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连我也不能进?”蔫蔫的柳虚被医宗弟子扶,站在应恺卧房门口,袖中揣本《应盟秘史》, 失望道:“吾未见应兄羽扇纶巾英姿久矣,心往, 念念不得——真的连我也不能见?”
守门弟子心说万一盟待会一醒来就看见您在边上津津有味看他是怎么跟沧阳山徐宗卿卿我我携手归隐三年抱俩的, 怕是能当场吐血再活活气晕去:“乐圣大人,徐宗刚才离开时留下话, 盟醒来前谁都不准进去,甚至连医宗大人都被拦在了外……”
柳虚失望地叹了口气, 正不甘心想再试试, 突然自己的字炸响在耳边:“柳虚——”
被点的乐圣:“?”
紧接, 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腾云驾雾般穿几道长廊,凌空飞出偏殿大门,只见徐霜策站在巨大的血河车边, 手里拎把眼熟的五弦古琴——赫然正是伏羲琴。
“我说徐兄你……”
柳虚连话都来不及问,就被他一拂袖“送”进了巨车,随即徐霜策拉宫惟也踏进车门, 四神禽时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偏殿中的门世家尊纷纷觅声而来, 惊道:“徐宗怎么自己走了?!”“他不是令我等留守不准出岱山的吗?”“难道应宸渊醒了?!”……
尉迟锐追出殿外, 一脸空白看车内的宫惟, 宫惟亦隔车窗一脸空白与他对视,两人眼底都写个大大的懵字。这时徐霜策蕴藏灵力的声音以血河车为中心传四八方,震断了所有人的议:
“盟重伤未醒,而定仙陵惊尸乱已有线索,吾将赴天门关查清真相。但凡擅离岱山半步者, 以嫌犯处!”
最后一字余震不断,四神禽已冲天而起,将华丽的巨车带上了高空。
怜柳虚被冲势往后一推,整个人砸在茶几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只见车北一转,让他猝不及防滚到了茶几底下,稀里哗啦半天没爬起来。
而宫惟已经有经验了,两手紧紧地抓桌案边缘,上半还是跟一摇一晃:“师尊刚才说定仙陵乱已经有线索了?什么线索?”
徐霜策端坐挺拔不动如山,伸手按住了宫惟一只手背,道:“定仙陵乱,乃是临江都鬼修所为,目的是为了寻找幻境中的灭世兵人。”
他另一手修长的五指按桌案上的伏羲琴,这琴是刚才上车前问孟云飞 “借”来的——其并未表示任何反对,概因至今昏迷不醒故。
“鬼修显然道灭世兵人埋藏的具体地点,但仍需要大费周章,控制法华仙尊的尸骨逃出定仙陵,再让尸骨千里迢迢去替他起出机关巨人——这应当是他自己能力受到了极大限制,或是起出兵人需满足一定条件的缘故。”
宫惟疑道:“什么条件?”
徐霜策略沉默片刻,才道:“也许只有与它产联系的人,才能将它再次唤醒吧。”
这太扯了,能与那恐怖巨人产联系的莫于创造它的人、毁灭它的人,最多再加上曾与一战的人。宫惟确定自己连见都没见那玩意,为何徐霜策认为他的尸骨能够把巨人从地心起出来?
“鬼修在临江都四处追杀你,因此当他出现在宴春台时,我以为他的目标仍然只有你,但实际我错了。”徐霜策眼尾不远处四肢大张、虚弱平摊的柳虚一瞟:“伏羲琴音波以探测地底无形障,因此鬼修令柳虚中镜术,又马不停蹄赶去屠戮孟云飞。如此除掉世上唯二以弹奏伏羲琴的人,自然也就断了我找到那灭世兵人的途径。”
宫惟意外道:“所以兵人真的埋在天门关?”
徐霜策道:“如此看来应该是。”
宫惟突然意识到一件让他脊椎发凉的事,勉强笑了笑:“但师尊,即便我找到兵人,也无法把它从地心深处起出来吧。我……并没有谁与那灭世兵人……产任何联系啊。”
车厢微微摇晃,夜明珠的光晕朦胧不清。徐霜策的侧影没有动,半晌才只见他垂下眼帘,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未必。”
宫惟一股寒意直冲咽喉,刹那间他还以为徐霜策下一句话是:你的尸骨都能起出兵人,你本人不更能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徐霜策一言未发。
他就这么静静盯自己搁在琴弦上的手,宫惟充满疑惑地看他,突然荒谬地出一丝心有灵犀——徐霜策想说的人是他自己。
他竟觉得自己跟那灭世兵人存在某种联系?
