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中宣静河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者何人?!
山林中越越逼近的异响都被湖水隔绝了, 宣静河不断下沉,竭尽全力想挣脱,但不他怎么发力, 横贯在腰间的那条手臂都纹丝不动,就像精钢铸就的桎梏一般。
咽喉残存的空气一点点流失, 宣静河修为再强也不可能水下闭气超过一刻钟, 终于在此时气息断尽,猛然呛出了肺的最后一丝空气!
身后人把捂在他嘴的手一松, 用力扳过他冰冷的下巴。
紧接温热的唇覆了。
空气渡进咽喉,但宣静河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长发与袍袖在水流中飘扬而起, 就像徐徐绽放在湖底的一朵睡莲。
人的皮囊真是最不可信的。明明肠如铁石一般刚硬, 长相却秀文静,唇舌柔软微凉。
“才这样就……”
男子揶揄喃喃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凝视宣静河昏迷的侧颜片刻,头那一丝戏谑又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忍不住再次低头亲吻下去。
——就在这时。
不器剑无声无息贯穿了男子的腹部,一片淡金色血液在水底弥漫开!
“!”
男子疾速退后,宣静河瞬间挣脱桎梏, 一抬头露出了森寒的眉眼!
矩宗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 剑身勃然而出, 凌厉剑光甚至在一瞬间将水流断开, 映亮了黑暗的湖,然而转瞬即逝的光亮却什么都没有映出。
人呢?
一剑贯穿腹部,竟然还能这么快逃走?!
突然宣静河眼神一瞥,敏锐察觉到一股陌生而强大的气息正疾速逼近身侧——又了!
不器剑如蛟龙一般闪电刺出,但这一次人却比他还快, 在闪身避过剑锋的同时,一掌就从身后扣住了他的咽喉,用力之大甚至让宣静河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喉骨咔!一声。
“矩宗,”那懒洋洋的男声还带笑,但一字一句都邪恶让人胆寒:“你跑不了的。”
紧接宣静河耳梢猝然传剧痛,被对尖利的犬齿毫不留情刺穿了!
鲜血顿时逸出,宣静河瞳孔微缩,反手轰然一道法诀拍出去——这一击不可谓不凌厉,但出手的刹那间他就知道已经迟了。
犬齿放开了他的耳梢,对鬼魅般的气息随水而逝,最终只留下沙哑短暂的一笑,随即消失无影无踪。
宣静河一手紧紧捂住流血的耳梢,连指尖都在不住颤栗,面色寒冷如冰,迅速浮哗啦一声探出了水面。
天魔众女已经消失,那仆后继的淫靡幻影一个也不剩。
宣静河剧烈喘息,湿漉漉的鬓发从苍白的脸颊垂落下,松手一看满掌都是血。
布阵者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何拥有这么强大到恐怖的力量,能在顷刻间压倒制住自己?
宣静河勉强止住喘息,刚淌水岸,突然动作又一顿,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对,慢慢抬眼望向四周。
白天明明一丝风也没有的山林,此刻却漫山遍野都是风声,长长短短的呼啸仿佛吹尖厉的哨子越越逼近,湖边树丛也随之摇晃越越明显、越越剧烈。
然而月光清清楚楚照出了高处的树冠,根本没有随风簌簌,几乎就是静止的。
宣静河的视线一寸一寸移向树丛,他终于知道了刚才在水下时那男子为什么叫他不出声——
一道佝偻人影率先钻出树丛,月光映出了他弓起的背,青黑的皮肤,全身下无数道腐烂抓伤,以及不断发出尖锐漏气的血盆大口。
紧接,更相似的身影也钻出树丛,三五成群,越越,从四面八包围了整座湖泊,密密麻麻每一张腐烂的嘴都露出满口利齿。
它们曾经是村民,有的身还挂褴褛衣衫,但现在已经绝不能再称之为“人”了,而是介于活人死尸之间的一种怪物。那些腐烂的胸腔中不断发出漏气声,悠远而又凄厉,从远处听就像风声吹哨子穿过山林——
原入夜后山根本没起风。
漫山遍野的“风声”都是因为它们在逼近!
