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森的话把一群围在他们边上偷听的县里领导们全都听得非常感动,然后感动完了,大家也就各自端着餐盘离开,该回楼里休息的回楼里休息,该忙活今年最后一点活儿的,就去忙活手上的事情。还有潘达海和王清风,也都随便地在食堂里吃了点午饭,等到中午一点来钟,莫怀仁就派了一辆县宣传部的车,直接把江森他们三个人往青山村送。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等这辆挂着县行政中心牌子的小轿车,混在为数不少的返乡车辆中驶入青山村的青山路,最终在青民乡人民医院停下后,时间已然是下午三点出头。
江森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和书包,然后耳边就响起王清风很是惊喜的喊声:“哇!青民乡不穷嘛!”
这傻逼跟个傻子一样,仰头看着十几层楼高的乡医院,又四周张望青山村平整又干净的马路。不远处,青桂小区的住宅区鳞次栉比,更远的地方,车流繁华,路上行人也多,路上差不多每三个人就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全都是返乡的华侨和外面做生意的人。
“青山村是乡政府所在地,这是乡里,不是乡下。全乡两百平方公里,精华全都在这里了,你猜青山村面积一共多大?”江森走到王清风跟前,比划了一下,“只有三平方公里不到,很小很小,巴掌点大,占全乡总面积,差不多也就百分之一。”
“哦……”王清风被江森教育得很到位,直接连话都接不上了。
江森又转过头来,对开车送他们下来的县里的同志道了声谢,开车的司机很老实地点点头,居然也不休息一下,立马就转头往回开。幸好是县里到乡里的路修过来,来回一趟也就4个小时不到,不然换做之前,来回起码六个半钟头,路上拐来拐去,能活活把人恶心死。
但饶是如此,对王清风来说,她还是觉得,“路好远……”
“青民乡是全市最偏僻的一个乡了。”潘达海道,“今晚看来得在这里留了一晚上了。”
“除夕夜的,能回还是尽量回吧,采访也用不了几分钟,七点钟还有最后一班回县里的车。”江森抬手看看时间,“现在才三点多……”
潘达海转头看看江森,突然理由很奇葩地来了句:“我昨晚上住的那个宾馆,前台服务员傻得要死,万一回了县里,那边又没车了,在县里过夜,还不如留在这里过夜,好好休息一下。”
“哦……”江森好像想起点什么,“你说是县里车站斜对面那家旅馆的服务员吧?那个人是有点奇怪,我去年在县里过夜,那个人非说我本人比身份证帅多了!我就……我就原谅他了!”
王清风被江森臭不要脸的“幽默”逗得扑哧一笑。
搞得潘达海就很郁闷。
没一会儿,三个人上了医院的18楼,楼里还是照旧冷冷清清,哪怕过年有很多人回家,但大家显然没事儿都不会上这儿来晃悠,而且家里也不存在什么白血病病人。
江森熟门熟路进了老孔的病房,大过年的日子,病房里的气氛凄凄惨惨戚戚。哪怕老孔的命根子已经送来了,但从今天开始打化疗药的他,还是有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并且由于一整层楼只有他一个病人,他还深深地觉得,耽误了这层楼护士的假期。
“老孔!”江森拖着行李箱,走进房间,大喊一声,“你这个新发型,可以的呀!明天我也去剃一个!田老师好!”
空空的病房里,只有老孔和田老师两个人,孔军和孔婷兄妹俩都不在。
冷不丁见到江森出现,孔双喆和田老师顿时双双面露惊喜。
“江森!”
“新年好,新年好!”江森大声喊着。
潘达海和王清风,也跟在后头,向孔双喆和田老师点头示意,潘达海说道,“孔主任,祝你新年身体健康,我们是《东瓯日报》的记者,田老师,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的。”
“啊?哦哦哦……”田老师明显有点小抵触的心情闪过。
借钱治病这种事,她是不想太过声张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只怕影响家里两个孩子的情绪。可现在,这事儿她本来瞒都来不及,眼下不仅没瞒住不说,还惹来的记者。看潘达海这个架势,人家明显是奔着给江森做宣传来的,她又总不能把人往外赶。
内心心思颇多地纠结着,田老师拿凳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潘达海却道:“不用,不用,细节的事情啊,江森同学都跟我们说了。我们只是过来面对面确认两个问题。孔主任现在的住院费,确实是江森垫付的,对吧?医院有跟你们说,整个手术的费用,包括那个骨髓的购买价格在内,一共是多少吗?”
