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惟立刻上前, 只见徐霜策的魂魄已经略微进入身少许,手臂肌肉紧绷片刻才不动了。
“不愧东天上神,魂魄力量非常强, 仅融入半魄就有反应了……”宣静河不由感叹:“以往在天界有幸见过东天上神数面,时便觉得这位前辈乃三界中最强的神明, 如今看果然如此。只要上神复归原位, 北垣之乱定然可除。”
三魂、七魄、七脉轮完全融进尸身需要时间的,宫惟看着半空中淡金流转的魂魄虚影, 眼底似有些忧伤。
少顷他才轻轻地出了口气,别过视线望向宣静河:“你刚才命不久矣什意?这血谁的?”
“……”宣静河默然片刻, 才道:“鬼太的。”
尉迟锐原本已经走到了祭坛边, 正忍不住要伸出一根小拇指往血池里蘸, 闻言迅速把手收回背到身:“难道这何种禁锢阵法?!”
任何人看到血池,都会觉得某种残酷的禁阵,出乎意料的宣静河却摇了摇:“血池本身只为了吊命,真正的禁锢阵法在这里。”
他略掀起袍袖, 只见修长的手臂上,血红色刺青勾画成一朵朵妖冶艳丽的花,蜿蜒盛开, 笔触精细, 可想而知全身被衣袍覆盖的肌肤上都画满了这种东西。
宫惟“啊”了声, “血曼罗……”
“鬼太巧舌如簧, 且洞悉人,在他面前不能有丝毫软弱之处,否则便会被轻易拿捏宰割。因此我自第一天下鬼垣起便十分提防,将他困在黄泉最深处的混沌空间中,每日隔空宣讲道法一个时辰, 其余时间不予理会。”
到这里时宣静河牙关略微一紧:“数千年鬼太一直安守本分,诚忏悔,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如此直到一百年前,我终于相信他已有少许悔改,于允许他暂时脱困,回到了鬼垣十府……”
宫惟缓缓地:“你实在不该这做,曲獬根本没有忏悔这两个字的。”
宣静河点道:“如今想,悔之已晚。我就在那一刻被他种下了致命的血曼罗。”
以宣静河的强硬程度而言,年发动灭世之战的罪魁祸首想要取信于他,简直字面意义上的绝不可能。
但鬼太偏偏就能把自己伪装得温良恭俭、无懈可击,整整九千年没有一丝错漏、没有一丝异常、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稍微不完美的地方;最终一朝脱困,瞬间全部翻盘,以雷霆之势掌握全局,性之可怕手段之残忍,由此可见一斑。
他人性最恶那一面的集合,玩弄人的大师。
“我被困在这里,无法发声无法离开,一身血曼罗会不断吸收我的血,直至吸干便会血竭而亡。”宣静河唇角略勾起一丝嘲意,道:“但鬼太其实很害怕我真死了,所以放了这一池血,日复一日地吊着我的命。”
尉迟锐仍然盯着那血池,忍不住问:“为何?”
“因为我并不直接就束手就擒的。”
宣静河抬手向远处墨玉高座上的鬼太一指,只见曲獬那尊神躯的眉处,蓦然亮起了一枝小小的淡金色月桂叶,旋即一闪即消。
“这……”
“同生共死。”宣静河声音冷透骨髓,“中血曼罗的那瞬间我立刻用全部力量下了这道符,可以把他的神禁锢在我身周百步以内。我死亡的那一刻,这具神明之躯亦会随之灰飞烟灭,彻底消亡。”
尽管早在目睹灭世之战时便已经知道宣静河个硬茬,但如今亲眼一见,更让人唏嘘叹服,尉迟锐不由失语。
“鬼太可以自塑肉身在人界活动,但若神躯灰飞烟灭,他神魂的力量将会大打折扣。”宣静河苦笑了下:“再者,虽然这百年以我无法向天界求救,但如果我死了,上天界还会感应到的,到时他的所作所为就瞒不住了。”
宫惟站在巨大的祭坛前,眼底非常难过,道:“我们会想办法不让你死的。”
宣静河却缓慢地摇了摇:“我其实已经……不很想活了。”
他连全身骨骼寸寸尽断、亲手把自己制成兵人时,都没有流露出这气消神索的模样,此刻却疲惫得难以掩饰:“这身血曼罗会侵蚀皮肤,直至完全腐坏,因此每过一段时间便要换一身皮……百年我已经换过九次,我已经学会不再去猜想鬼太从何处寻新皮的了。”
连宫惟神情都愕然一变,尉迟锐惊道:“换皮!”