宣静河死死握住不器剑柄,不由自主在水中向后退了半步,顷刻间唰一声,所有村民浑浊的双眼都投向了他。
这些活死人的瞳孔早就散了,密密麻麻一片全是腐败眼白,随即接二连三发出更加尖锐的嗥叫,争先恐后踏进湖,踩水花向他涌!
宣静河喝道:“不器!”
铿锵雪光划过,下一秒宣静河御剑而起,堪堪躲过了从水底潜伏而的活死人。
但这不是结束,满湖面“村民”就像沸腾了的饺子锅,甚至争相向高空伸出指爪去够宣静河的衣角;从高处向下望去,大片山林中全是这样的怪异身影在涌动,惨淡月光照出它们青黑的躯体,密密麻麻数以千计。
那竟是漫山遍野的活死人潮!
与此同时,猎户后院。
屋篝火燃烧,发出轻微噼啪声。远处深山的风又大了,透过破败窗缝,传悠长尖锐的呜咽。
“玄道长跟随矩宗大人,已经很年了吧?”曲獬往火扔了半根柴,微笑。
他刚才一直靠在角落,既不说话也不动,好似神魂早已飞去了别处,只留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在此衣而卧,这会儿却突然睁眼了这么一句。
玄成谨慎缩在屋子另一侧最远的拐角,闻言挤出两个字:“还好。”
“矩宗可有仪的道侣?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呢?”
“这倒……”玄成突然反应过:“你这个做什么?”
“长夜无事,聊聊天嘛。”
玄成警惕道:“在下与曲公子似乎没那么好聊的。”
曲獬不以为意:“我看矩宗这个人,好像很一本正经,不太喜欢与人产生身体接触的样子。”
玄成冷声道:“不仅如此,矩宗大人还厌恶举止轻浮之徒,尤其不会搭理那些怀鬼胎蓄意接近的人!”
“……”
跳动的火苗映照出曲獬半边侧脸,另半边隐没在阴影中。他看去像是在笑,但那神态又有些说不的诡异,半晌轻言慢语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他顿了顿,毫不在意继续:“矩宗平时可有喜食之物?惯用什么味道的熏香?偏好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还有什么常习惯是我应该知道,但还不知道的吗?”
他的窥探如此明目张胆,让玄成头不由升起惊疑:“你想知道这么做什么?你、难不成你还想……”
“我回去做好准备,以免将薄待。”曲獬笑吟吟道,“毕竟以后他终年被锁在黄泉鬼蜮,仔细想,也是挺可怜的。”
玄成霍然起身,这一惊非同小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
他身后的屋门虚掩,这时突然从面传一阵蹒跚脚步声。
玄成的第一反应是那老太太了,还再怒斥曲獬,却不不暂且住嘴,转身就去开门,谁知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身后传一句: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你说什么?”
只见曲獬盘腿坐在火堆,跳跃的火苗让他大半身影看去虚虚实实,唯有眼底闪烁丝丝猩红寒光,嘴唇中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那笑容裂太大了,在少年俊的脸十分违,有种鬼气森森的妖异: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开门。”
寒意混杂恐惧直冲脑顶,玄成失声:“住口!!”
砰——砰——
机械拍门声在此时响起,玄成把门一开,霎时与门的青黑面孔了个眼对眼!
“……”玄成下意识退后半步:“这是……什么……”
这景象足以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见那衣衫褴褛、身躯腐烂的陌生“村民”直勾勾盯他,突然张嘴就咬了下!
“——什么东西!”
玄成破口失声,下意识去挡,被对狠狠咬中手腕。剧痛惊惧让他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将“村民”推飞了出去,轰隆一声重砸在,当场拦腰将下身摔成了两段!
满内脏与淋漓血水映在玄成眼底,但他还没及震惊自己竟然杀人了,就看见不远处院门哐当压塌,然后更“村民”争先恐后挤了进。
这些人无一不身体残缺,随呼吸在胸腔漏出悠长的回响,拖沉重的脚步向自己围拢;紧接那分成两段的尸体竟然动了动,用两手支撑起半身,一抬头露出浑浊黄白的眼珠,直直向自己爬过!
“走开……走开!!”玄成发抖退后,铿锵一声拔剑:“何妖祟!站住!!”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七八个活死人同时扑了。
玄成再也顾不犯杀生戒条,极度的恐惧让他抬剑就砍,然而活死人数量太了,仆后继像涨潮般向玄成淹,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畏惧受伤,甚至那些被砍翻在的残肢也还在挣扎抓挠。混乱中玄成腿却被抓挠血痕累累,甚至被一颗砍落在的头颅趁乱咬住了脚腕!
