死脑筋了!惹到了秦学士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扛得住的!”
莫红玉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秦学士与胡相公应该没有仇恨,这个指令更像是玩笑。
我料想,即便我们站在胡相公这边,秦学士也不会真把我们怎样的。”
吕老鸨更急了,“你这都是猜测,但你猜错了怎么办?我们错不起的,不能冒任何险!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叫起胡相公,然后礼送出去!他与秦学士之间的恩怨,与我们无干!”
莫红玉下了决心说:“半夜赶人太过于凉薄,不能让别人说我们无情无义,等明日胡相公醒来,我亲自与他说!”
老鸨子见莫红玉如此坚持,只能答应道:“最迟明日午前,不能再迟了!”
及到次日,胡宗宪悠悠醒来,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样尽兴了。
他还没起身,转头却看到莫美人正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十分忧烦。
胡宗宪还以为这是什么情趣,打趣说“你这又是作什么怪?难道我短了你什么?”
莫红玉叹道:“不想与相公这次重逢,只有片刻欢愉,就又要分别了。”
胡宗宪十分莫名其妙,又问:“你这是何意?”
莫红玉就答道:“相公你可知道?昨夜收到上面的传话,严禁所有乐户人家接待你!”
胡宗宪大笑道:“你真是说笑了,谁会如此闲得没事干!”
莫红玉认真的说:“并非说笑,千真万确,是那位秦德威秦学士发的话!”
雾草!胡宗宪愣住了,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秦德威能做个正常人吗!这踏马的无聊不无聊啊!
不就是想催着自己去当巡海御史,至于这样吗!怎么就盯着自己不放了?
等回过神来后,胡宗宪又看向莫红玉,“那你又打算如何?”
莫红玉咬着银牙道:“奴家也是知晓恩情的人,既然受了相公恩情,怎能因为畏惧强权,就忘情负义?
大不了等到此段缘分完结,送走相公后,奴家就发配去大同落户罢了!”
大概想起了发配边关后的凄惨下场,莫美人又暗然神伤的补充了一句:“只盼着相公你将来有出将入相之日,别忘了有个可怜人为你发配边关。”
胡宗宪连忙道:“你这实在言重了,我怎能坐视不理!其实只是那秦德威想请我去办个苦差,我不太情愿,所以他就使出这种花样来逼我,没想到可能连累你!”
莫红玉便很懂事的劝道:“听说秦学士势力很大,胡相公不妨从了秦学士,以免被秦学士继续惦记,你们好歹也是乡试同年的情分。”
感觉自己被美人小看了,胡宗宪更不爽了,坐直了身子说:“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我难道泥捏的都不如?
那秦德威总不能仗着东西比我还大,就可以肆无忌惮摆布我!我命由我不由秦!”
莫红玉听到这句,忍不住呆了一呆。胡相公已经是大器了,秦学士竟能比胡相公还大?你们为什么会比试这个大小?
胡宗宪毕竟是个有才略的人,沉吟了片刻后,就有了主意:“我也不连累你,我这就离开,去新安会馆借住!”
莫红玉有点失望,如果只是这样,那与赶走胡相公有什么区别?
然后又听到胡宗宪说:“那秦德威只说不许乐籍人家接待我,没说不许美人上门来找我!
你若乐意,可以陪我去新安会馆住一段时间,那样秦德威就管不着了
我就不信了,秦德威还能继续发话说不许美人上门!堂堂学士若如此没脸没皮的管教花柳业,还不够满朝文武笑话的!”
新安会馆与很多商业组织一样,大都在东城,距离教坊司胡同并不远。
胡宗宪出身徽州大族,自身又是年轻进士官身,当然是最受会馆欢迎的人。
而且新安会馆作为徽商组织,算得上是很有钱的会馆,安排给胡宗宪借住的院落并不差。
等安顿好了后,胡宗宪将莫红玉留在房中,继续置酒高乐,还临时喊了几个莫红玉的小姐妹助兴。
莫红玉察言观色后,好奇的问道:“相公你似乎很高兴?”
胡宗宪哈哈一笑道:“美人儿你不知道!秦德威是个极度缜密的人!能从秦德威手里钻空子,其乐无穷也!”
然后又对其余几个临时来助兴的女子挥了挥手,“跳起来舞起来!今日一定要尽兴!一定要让秦学士隔着半座京城也能感受到我的快乐!”
就在此刻,会馆一个叫许鈇的管事匆匆走了进来,打断了胡相公的雅兴。
行过礼后,许管事愁容满面的说:“有几个厂卫缇骑来到会馆,声称要追查乐籍女子被拐带逃亡的事情!”
拐带乐籍?逃亡?胡宗宪大怒,拍桉道:“欺人太甚!还敢凭空捏造污蔑?没有朝廷驾贴敢查我不成?”