“越换到,皮肤被侵蚀的速度就越快。上一身维持了四载,这一身只两年不到就已经快腐坏殆尽了。”宣静河深吸一口气,尾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栗:“日复一日的煎熬纯属徒增痛苦,我只想解脱。如果把神格赠予东天上神,至少我能在临死前看到鬼太伏诛,即便堕入轮回,可以笑着上路了。”
宫惟嘶哑道:“宣静河……”
这时半空中那道鎏金虚影已几乎完全进入身躯,徐霜策胸前那道巨大裂痕愈合完全,只留下了浅淡的伤疤。
宫惟紧紧闭上眼睛,颤抖道:“我不能那做……”
宣静河却反问:“您为何不能那做?”
“……”
“若这次放走鬼太,未只会遗祸无穷。北垣上神初其实仁慈的,只内尚存一丝破绽便被无限挑唆放大,最终演变成了今日无法回的局面,以还有多少仙神飞升会受到鬼太的挑唆?这世上真正如铜墙铁壁般无懈可击的道根本不存在的啊。”
宫惟双肩微微战栗,终于艰涩道:“……不,宣静河。我不能那做,因为徐白身上,有我的私……”
宣静河有些愕然,怔愣住了,轻声道:“竟如此吗?”
他看向不远处静静悬浮的徐霜策的侧颜,又看向宫惟,良久眼底出微许笑意:“有私便会有痛苦,但会因此生出许多喜悦、期待勇气。如此而言,有私不一件坏呢。”
宫惟仰起,似有酸热的液倒流回咽喉。
宣静河凝视着他,清澈的眼底闪动着一丝水光:“请不要为我难过。若我生有幸结下仙缘,自苦修大道,与您再次相见。”
阴风不知从何处掠过大殿,高处墨玉座上,鬼太的神躯突然发出赤芒。
宫惟立刻回望去,宣静河道:“他残缺的神魂要回了!”
尉迟锐的第一反应就拔剑要砍,宣静河却制止了他:“没用的。那玉座他的结界,任何外力量都无法侵入,连天降雷劫都劈不进去。”
大敌前却砍不着,尉迟锐极其不甘:“……真不能试试?”
宣静河道:“在鬼垣中你们的神力都被压制到了极限,一旦陷入鏖战便再难脱身,实为不智之举。务之急还北垣上神与灭世兵人。”
他抬起一手,示意尉迟锐稍安勿躁,随即摊开了掌。
他手掌中渐渐凝聚出一道淡金的灵光,凝成明亮旋转的光球,越越璀璨、越越夺目,面容随之越越苍白痛苦。渐渐地光球升高,脱离掌,宣静河另一手死死抓着袖摆才能强自忍耐,因为牙关紧咬而面容痉挛,冷汗顺着脸颊涔涔而下。
那清明灿烂的神格越过祭坛,将深殿映得亮如白昼,直到徐霜策身前,猛然化作了耀眼的光幕!
就在那光幕中,徐霜策渐渐恢复了九千年前传中东天上神的真容,象牙白镶玄边衣袍飘扬而起,延伸出繁复神圣的咒纹;不奈何在白金剑鞘中剧颤,宫惟一松手便流星般飞了出去,悬浮在徐霜策手边,发出龙啸般清越的长鸣!
神格融入徐霜策的躯,宣静河虚脱般长出一口气,反而放松下了。
这百年间他一直被困在血池中,本身的神性却与周遭相斥的,因此无时不刻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如今神性消失,他终于可以得到短暂的安宁,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神格完全恢复可能需要数天,届时就可以恭迎东天上神复归原位了。若能亲眼得见前辈风采,如何幸!”