“——啊!”
玄成一声痛叫踢飞头颅,使出全身力气推开无数双枯手,强行御剑而起!
轰隆一声重响,摇摇欲坠的屋顶被他咬牙硬撞出一个洞,顿时塌了半边。
但众活死人却不放弃,迎倾泻而下的木屑碎瓦往爬,争先恐浓厚伸手够他,月光清清楚楚照出了无数张裂到极致的血盆大口。
玄成全身血都冷了,正当这时一股熟悉的强大灵压自远而,他抬头一看,远处一道白袍翩飞的身影御剑疾速而,是宣静河!
“矩宗大人!”
玄成脱口而出,紧接如梦初醒,突然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曲獬被丢在了他脚下的屋!
他本能已经意识到曲獬不对了,但紧急关头不及细思,如果在宣静河眼皮底下见死不救的话,那事后肯定是会被逐出师门的。因此他只一个猛子扎下去冲回屋,挥剑砍翻蜂拥围的活死人,吼道:“曲公子!”
身后没有传回答。
难道已经被咬死了?
刹那间玄成头划过一丝不知是愧疚还是庆幸的情绪,然后他一回头,霎时僵住。
屋挤满了活死人,屋是满腐血残肢。就在这修罗狱般的惨景中,曲獬盘腿坐在唯一一处干净的空,左手端酒盏搭在膝头,右手支漂亮的下颔,正颇为有趣望他。
“……你……你怎么……”
曲獬没有回答,右手了个清脆的响指——啪!
仿佛一道指令被下达,几个活死人从废墟中哗啦啦起身,全身四肢反向弯折,摇摇晃晃向玄成爬了过!
“……是……是你……”玄成发抖退后半步,霎时头一片雪亮,什么都明白了:“这山的邪祟就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是……你是故意跟我们进山的!”
曲獬笑了起。
“你,你不是人,”玄成目眦尽裂:“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你死后,魂魄会到黄泉府,也就是我的疆土。”
曲獬饮了口酒,悠然笑道:“我是天道之神,你们凡人通常称呼我为……鬼太子。”
“……鬼太子……”
玄成难以置信摇头,突然扭头向疾奔,不命的嘶喊甚至破了音:“矩宗大人快走!他是——”
曲獬抬起右手,五指隔空一攥。
下一秒,玄成只觉脏被巨力猝然绞紧,眼发黑双膝软倒,扑通一声重重倒在了!
失去意识一刻,他的视线余光看见曲獬将杯中残酒随意泼进火堆,随即站起身,火光中那侧影气定神闲,犹如一个俊无俦的恶魔。
紧接,不器剑惊世剑光当空杀到!
剑弧如平刮起扇形飓风,将屋大批活死人一扫而空,顿时清出了一片空。宣静河落收剑、箭步而入,一眼瞥见了生死不知的弟子:“玄成?!”
“矩宗大人!”曲獬又惊又喜迎,随即转为焦虑不安:“这些村民突然闯进,玄道长为了保护我,才……”
就在这两句话间,宅院的风声又接二连三响起,是湖边的活死人潮尾随宣静河的气息一路追了!
宣静河全身浸透湖水,面颊有种白瓷般的冰冷光晕,湿漉漉的黑发被随意绑在脑后。他一手握剑一手扛起昏迷的玄成,干净利落断了曲獬:“跟我。”
“矩宗大人往何处去?”
“这不能待了,把老太太带走,去氿城。”
黑夜乌云层层,毛月亮映出尸山血海的盛景。宣静河一剑荡开仆后继的活死人,但还没及赶到主屋,却见主屋后门哐当重响被撞开了,老太太惨叫摔了出,好几个活尸正扒她疯狂撕咬,在血肉狼藉的滚作一团。
宣静河平生从未见过这人吃人的血腥场面,满血肉肠子就这么直接撞到面,再强硬都不免当场变色,一掌将那几个活死人击横飞出去,但老太太已经肚肠横流,嘴唇蠕动几下,猛涌出大口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
宣静河僵立在原,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没关系的,矩宗。” 曲獬从身后握住了他冰凉紧绷的手腕,温言道:“不是你的错。”
宣静河干涩张了张口,这时却感觉玄成身体猛一抖,紧接哇喷出一口血箭。
“玄成?”