许管事还是苦着脸:“那几位缇骑态度很和气,也没有要硬闯,说是走个过场就好,然后坐在大堂门口不动了。”
新安会馆除了同乡会作用外,还是个商业联盟组织,若有几个厂卫官校坐在大堂门口不动,那还搞个什么商业?
胡宗宪极其无语,这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等于是堵着整个徽州人会馆来要挟自己!
真自己到底有哪点好,能让秦德威如此念念不忘紧逼不舍!
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能任由自己做主了?就是亲爹也没管这么多,尤其自己中了举人进士后!
最后许管事出了个主意,“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有位徽籍翰林老爷叫余耀辉,也是年久资深的,可以托他去找秦学士探探口风,从中斡旋一下。”
大家都知道,翰林词臣内部关系其实不太看重品级,但很讲究辈分。老前辈说话就是有分量,秦德威至少不能拒绝不见或者不听。
然后许管事去拜访余翰林,又请余翰林带着,晚上一起来到了秦府。
秦德威与余翰林见过礼并落座后,转头对许管事疑惑地说:“我看你似乎有些面熟?莫非见过?”
许管事连忙再次行礼道:“秦学士好记性!在下许鈇,昔年南京钱业公会焦总管恶业未曾败露时,邀请秦学士及当时冯县尊赴宴,并泛舟秦淮河时,在下作为乡人,曾经在末座作陪。”
秦德威恍然,还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机会十分难得,许管事还想拉关系攀谈几句。
可是秦德威在解开了疑惑后,他就懒得再对区区一个商人多看一眼,只与词臣老前辈余翰林寒暄起来。
“你们如果是为了问胡宗宪之事来的,我只能说他四个字,不识抬举!”
余翰林愕然,这样直白的吗?
说实话,他也看不出小老乡胡宗宪到底有多么出色,居然让秦德威如此心心念念,非他不可。
在他们同乡官员的眼里,胡宗宪这个小老乡有点玩物丧志,肆意放纵而少克制,才进官场就有“包月”雅号了,前途上限只怕不高。
一直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秦德威这才将余翰林送走,以及一直被忽视、连话都插不上的许管事。
寄居在秦府的陈凤闪了出来,对秦德威说:“其实我也行!那个巡海御史我也可以去做!
比起当六部主事,能独当一面的实权御史似乎前景更好。”
但秦德威却毫不犹豫驳回说:“你不行!”
陈凤很不服:“我怎么就不行?胡宗宪可以,我就不可以?”
秦德威一箭穿心:“因为你没钱!胡宗宪则不同!”
陈凤的琉璃心卡察碎了,长叹道:“我本以为,你秦板桥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心碎的还有徽人会馆的许鈇许管事,他回到住处时,就看到自家十三岁的儿子正在练习打算盘。
他们徽人以经商闻名天下,商业技能往往父子相袭。若换成往常,许管事看见自家儿子如此勤奋,必定十分欣慰。
但是在今夜,许管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忽然上前几步,从儿子手里夺下了算盘。
这儿子就受到了惊吓,父亲这是怎么了?莫非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许管事眼中浮动着秦府景象,长叹一声,下定决心后咬牙道:“你不能再是手握算盘之人!你应该去读书!
我们这就结束京城买卖,带上金银回老家去!以后你就专心读书,力争早日进学,为我许家光耀门楣,不会再被人看低!”
十三岁的许国面对父亲的期冀,重重的点了下头。
他猜测到,父亲一定在外面遭受了什么刺激。此生此世拼尽全力,也要完成父亲的心愿!
莫欺少年穷!将来定要为许家修一座比南京状元牌坊更大的牌坊!
至于带许管事进秦府的余翰林,此刻则来到了会馆内部,去找小老乡胡宗宪。
胡宗宪行了个礼问道:“老前辈如何了?”
余翰林开口就说:“你必须去做巡海御史,而且要速速上任!”
胡宗宪闻言大吃一惊:“什么?你们为何也被秦德威灌迷汤了?”
然后又说:“我命由我不由秦!”这句话就是他最后的倔强!
余翰林没管小老乡说的这些屁话,严肃的说:“这不是秦学士的意见,而是全体徽人的意见,你必须去!”
胡宗宪:“......”
余翰林直接威胁说:“你若继续桀骜不服,我便写信给令尊,让你回乡静修几年!”
胡宗宪感觉自己要疯了,抓着头皮叫道:“前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翰林只云山雾罩的说了一句:“我徽人四处经商,运河南北,大江东西,皆有徽人足迹,沿海亦可往也!
而你胡宗宪,就是打前阵之人,焉能将巡海御史差事弃之不顾!”
胡宗宪隐隐然有所明白,秦德威到底看中他身上哪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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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阶段写完了,嘉靖十八年终于也要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