老孔有些奇怪,问道:“你们问这个干嘛?”
“这个……孔主任,你也是自己人,我就实话这么跟你说吧……”潘达海又把昨天瓯附医发生的事情,再拿出来简单地跟老孔解释了一下,“……所以我们现在是采访事小,为市里的卫生系统分忧事大。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处理,接下来还是要看市里的反应,我们不好下什么判断,我们的任务,是尽快地把这个舆论,赶紧给它摁下去。
现在全市媒体上,大家口风还是紧的,没什么问题。可这几年这个网络信息的传播速度,那是真的越来越不得了,市里还是得抓紧给个说话出来,再不济,也得先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了再说。所以你说这个事情它巧不巧?刚好就碰上又跟江森同学有关系,这不只好麻烦你们,先出来帮市里挡一挡那些风言风语,给其他部门的同志在争取点调查和处理的时间……”
听潘达海这么一说,老孔就放心了,这个采访,总归还是有意义的。
而田老师停了,心里头也顿时好受不少。
“医药费我家借了江森四十万,这个没错。”老孔很直白道,“不过骨髓那个事情,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江森应该知道吧?”
江森却摇摇头道:“暂时不能说,乱说容易出乱子。”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老孔满脸不高兴,“少给我来你这些弯弯绕绕的!你花了多少钱,等我病好了,砸锅卖铁、卖儿卖女我给你还上!”
“瞎说什么!”田老师埋怨地看了老孔的光头一眼。
刚打了化疗药的老孔依然中气十足,大声回答:“什么瞎说!当然要还!”
“什么卖儿卖女……”
“一个成语说顺口了,你唧唧歪歪个屁,我还能真把那俩给卖了啊?谁买啊?”
田老师听得不住翻白眼。
潘达这时也忍不住奇怪,问江森道:“江森同学,你这到底有什么好隐瞒的?”
江森正色道:“废话啊!这能乱说吗?万一咱们这边把舆论按下去了,市里头又没动作,我再瞎嚷嚷把事情重新闹大,这个舆论不是这头下去、那头起来,还有完没完了?再说了,我这么一说,万一有人要找麻烦,是不是第一个找我?总不敢去你们报社闹事对不对?
那我日子还过不过了?本来就是花钱买平安,现在钱花了,平安必须捏在手里!除非市里先有动作,不然这个事情,我就憋死在肚子里,反正我谁都不想得罪。过几天这个事情过去了,就当是一个屁,放了就算。算了算了,你们自己聊吧,我待会儿晚点再来……”
江森举止古怪,来了就走,好像就是专门为了解释这个事情的,看得房间里的几个人全都莫名其妙。等江森一走,屋里头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潘达海感觉自己的思路,被江森那跳脱的思维,撕扯得有点凌乱,完全看不明白江森的意思了,愣了片刻,才找到了点头绪,又对王清风道:“清风,去问一下外面科室里的医生,科室账目上肯定有的。别说自己是记者啊……”
“知道!”王清风眼睛一亮,急急忙忙走出去,跑向了护士站。
潘达海又转回头来,问田老师和老孔道:“具体数目不能说,之前这个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就什么真的都不知道吗?”
田老师看看老孔,欲言又止。
老孔跟田老师多年夫妻,见她这副样子,立马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之前不是怕你不让嘛……”田老师吞吞吐吐,交代起来,“本来你这个骨髓,是一开始就联系好的,上个星期,瓯附医那边突然说病人不愿意捐献了,又没过几天,又跟我们说,捐献骨髓的病人反悔了,把骨髓卖给私立医院了,那家私立医院的人,让瓯附医那边的人跟我说,让你去他们私立医院做手术,要八十万……”
“八十万!?”老孔失声惊叫。
外面护士站里正在等护士联系科室主任的王清风,都听到了这个数字。
潘达海也同样眼神明显一变。
妈蛋!昨天拘留所里的那个家伙,说的话难道是真的?
难道真的是瓯附医和蒲福医院搞在一起……
“然后呢?”潘达海急忙追问。
田老师纠结地看看潘达海,又看看老孔。
老孔替田老师回答,生气地问道:“然后你就又去找人孩子要钱了?”