宣静河立刻唤了几声,却没有到回应,反而见玄成全身抽搐越越厉害,甚至连他一手都快扶不住了。曲獬见状赶紧帮忙,震惊道:“玄道长只是被咬了一口,怎的会变成这样?”
宣静河知这样下去不妙,眼见周围众活死人又渐渐聚拢,当机立断一把按住曲獬的肩,把他推进身后的柴房门,旋即自己也闪身进去,把厚厚的木门一关,用门栓死死抵住,挥手用灵力点燃一堆柴火,把玄成小快速平放在了。
“咳咳!咳——”
昏迷不醒的玄成一口口呛出黑血,半身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反弓起,似乎从面弹起似的。
宣静河不顾面活死人越越响的拍门声,迅速检查了玄成全身伤口,又一股精纯灵力强行灌进弟子的气海,脸色如坚冰般森寒:“他真的只是被咬了这一口?”
曲獬看去似乎惊惧已极:“是……是的,怎么会……”
就在这时,柴房角落传了“咚!”“咚!”的敲击木板的闷响,两人同时回头一看,是白天那具棺材!
这柴房正是刚才那具棺材摆放的,此刻薄薄的棺材盖正随敲击不断震动,木屑灰尘簌簌而下,仿佛面的东西马就挣脱而出。
曲獬倒吸一口凉气,貌似惊恐捂住了嘴。
——轰隆!
只听一声重响,棺材盖被活生生掀开,白天那个死不能再死的猎户直挺挺坐起,胸腔鼓动发出尖啸,大张腐烂的嘴,连滚带爬向宣静河冲!
——怎么会这样?
白天明明还是一具尸体,晚却复活了?!
种种异象闪过脑海,所有线索连成一线,宣静河突然意识到了最致命的关键。
但此刻不及细思,他一剑将猎户整个身体斜劈成两半,砰砰两声重砸在;连头的那一半残尸还挣扎往爬,被一剑刺穿头颅,溅出满腐血,这才彻底倒不动了。
“……被咬死的人,白天都是尸体,晚却会醒。”
宣静河微微喘息,握尚在滴血的不器剑,每一个字都是从干涩的咽喉硬挤出的:“它们白天蛰伏在这深山,晚出游荡觅食,活人发出声音便会成为它们的目标……所以老太太即便疯了,也本能牢牢记睡觉,只睡了就不会被这些游荡的死人发现。”
“是我们害了她,”宣静河沙哑道,“是我们门借宿,把这些死人引到了这。”
屋全是长长短短的尖啸,仿佛寒风从四面八环绕这座柴房。
“……矩宗大人,”这时身后传曲獬颤抖的声音。
宣静河一回头。
只见的玄成不知何时站了起,脸色青黑,神情呆滞,眼珠子迟钝一轮,锁定了宣静河的脖颈。
紧接他咽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像野兽在嚎叫,直接扑了!
宣静河一剑抵住玄成,迫使他不靠近,重重闭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新鲜血肉让玄成发了狂,拼命向抓挠,早已变成黑色的指尖几次离宣静河咽喉不到两寸,曲獬立刻:“矩宗大人!”
“……”
曲獬念电转,当即就舍生忘死扑:“小啊!”
但紧接他被宣静河一抬手挡住了。
矩宗紧握剑柄,修长的手背青筋暴起,不住发抖。他瞳孔中倒映玄成暴怒扭曲的脸,视线却仿佛已经穿过这张面孔,看到了昔弟子腼腆又熟悉的身影。
“吼!”
玄成的尸体新鲜变异,胸膛与喉管尚未腐烂,还能发出贪婪的嘶吼,挣扎又对准宣静河的脖子扑——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宣静河抽手退后,将不器撤回了剑鞘。
曲獬眼皮一跳:“矩宗?”
说时迟那时快,玄成纵身扑的那一瞬间,宣静河反手用剑鞘将他重重击飞,轰然砸塌了柴房的木门!
半面墙哗啦坍塌,玄成整个人摔进了砖瓦废墟中,而原本在屋不断拍门的活尸们顿时一拥而入,将柴房挤水泄不通!