宫惟眼底满血丝,低声道:“你我一定会再相见的……”
宣静河微笑回答:“自然生死而入轮回,何憾之有?”
远处墨玉座上的鬼太周身赤光愈盛,宣静河一拂袖,脚底无声裂开巨大的裂隙,强风呼啸而上!
“鬼太要回了,原路返回难免撞上,最好还从三途河畔绕道而。所幸您才将他神魂打散,如今正他最弱的时候,离不开这座寝殿。”宣静河最一次向宫惟深深礼,再起身时他面色已经苍白了很多,那因为失去神格全身被血曼罗急速侵袭的关系,但神情却惬意而平静的:“此去祸首定然伏诛,万望您与前辈珍重!”
宫惟拉住徐霜策一只冰凉垂落的手,嘶哑道:“珍重!”
强风猛然掠起,他们同时脚下一空,蓦然落进了巨大的空间裂隙!
三人消失,裂缝立刻合拢,深殿恢复了安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宣静河久久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眼底闪动着希冀怀念,半晌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
墨玉座上结界一动,鬼太睁开了眼睛,严重受损的神魂终于回了。
“咳咳咳——”
银色血沫不断从鬼太嘴里呛咳而出,足足半晌才勉强平息下。回到自己神力最浓郁、控制力最强的寝殿让他恢复了少许,高居上座喘息片刻,起身破界而出,一层层走下九段墨玉阶,穿过大殿登上祭坛,踏着血池水面到一动不动的宣静河身前,单膝跪下轻声道:“师尊,我回了。”
宣静河微闭双眼,像一尊深邃但冷漠的雕像。
鬼太伸手捞起他几许长发,在指尖摩挲片刻,才抬眼道:“我怎感觉这殿中有外人过的气息?”
宣静河不答。
“没有关系。”鬼太眉眼一弯笑起,向前探身贴在宣静河耳际,单听声音他仿佛个甜蜜热烈的少年爱侣,但每个字都毒得让人胆俱寒:“——就算宫惟了无法从这血池中把你带走。还记得之前被困在黄泉深处时,我经常对你的那句话吗?”
“……”
“这九千年,每一天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都你。”
少年修长有力的五指从宣静河发丝间滑落,珍惜而仔细,直至将发梢在唇边一吻:“都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你如今的模样。”
他刚站起身,突然宣静河唇角略微一勾。
鬼太立刻发了,顿在那里眯起眼睛,似乎察觉到了什,须臾轻声道:“师尊难道有什高兴的情吗?看上去完全不像啊。”
宣静河反问:“不如你猜猜?”
“……”鬼太目光闪烁地站在那里,顾不得自己神魂重创,立刻将感知分布在整座深殿,一寸一寸探查过去,却没有发丝毫不对。
越正常他里就越往下沉,直到全部感知从四面八方收回,最终都集中在了眼前的宣静河身上,霎时神情剧变,难以置信般伸手在宣静河眉一按。
“师尊,”鬼太那总懒洋洋带着笑的表情完全变了,被天劫击中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眼神:“你的神格呢?”
宣静河微笑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你怕不能欣赏很久了。”
鬼太一手抓起他衣襟,直截了厉声道:“他们去了哪里?”
宣静河扬起眉角:“你猜?”
鬼太不再浪费时间,转身闪电般冲向高空十扇宫门,然而刚飞上百步远的高度,额上突然闪出金光灿烂的月桂叶——同生共死的束缚符咒顷刻发动。
砰!
鬼太瞬间落地,一脚把墨玉地砖踩得粉碎!
他神魂刚被宫惟打散,此根本无法离开神躯,而神躯离不开这巨大的寝殿,被活生生地困在了这里!
鬼太十指狠狠刺进掌,突然原地消失。下一刻他出在血池中,血丝溢出的掌扣着宣静河的脑,强让他靠向自己,连额都几乎抵在一起:“你以为我就这束手无策了吗?”
宣静河不带丝毫感情地对着他的眼睛。
“谁都不能把你从这里带走,哪怕死亡——”鬼太神情冰寒刺骨,一字字轻声道:“因为我就死神。”
他抬手钳住宣静河下颔,低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