“不然我有什么办法啊!”田老师委屈死了,“现在骨髓也送来了,孩子花了多少钱,欠多少债,等你好了再说嘛!不然你还打算死了怎么的?大家不都是为了你好……”
“八十万……”老孔听得摇头,“这一百二十万,怎么还……”
田老师不说话。
一旁的潘达海,脑子里却开始飞快地算起了几笔账。
仅仅据他所知,江森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就在不断地往外掏钱了。先是给十八中、青民乡中和十里沟村小合计捐了100万,然后上个月,又经区宣传部给市扶贫交了100万,转过头来,这边又为了给老孔治病,目前听田老师的说话,起码是120万!
短短一个季度,纯粹的公益救助扶贫捐款,就高达320万!
这特么都快赶上瓯湾工业区里那些工厂的平均年利润了吧?
估计他那两本小说,总共也就只挣了这么点钱吧?
挣多少捐多少?
江森同学,请问你是天使吗?
潘达海这边正内心震惊着,病房外面,这边的科室主任又匆匆走了进来,王清风跟在后头。两个人一进门,科室主任就满脸惊讶和小心地对老孔和田老师道:“孔主任,你们不知道吗?你们的这个移植骨髓,这个东西的来源是……那个的啊!不能乱说的啊!”
“哪个啊?”老孔就莫名其妙了。
“啧!”科室主任跺脚道,“你们自己都不清楚吗?就是来源不合规矩的啊!从私立医院私运出来的东西,要不是第一手是瓯附医过的手,东西质量没问题,我们医院收都不敢收!也就是为了救你的命,我们才特事特办了。你自己的事情,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呢?”
老孔着急了:“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潘达海听到,更是惊讶:“所以这个东西,不是你们机构和机构之间对接的?”
“对什么接呀!”科室主任一脸焦躁,“我们哪有这个钱再去私立医院手里买这个东西,现在就假装是有人捐献的,是从瓯附医拿过来的,捐献人资料都是直接从瓯附医发过来的。”
“肖俞宇的资料?”
“对啊。”
“那就是瓯附医也在装聋作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不是嘛……诶,你们是干嘛的?”
“我们是《东瓯日报》的记者。”
“……”
……
片刻后,潘达海和王清风被医院保安赶了出来,连肖俞宇的那份捐献资料都没来得及确认。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手里也有备份,什么时候真派上用场就说是乡医院提供的,没区别。
王清风一时半会儿的还是有点懵逼,她跟着潘达海,走在人生地不熟的青山村马路上,潘达海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半天,才叹出一句:“这个事情,水很深呐。”
王清风幽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潘达海缓缓道:“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的过程,应该就是孔主任先得了病,需要骨髓移植,瓯附医那边找到合适的骨髓后,却把消息透露给了蒲福医院,然后蒲福医院半道又把骨髓从捐献人手里买走了,再坐地起价,卖回给孔主任。”
王清风听潘达海这么一捋,脑子总算反应过来:“这……这犯法的吧?”
潘达海摇摇头,“犯不犯法,我说不清楚,不过瓯附医这边的操作,肯定是不妥当的。”
王清风着急道:“那我们报案啊!”
“我们这个,不能叫报案,只能叫揭发。”潘达海轻叹道,“不过这个事情,现在也不能说揭发就揭发啊。区里和市里一开始就想把事情压下来,你觉得,这后面是什么逻辑啊?”
王清风瞬间尖叫起来:“一伙的?!”
“胡说什么!”潘达海赶紧压低声音呵斥,顺势捂住她的嘴,王清风惊恐地看着潘达海,潘达海搂了她三五秒,才松开来,小声道,“别乱说话!”
小姑娘完全没注意到潘达海占她便宜的小动作,不由得苦着脸,开始各种脑补了,“那我们现在调查这个事情,是不是也就很危险了啊……”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潘达海无语道,“就算有这种可能性,可能性也是极小极小的,我猜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市里还没有掌握住确凿的证据……”
王清风不由问道:“这个证据还不算大?”
“这算什么证据?”潘达海好笑道,“瓯附医只要把责任全都推到捐献人的身上,那不就结了?捐献人是不是自己跑的?是不是自己卖了东西?要犯法,也是捐献人和私立医院犯法。关瓯附医什么事?说不定这边的乡医院做了好人好事,转头还得一起跟着倒霉。”
“这都什么呀……那就不能先把私立医院解决了吗?”