宣静河一按曲獬肩头,纵身御剑而起:“走!”
两人同御一剑,腾空而起,恰逢此时乌云中漏出一线惨白月光,映照出了脚下涌动的活尸潮,从高处向下望去就如同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淹没了不大的宅院。
曲獬迎风大声:“我们现在去哪?”
宣静河站在他身后,一手按他的肩,五指用力极紧。
“矩宗大人?”
“……”宣静河略带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好似在强忍某种痛苦似,简短道:“跟我。”
不器剑划破夜空,终于将漫山遍野活尸的呼啸远远抛在身后,少顷骤然急剧降落,砰摔在了一处高高的断崖之。
宣静河灵力已经濒临衰竭,踉跄数步立在断崖边,一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干呕数声,才勉强压下了冲咽喉的那一口黑血。
曲獬疾步:“怎么回事?”
“……”
宣静河没有回答,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侧脸苍白如霜雪,但神情凝定不动声色,眼尾向曲獬一瞥,闪动细微的寒芒。
——是他吗?
湖中那名布阵者年龄明显比曲獬更大几岁,但宣静河知道如果是真正的邪道大拿,年龄貌身材都是可以伪装的,只有声音、神态、动作等细节很难伪装出。
那人到底是谁?
“矩宗大人?”这时曲獬突然瞥见什么,震惊伸手:“您的耳朵怎么受伤了?”
宣静河一抬手挡住了他:“无妨。”
曲獬仿佛无所觉察,满满眼都写紧张:“是何人所伤?何时所伤?难道是那些死……那些活死人?这可怎么办,我们还是立刻出发去氿城寻大夫吧,如今你我二人命皆悬于您一人之手,您可千万别——”
他话音一顿,眉已经被宣静河两指抵住,迅速一探气海。
——确实什么也没有。
没有金丹,没有灵力,筑基不到的那点修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可能是他。
但宣静河注视眼少年情真意切的担忧面孔,一丝针刺般的直觉掠过头,仿佛有某种极端的危险正悄然逼近;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可能有精力去分辨那堪称荒谬的直觉。
曲獬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而柔:“矩宗。”
那两个字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轻薄又细密,从四面八覆盖,将一个人的五感神智都牢牢束缚住。
宣静河一手扶剑柄,缓缓跪坐下身,曲獬随之俯在他身侧,声音轻柔仿佛能随时把人催入梦境:“让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吧,矩宗。深山夜寒霜冷,四处危机重重,我带你去一处温暖安全的行宫……”
“咳!咳——”
宣静河灵力再也压制不住,猛然呛出一口淋漓黑血!
曲獬话音骤停,只见宣静河被剧痛激清醒过,猝然把手一抽,刹那间袍袖翻起,左手腕内侧赫然有四道乌黑的抓痕!
曲獬那张从都活灵活现、唱作俱佳的脸,到这时才终于真正变了。
“……何时的事?”半晌他吐出四个字。
“在湖边遇到一群活尸,翻检时不慎遭袭。”宣静河止住喘息,沙哑呼了口气:“从没见过这种东西,防不胜防。”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仙盟道百年的辈宗师都没见过这么大规模、这么强攻击的活尸,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换作神仙也中招。
宣静河向后靠坐在树下,从后腰拔出一把短匕,信手扔:“拿。”
曲獬一把接住,面色微沉。
“把这些人变成活尸的关键不是邪法,而是腐血。活尸抓挠、咬人时会把自己的腐血融入人体,顷刻间便能将活人变成渴求血肉的同类;可惜我在亲眼目睹玄成的变化之后才悟出这一点,当时却已经迟了。”
“我用全部灵力将毒血压制在手臂受创处,但一旦灵力耗尽,毒走全身,我就会变成与玄成一样的怪物。”
曲獬的目光落在宣静河手臂,果然手肘以下的黑青色正缓缓褪去,向抓痕所在的那一小块皮肤汇集。
那是腐血逆流,正一点一滴被强行压制在右手腕处。
“如果我变成那样,”宣静河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你就用这把匕首刺穿我的头颅,彻底杀死我。”
黑夜寂静无声,远山谷中隐约传一两声凄厉呼啸,那是落单的活死人在游荡。
曲獬坐在宣静河身侧,注视夜气中他苍白而沉静的侧脸,以及细密半垂的眼睫,轻声安慰:“何至于此?”
宣静河沉默片刻,说:“不该让你船的。”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让这少年船,那么他就不会跟氿城,不会遭遇惊魂一夜,更不会被困在这高处的断崖;他也许还是那个流连烟花之的富家公子,纨绔浪荡,但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
曲獬掌覆在宣静河冰凉的手背,诚恳道:“只能将腐血逼出体,未必就一定会变成活尸。何况这天下不知少人仰慕矩宗,不知少人愿意与您同生共死,对我说更是求之不……”
宣静河短促笑了下。
这是曲獬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有点自嘲的意思,但他生确实太好看了,刹那间便让曲獬话音猝止。
“你有同胞手足吗?”宣静河。
曲獬沉默一瞬,说:“有个弟弟,年岁相差甚大。”
宣静河点点头,“甚好,不至于有绝户之险。”
“……自幼智发育不全,体弱脑残,兼有痴呆之相。”
宣静河道:“小儿晚慧乃是常事,不用介怀。”
鬼太子对这样的安慰情复杂,欲言又止片刻,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矩宗大人有兄弟吗?”
“没有。”
“可曾有过道侣?”
“也没有。”
曲獬微微挑起眉角:“哦,为何没有?”
宣静河淡淡道:“我天生八字不好,于父母、手足、妻子一概缘薄,刑亲克友,婚姻难就。所以自幼在师门长大,继任矩宗后决意不收入室弟子,本以为此生足够干净了断了,没想到玄成、玄正这样的记名弟子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
刑亲克友、婚姻难就,这明显是命犯劫孤二煞,八字实在强可怕,连曲獬都诧异了下。
“氿城之,我听闻有妖兽,就让一个叫玄正的记名弟子探看……”宣静河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轻而嘶哑,“我刚才在湖边的活尸群中看到他了。”
曲獬顿时恍然,视线落在宣静河右手腕的四道狰狞抓痕,明白了因后果。
呼啸风声由远而近,是几具活尸闻声而,但它们爬不嶙峋的石壁,只能在高高的断崖下徒劳尝试,拖蹒跚的脚步游荡徘徊。
“活尸应该有一个重的习,就是白天与正常死人无异,到夜间才会苏醒过开始觅食。所以我们在猎户家中看到的那具男尸被他母亲收殓在棺材,白天与正常尸体一般无二,到夜间才会破棺而出。我们白天一路深入山林却没有惊动任何活尸,也从侧面佐证了这个猜测。”
宣静河语气沉定冷静,看了眼黑沉的夜空:“此刻应该已经过了丑时,再熬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白天活尸不起,你一人足以穿过山谷回到渡口,乘船半即可抵达扬州。抵达后立刻向当驻守的仙门世家报,让他们发传音符通知岱山懲舒宫与沧阳宗,必须派出大量人手清洗这附近所有山头,包括氿城。”
曲獬五指握紧了他的手腕:“矩宗……”
“如果你能活回去,当以不器剑为信物,告诉仙盟说你是我临死收的唯一的弟子。”宣静河顿了顿,又道:“但有一事你务必记住。”
“……何事?”
宣静河转向曲獬,他的眼睛如寒星般明亮,眼梢形状纤秀而长;这样面相的人,似乎天生就应该是冷冷情,对谁都半分感情也不会有的。
“路飘摇,人叵测,出去后不告诉仙盟任何人是你杀了我。”
“这个秘密埋葬越深,你此生就能走越稳。”
远山林簌簌而动,风从夜空而,裹冰凉的血腥,拂过鬼太子华丽的� �锦袍袖,吹哨子消失在天际。
宣静河的体温已经非常高了。先他神智尚算清楚,还能再与曲獬说几句话,但随灵力的急剧消耗手臂的非人剧痛,他的意识一度消失,昏昏沉沉闭了眼睛。
曲獬坐在他身侧,撑下巴看他,涌动一种所未有的情绪,混杂新奇、探究动,良久慢慢发酵成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我此生能不能走稳不知道……遇到了我,你这辈子是注定很不稳妥了。”
他含笑自言自语完,向宣静河一伸手,突然似乎牵动了什么伤处,“嘶”吸了口凉气,掀开自己衣襟向一瞅。
少年精实的腹部赫然有一道剑伤,已经凝成了暗红色,不用看他都知道同样的剑伤在后腰还有一处,因为在湖中时猝不及防,被不器剑贯穿了整个身躯。
“啧。”曲獬摇头,伸手把宣静河拉到自己怀,从身后扳他的下巴,狎昵轻声道:“我待会儿就亲身让你体验一下这相等的痛楚。”
宣静河呼吸急促而痛苦,右手腕青黑的腐血已经克制不住,正一寸寸向手肘蔓延,顷刻便毒走全身。曲獬一手亲密环抱他,另一手把玩他耳梢,摸到耳廓软骨后贯穿的伤口,那是在湖水时被他犬齿刺穿的痕迹。
宣静河侧脸浸透冷汗后有种苍冷的森白,鬓发却因此而显格黑。曲獬把玩片刻,突然指尖神力一闪,凭空捻住一朵新鲜的彼岸花,用锋利的花枝重重一刺,贯穿了他耳廓的创口!