“解决一家私立医院当然容易,处理一个法人代表,把负责人抓起来,再罚点款,但后面的那些股东呢?股东只要说自己不知情,我只是投资的,操作的事情我们又管不了。转头再重新换个名字,今天叫建国医院,明天就叫中华爱心医院,换个法人代表,再换个董事长,挂上牌子还能继续来,瓯附医消停个一年半载,也继续干这个买卖,下次干还更小心了。光是处理那一家私立医院,你觉得有意义吗?”
“嗯……”
“而且你怎么知道,瓯附医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公家医院参与?”潘达海自己的脑洞也越开越大,越来越收不住,“还有,万一后面还有什么大人物呢?还有更大的利益关系呢?”
“算了,算了,乱死了……”王清风不住打断。
“算了,本来也就不是过来调查这件事的!”潘达海忽然一提气,“我们是来宣传正面形象的啊,这个事情,也就不归我们管!”
“嗯。”王清风只能点点头,然后低着头走了几步,又小声道,“这就是社会吗?”
潘达海淡淡道:“只是社会的一部分,九成九的人,是参与不到这样的活动中的。只有少部分人,才掌握着搞乱社会秩序的资源和权力。大部分人还是像你和我这样,老老实实地,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诶,那边有家旅馆,你等下,我去问一下还有没有空房间。”
他说着话,立马就甩下王清风,朝着不远处的那家青山旅馆跑去。
三步两步,潘达海兴冲冲跑进旅馆一楼,然后和老板娘沟通完毕后,又兴冲冲跑回来,带着王清风走了进去,张嘴就喊:“老板,两个房间!”
老板娘立马笑道:“哎哟!不巧,今天就只剩一个房间了。”
王清风一听这哪儿行,连忙转身就要走,“算了算了,我还是先回县里去吧……”
老板娘又在后面喊:“诶!今年除夕,没车了!下午两点就停了!”
王清风不由想哭了:“那这里附近,还有别的旅馆吗?”
“没了。”老板娘看着潘达海,露出微笑,“全村就我这一家。”
潘达海就开始用询问的口吻:“今晚我打个地铺吧,就将就一晚上……”
王清风还在天人交战,旅馆的楼梯拐角处,就传出了一个声音。
“不用啊!你跟我睡一间屋就行了嘛!”江森从楼梯上走下来,“女孩子自己睡一间房。”
潘达海和王清风,瞬间换了脸色。
“二二君!”王清风一脸得救后的激动。
潘达海却差点就要吐血,“你怎么在这里?”
江森很淡然道:“全村就这一家旅馆啊……”
“不是,你为什么不回家?”
“这里就是我家啊。”
“……”潘达海一时间陷入无语。
江森走到两个人跟前,又忽然站住,演技很浮夸地一拍脑袋,说道:“啊……对了!你们刚才,没有问田老师什么吗?”
潘达海还沉浸在要跟江森睡一屋的痛苦中,脑子没转过来,反问道:“什么?”
江森听得微微一皱眉。
王清风却抢着道:“说了!田老师什么都跟我们说了!孔主任要移植的那个骨髓,是你从私立医院买过来的是不是?是犯法的吧?!”
“胡说。”江森笑了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潘达海道,“老板,四零八,两张床的,你自己挑啊。”边说边走出旅馆,拐进了边上的邮政储蓄银行。
走进银行,里头半个办事的人都没有。经理再次见到江森,果断通过他满脸的痘痘,认出了他,很惊喜地喊道:“诶!你又长高了啊!”
“是啊,好久不见。”江森咧嘴笑笑。
经理忙问:“今天办什么业务?”
“稍等一下。”江森掏出手机,微笑道,“我再打个电话,再确认一下。”
“好。”经理笑着点了点头。
江森点开通话记录,找了一下,找到潘瑾荣的号码,拨了过去。那头嘟嘟响了两声,潘瑾荣接起来,语气很是不对地问道:“江森!你特么是不是出卖我了!?你想死吗?”
“什么啊?”江森一脸的无辜。
“你特么别跟老子装!”潘瑾荣一改之前的温文儒雅,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个肖俞宇,是不是你找来的!?”
“什么肖俞宇?”江森很奇怪道,“我昨天早上人就在瓯顺县了。”
“还特么装!除了你,还能有谁?”潘瑾荣语气恶狠狠地说道,“昨天记者都特么找到老子的医院里来了!”