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血红花瓣别在乌黑鬓发中,有种妖异到不真实的感。下一秒,花瓣陡然化作纱雾一般的光晕,层层叠叠包裹住宣静河全身;强大的神力把即将蔓延到他全身的腐血硬生生逆推回去,集中在了右手腕伤处。
曲獬拔匕一道寒光,将他手腕那块腐败血肉削了下!
黑血泼溅一,宣静河半身几乎反弓起,被曲獬毫不留情一把摁回怀,紧接新血迅速涌出,很快在宣静河手边汇聚成了一滩殷红色的血洼。
那是尸毒被彻底排干净了的缘故。
“……”宣静河微微睁开眼睛,但可怕的高热让他无法清醒,挣扎中似乎想说什么,曲獬用掌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还没开始呢。”他语调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柔,“睡吧。”
仿佛意识被无数只冰冷的手拉进深渊,宣静河神智昏沉,合了眼皮。
曲獬站起身,横抱起宣静河,虚空中撕开了一道闪烁黑光的裂隙,他一抬脚就跨了进去。
时空裂隙之后,便是铺天盖的黄泉轰鸣,血灰色天空沉沉压在头顶,正是世人口中的阴曹府——鬼垣。
无边无际的血海占据了全部视线,一道长长的栈桥从曲獬脚下向延伸,仿佛一柄利剑将海面分成左右两半。远栈桥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寝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如同一座漆黑山峰矗立在天穹下,是这偌大天中唯一震撼的神迹。
曲獬哼轻快的小调,怀横抄昏睡不醒的宣静河,沿栈桥横渡血海,木屐在滔天巨浪中发出啪嗒声响。
无数妖禽飞鸟从四面八聚集而,扑骨翼盘旋在两人头顶,不时伸出长长的鸟喙,向误入鬼垣的人界矩宗探头探脑。这时只听远传一声悠长咆哮,一头身长千丈的巨龙破开云层,当空呼啸探下身躯,血红空洞的眼睛紧紧盯住宣静河,似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是一头古时代早已化骨的死龙,因为它实在太巨大了,当年幼小的宫惟兢兢业业下鬼垣超度亡魂,无意中撞见它,当场就被吓哭了,一路抹眼泪嗷嗷跑回了天界。曲獬因此深觉有趣,从此就把死龙当做宠物,豢养在了寝宫空。
“不是赏你的。”曲獬情似乎十分愉快,一扬手拂开庞大狰狞的龙首,笑道:“今夜新婚,万事莫扰。滚吧!”