“记者找你了?”江森道,“今天也找我了啊。”
“你特么……”
“到底怎么回事啊?”江森的语气,无比真诚地说道,“人家记者也没说你们的事情啊?”
“你还特么……行!你不认是吧?你等着……”
“等下!等下!你好好说,行不行?”江森打断道,“我这边两个记者过来,是采访我助人为乐的优秀事迹的,你那边又是什么事啊?他们采访你什么了?”
“老子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潘瑾荣安静了足足有三秒,反问道,“那个肖俞宇,真不是你叫来的?”
“我叫他对我有什么好处?”江森反问道,“我现在人在银行,正打算把剩下的那二十万给你打过去,这边没回去的车了,直接转账行不行?”
潘瑾荣又安静了几秒,没回答钱的问题,却问道:“那不是你找来的,还能是谁找来的?”
“这我哪儿知道!”江森叫屈道,“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干嘛了,那个谁,肖俞宇?他到底干嘛了?”
潘瑾荣低沉着嗓音,“他去瓯附医楼下喊,说我们把东西卖了两百万!”
江森天真无邪的口吻问道:“不是我们私下交易吗?不是只有五十万吗?”
潘瑾荣感觉无法再跟江森交流了,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算了,反正老子也不干了,你把钱打过来吧。不过你最好别让我们查出来,不然有的是人,会找机会弄死你。”
江森也叹道:“唉,你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把尾款打给你了……”
……
十几分钟后,江森从银行里出来,卡里的余额,只剩下170多万。老孔的买命钱,仍然一分不少地打了过去,手里多出一张单子,仔仔细细收好,回到了旅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四点多钟,青山旅馆408的房间里,潘达海霸占了桌子,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开始在那儿奋笔疾书。江森待在房里也没什么意思,就出门去了躺萌萌网吧。
网吧还是老样子,去年刮台风的时候略有损失,不过靠着不错的客流量,这几个月也算是挽救回来了。而且浩南仔和阿飞也都正式拜入萌萌门下,当起了青山网吧的网管。这俩货终于想明白,比起每天在台球室里瞎混,当然还是过来打工比较强。
久别重逢,萌萌当着拉着江森一顿好聊,晚上叫了一大桌的菜,吃到将近快八点钟,江森才和这么一大群人道别,说是明天大年初一,还得赶早回去,春晚就不看了。
萌萌挽留不住,只好放行。
等回到旅馆,此时潘达海已经写完了今天的采访稿,直接发给了胡部长,正在低头看胡部长的批示。江森左右来回看,愣是看不懂潘达海是怎么在一个没有网络的环境中,把这件事给办成了,正很苦恼稿子被打回来的潘达海,瓮声瓮气地解释道:“电脑和手机数据线一连,文档拖到手机里,再用手机发过去……”
“已经能这么干了吗?”江森颇为惊讶,“2G时代的手机操作,竟能如此风骚了?”
“什么2G?”潘达海奇怪道,“手机?”
“嗯啊。”江森点点头,“不要在意,我是从5G时代过来的,有点不习惯而已。”
潘达海懒得听江森说鬼话,又站起来挠挠头,烦躁道:“妈的!老子吹捧你小子的好人事迹,写了三个多小时,胡部长一句话就给否了!”
江森问道:“她怎么说?”
潘达海道:“她说重点不够突出。”
“哦。”江森给潘达海同志做翻译道,“那意思就是,你写的东西里头,没有她想看的内容。让我看看,你都写什么了?”
潘达海随口道:“你看得明白吗?”
“我好歹也是每天坚持写一万字的瓯城区青少年作协主席啊。”江森径直走到桌前,打开潘达海的笔记本,“密码是多少?”
“潘达海拼音。”
“好密码。”
等了将近两分钟,江森等到电脑开机,潘达海急急忙忙又跑过来,生怕江森乱点到什么东西,帮江森打开了文档,“看吧!”