巨龙被他拂沿海面翻滚出去,顿时搅起了千仞血浪,不甘发出一声长啸,恋恋不舍游回了铅灰色的云层。
十二扇殿门依次轰然大开,又在曲獬身后层层关闭,威严磅礴的寝宫中亮起了夜明珠的光。
无数道绡帐随鬼太子的脚步飞扬而起,尽头是一座宽广的墨玉床榻。宣静河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放在了云端似的被褥,但不怎么想苏醒,都只能向更加黑暗的深渊中坠落。
曲獬坐在床榻边,自而下饶有兴味看他,量眼这张带痛苦的面容。
“人界新婚好像都是交换庚帖的?”他把玩宣静河的鬓发,似乎感觉很有意思,“不过我没有八字,至于你的庚帖,我就自己拿吧。”
他二指并拢在宣静河微蹙的眉一点,一圈圈血色神光氤氲开,在虚空中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张复杂的命盘图。
“哦——”曲獬惊异拖长了语调,“真的这么差啊。”
宣静河的八字非常有意思,他命犯劫孤二煞,注定没有后代,父母、配偶、师友也皆尽难活。这种命格通常是不能修仙的,因为太容易走火入魔了,但他偏偏仙缘深厚,而且道坚定可怕,甚至突破了天下仅有寥寥数人才能突破的大乘境,距离飞升不过半步之遥。
“没有用,这种八字注定飞升不了。”曲獬语气中有点居高临下的怜悯,一手把宣静河揽在怀,另一手轻轻转动悬浮的巨大命盘,“你是真能封神,我倒还不好办了……嗯?”
他动作一停,眯起眼睛:“命带血光,有大灾厄?”
一个世所罕见的大乘境宗师,命能有什么重大的灾厄,难道是身死道消?
不能,哪怕他真死了,鬼太子都有千万种办法把他的魂魄弄回。
曲獬想仔细看那灾厄是什么,但命盘极其精细复杂,且此刻人在怀,他也没少思去算那个,低头用犬齿轻轻咬住了宣静河冰凉的耳梢,亲热道:“这大灾厄该不会就是遇到我了吧。”
宣静河眉不自觉微微蹙,他正发高热,半散落的衣襟中体温蒸腾,散出更加浓郁的睡莲气息。
曲獬眼错不眨看他,想起在猎户家中开棺时被他一手按住护在身后,头涌出一丝丝既揶揄、又喜欢的情愫,突然抬手一拂,大殿中无数道华绡帐顿时变作一色正红,层叠飘飞而起,仿佛这黄泉下一场金红盛大的喜筵。他就在那满堂喜气中一把将宣静河压在被褥间,捏他的下颔,声音含笑而甜腻:“哪怕你死一万次,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能把你抓回,信不信?”
宣静河被压呼吸急促,眉头皱更紧了。
“哦,看是不信。”曲獬促狭轻声道。
“……”
仿佛被无数梦魇死死缠绕,宣静河张了张口,但发不出声音。
曲獬说:“不信也无妨。”
他一伸手,千之的白玉转生台凭空神光一闪,紧接寝宫床帏间便出现了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面平滑又雾气氤氲,下角铭刻几个血红小字,乃是古老的鬼垣符篆——三千世。
这是从远古以就被安置在转生轮空的神器,凡人以鲜血涂抹,便能看到三千年后自己的情状。
这所谓的神器对曲獬这个天生神说自然是鸡肋,但现在有了宣静河,他便产生了兴趣,顺手捏捏宣静河冰凉削薄的耳梢,将未干的鲜血在镜面一抹。几乎在那瞬间,血迹就被镜面吸收干干净净,随即缭绕的雾气一清,镜面明光澄澈,映出了清晰的画面。
——背景幽深黑暗,果然还是在鬼垣。
“喔,我就说嘛。”曲獬挑起眉角,少年俊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邪气恶意,“三千年后你也还是在……”
他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画面中的宣静河端坐在,肩挺背直,腰封束身形窄薄,三层衣襟严谨规整,宽广的白缎袍袖如流水般逶迤在。那张秀丽的面容并未因为三千年漫长岁月而变化半分,眉眼间的平静冷淡也一如既往,但他的灵魂中了一丝不可错认的气息——
是神格。
他竟然封了神!
他怎么会飞升?!为何封神后会下降府?!
这时镜中画面一转,曲獬看见了更加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道昏黄屏障矗立在三千年后的宣静河面,那是黄泉最深处的混沌封印,但却不是为了关宣静河——只见昏黄色封印内部,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懒洋洋盘腿而坐,似乎正因为被迫聆听那千篇一律的宣道而十分无聊,一只手把玩剑鞘流苏,一只手支下颔,不怀好意的目光紧紧锁在宣静河冷漠的脸。
床榻间,鬼太子五指紧攥身侧宣静河的手腕,用力之大青筋暴起,但他无法把视线从镜面移开。
——他看见了他自己。
三千年后,被迫臣服于西境神宣静河座下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