“嗯……”江森有点不习惯地用手指拖动着竖条,一目十行地扫下来。
这篇吹捧他的文章,写得中规中矩。
从怎么跟老孔相识,写到怎么一路艰难走来,再写到他的小说如何走红,再到老孔患病,他怎么伸出援手。把老孔的无私和他的感恩奉献,写得淋漓尽致。
按说如果只是宣传人物形象,应该也是足够了。
但是根据潘达海中午说的,胡部长让他“深挖再深挖”的指示精神,江森总觉得,胡部长要的东西,绝对不止宣传那么简单。而是要拿宣传做幌子,再做点什么事情。
“我能改一下吗?”江森问了句。
潘达海呵呵一笑,“那你自己建个文档,别把我这篇搞乱了。”
“好咧~!”江森直接把潘达海的文章复制了一下,然后新建一个文档,直接粘贴上去,还是在潘达海的原文上修改……
键盘的敲击声,一开始很慢,不过改着改着,等慢慢进入状态,敲键盘的声音,也逐渐就变得急促起来。潘达海头回见人把键盘敲得这么快的,忍不住凑到江森身边,看了过去。
这一瞥,就差点吓出毛病来。
“我草!你这么写不是找死……”
“先让胡部长看看,行不行是她拍板,又不是我们说了算。”
潘达海皱皱眉头。
江森丝毫没被影响到,自顾自继续往下敲。
重新修改的版本,江森直接把前面的篇幅缩减了一半,在后面给老孔看病的过程中,由加入了“骨髓捐献者一度反悔”、“配型医院传来噩耗,希望几度破灭”、“最终在乡医院的联系下从私立医院获得骨髓”这些似乎能表达出什么,可又完全没提到任何交易的字眼。一篇文章改完,最后面又附上了江森的最新履历,把所有的头衔、成绩、事迹,全都简单地囊括进去。
改完之后,江森稍微看了一遍,抬手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快十点钟。
整个青民乡,此时鞭炮声震耳欲聋,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过新年。
“发过去看看。”江森催促了潘达海一下。
潘达海不甘不愿,又掏出数据线,一通操作,将邮件发到了胡部长的QQ邮箱里。
然后在嘈杂的鞭炮声中,两个人只等了不到十分钟,潘达海就收到了胡部长的短信。
“发明天《东瓯日报》社会版头条,改一个和过年能挂钩的标题。”
潘达海看着这几个字,再看江森的眼神,简直难以置信。
“行了,等着看大戏吧。”
江森掏出自己的手机,随手编了条新年快乐,群发给手机里所有的联系人,然后就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惬意地洗澡。
这件事其实他本不想搀和,但被吴晨一激,还是鬼使神差地做了。
现在交易已经完成,他手里掌握了转账和录音的证据,胡部长又明显有动手的意向,现在缺的,只剩一个动手的大环境和时机。但对宣传部这种部门而言,创造类似的动手环境和时机,不就是他们原本就在干的事情吗?
这一夜,江森在鞭炮声中沉沉入睡,丝毫不受这些噪音的影响。潘达海却是半夜未眠,一直熬到清晨三四点,确认昨晚发过去的新闻已经刊登印刷出来了,这才总算睡着。
早上九点出头,江森再次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
麻利洗漱完后下了楼,屋外漫天都是硝烟的气味,一份今天早上刚刚出炉的《东瓯日报》,已经摆在了旅馆的桌上。江森走过去拿起来翻开,直接翻到社会版,入眼便一篇标题加粗的报道《最好的过年礼物,就是生命的延续》,下面还有个副标题:拯救癌症病人,我们的小英雄,又又又做好事了!
江森一眼扫下来,就是昨晚上他写的那篇,但署名只有潘达海和王清风。
看了一眼,他就微笑放下。
等到下午两点多,潘达海和王清风打车回去,江森才交出了录音带和转账票据,让潘达海直接带给胡部长。潘达海拿着这份证据,简直惊恐:“小伙子,你想干嘛?”
江森凛然道:“为国尽忠,人人有责。”
潘达海问道:“过了吧?”
江森回答:“试试吧,这个事情是我挑的头,总不能喊了胡部长,又什么忙都不帮……”
潘达海不由惊奇道:“你喊了胡部长?”
江森点头道:“嗯,这个事情,一个星期前胡部长就知道了,我第一个是跟她说的。”
潘达海无言以对,唯有一句:“我日……”
在王清风万分不解又略带崇敬的目光注视下,江森目送两人坐上大年初一的出租车离去。然后就回到旅馆,开始了他为期三天的,写寒假作业的生活。而外面的世界,则从这个早上开始,开始按自己的运作方式,朝着某个江森所期盼的方向前进。
大年初一一整天,整个瓯城区和东瓯市,一片喜庆祥和,看似什么屁事儿都没有发生,但在东瓯市的城市论坛上,江森再次做好事的消息,却以异常快的速度,不胫而走。
由于正是年关,大家本来就闲得蛋疼,江森的事情在网上被人一炒,很快就在这个没话也要找话聊一下的时节,迅速在线下也蔓延开去。
最开始,大家首先是惊讶于江森这无比牛逼的财力,然后再看文章最下面,江森的那一大串头衔、事迹和奖牌,又觉得江森是个挂逼。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终于有人在网络大侠的引导下,开始质疑一个事情:为什么救命用的骨髓会从公立医院,流转到私立医院呢?
这破事儿莫名其妙地,就在“大家一起来看挂逼”的氛围中流传甚广,算不上什么舆情,可又偏偏好像又不是什么小事情。就这样等到初二,这个舆论的焦点,开始就逐渐成型了。
请问就算瓯附医没有任何主观错误,但是为什么,骨髓捐献者和适配者的资料,就会被这么完整地被泄露出去?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初二晚上,装了两天没事儿人似的潘瑾钱,终于忍不住慌了。
在电话里跟潘瑾荣一通对骂后,早先一直就在转移财产去国外的潘瑾荣,初三早上就立马登上了飞往澳洲的飞机,他的妻儿老小,早已移民国外,这条退路,准备得妥妥当当。
而潘瑾钱也没闲着,开始四处走动打点,到处声明自己跟这件事无关,甚至给跟自己同级的市卫生局,写了一份言极其辞恳切的说明,把一切责任,全都甩到了潘瑾钱身上。等到初三中午,东瓯市论坛上关于孔双喆骨髓的帖子,眨眼之间就被删得干干净净……
然而就在潘瑾钱觉得事情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整个人微微放松下来之际,初三晚上,胡部长却带着江森给她的两份证据,直接找上了东瓯市分管科教文体卫的副市长周乃勋。
周乃勋听胡部长把情况一说,眼见非法交易事实确凿,潘瑾钱就算不是职务犯罪也是严重的工作过失,二话不说,直接就连夜办公,叫人整理材料。
等到次日初四,个别机关部门才刚上班,胡部长和周乃勋立马火速联名把相关材料交到了市纪律部门的老大手里。随后在请示过市里的大领导之后,三小时后,中午午饭时间,潘瑾钱在东瓯市某酒店里觥筹交错的时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纪律调查小组带走。
当时江森正在青山村的万能菜市场里,给师父买新年礼物,刚挑了部手机,然后去移动营业厅办了号码、充了钱,潘达海就给他打来了电话,无比振奋地说道:“抓!抓起来了!”
“谁?”
“瓯附医的那个院长!”
“我草!这么草率的吗?”
“什么草率啊!听说老早之前就想抓了。这老小子太滑头,什么把柄都没有,这回就是出了你这么档子事情,总算有借口抓起来审一� ��!市里之前靠担心查不明白会给人留话柄,不过这回是瓯城区宣传部跳出来踩地雷,那还不抓紧搞啊!”
“我草,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报社的大领导跟我说的,机会千载难逢!你个小朋友,我跟你说,今年你那个全国十佳什么的,稳了!市里要拿你当道德楷模了!孔主任这个白血病!病得漂亮!”
潘达海兴奋地挂了电话。
江森听着那头一阵的嘟嘟嘟,整个人都懵逼了。
这特么说的也叫人话?
什么叫病得漂亮?
而且这个事情……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搞定了?我特么怎么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话说我觉得自己贡献得还不够多啊。
早知道你们市里早就处心积虑要处理那个货,我干嘛不自己去举报?
是不是还能多一个扫黑除恶小奖章?
算了算了,好像举报处级干部违纪也不是我能摘的果果,胡部长已经干得挺漂亮的。
和这事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副处级机关女干部,就因为他提了这么一嘴,居然就顶雷硬上,强行冲塔。奶奶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啊!
所以这个故事教会了我们什么道理呢……
嗯,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国家、相信组织、相当党,坑害人民的王八蛋必然没好下场。
江森兜里揣着礼物,心里念着往回走。
身后的大楼楼顶上,昨天的积雪,吸收了炮仗的热气,化出一行字来。
“任务达成:获得全国优秀中学生称号。当前皮肤状况,由微重度多发性痤疮综合症伴轻度油脂性毛囊炎,转为中度多发性痤疮综合症。皮肤进一步改善条件:达成世界第一成就。
目前颜值等级评价:帅,但是皮肤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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