这更不思议了,徐霜策觉得自己算创造它、毁灭它、或是曾与它一战的三种人中的哪一种?
宫惟既诧异又迷惑,却见徐霜策吸了口气,突兀地话锋一转:“应恺于此时遭受暗算且死未卜,按仙盟律令,所有门世家尊都必须立刻赶往岱山懲舒宫,我也不例外。而法华仙尊的尸偏偏在此时逃脱,必定是要趁此机会,去天门关寻找那灭世兵人。”
“姑且不他是用什么手段让应恺中招的,对方这一系列调虎离山的安排堪称紧密,目的便是要抢先我一步找到兵人。如果我此刻还待在岱山,那便是耽误时机,正中对方下怀了。”
宫惟若有所思地点点,只见不远处柳虚有气无力地撑地板,感动道:“我从未听徐兄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如今直抒胸臆,想是心境开朗才致健谈,喜贺!赞叹!那依徐兄见,幕后黑手想要得到灭世兵人去做什么呢?”
“……”
“开朗健谈”的徐霜策垂目而坐,容俊美冷淡,薄唇紧闭。
车内一片安静。
“咳咳!”宫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佯装无事道:“前听师尊说那灭世兵人已经被完全摧毁了,那如今鬼修想把它从地心里挖出来去做什么呢?”
徐霜策一摇道:“不。”
柳虚张嘴:“……”
“不不用急。”徐霜策掀开车窗玉帘,轻声道:“等我帮他做完那件事情,真相自然就见分晓了。”
血河车当空时,车内外时间流逝不,他已经离开中原腹地来到了边关附近。只见窗外日已中天,但黑蒙蒙地竟不见亮,遥远地上的山川丘陵好似被一层白雾覆盖了。更远的地平线上,一道绵延千万里的寒潮如有命般,正隐隐冒涌动。
“呀,”柳虚忘了刚才被无视的疑惑,凑上来皱眉道:“不好,天门关常年气候反常,怕是又赶上异象了。”
这里只有久居天门关附近的乐圣对当地天象比较了解,宫惟问:“地动吗?”
“天穹至暗寒潮来,不是地动。”柳虚眯眼对日观察片刻,道:“算算这个时节,能是黑虹贯日。”
黑虹贯日天象不祥,但天门关靠近极北冰川,出现什么都不以为怪,只能说运气不那么好罢了。
徐霜策的手终于从伏羲琴上移开了,淡淡道:“柳兄,请。”
柳虚摊上这档子事算是倒了血霉。他突破金丹后已在合虚期停滞多年,自这辈子都未必能突破大乘,对飞升更是不感兴趣,平只想安稳待在宴春台赏月弹琴、流泪葬花,做个风流文雅士,顺带听听各位仙友不怎么文雅的小话本。奈何此番遇上徐霜策后,他先是中镜术,又砍伤了嫡徒,欠下穆夺朱两万两黄金,最后还被迫来到这千里外寸草不的极寒地弹琴卖艺,真是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然而徐宗在此,他再不情愿也没用,只得长叹一口气取琴来,弹指一拨——当!
灵力震响骤起,宫惟突然被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耳朵被人从后伸手捂住了,顿时外界一丝声响不闻。
他扭后看去,正遇上徐霜策眼睫低垂,两人的视线轻轻一撞。
一连串长长短短的音符以血河车为中心,从高空四八方扩散,组成无形的海浪没入大地。柳虚闭目侧耳似乎在倾听什么,一刻钟后疾风暴雨般的十指陡然一停,睁眼道:“有了!继续北四百里处,冰川尽有一处地裂!”
镜术遗留的伤害极大,眼下他灵力更加枯竭了,一边喘气一边擦拭额角的冷汗,疲惫而欣慰:“柳某人幸不辱命,徐兄,你不以放我回……徐兄?”
徐霜策在柳虚震惊的视线中收回手,放开了宫惟的耳朵。
宫惟忙不迭从他怀里起爬到另一边坐垫上,神情自若,耳梢滚烫。
“……”
片刻安静后柳虚恍然大悟,抚掌赞叹不已:“徐兄对弟子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当真是吾辈楷模!回想我前为人师尊真是多有疏忽,惭愧惭愧!”
徐霜策置若罔闻,视线直接越了他:“降。”
随他这一声落地,四神禽时长啸,猛地下俯冲而去。
柳虚还没来得及坐稳就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与此时徐霜策稳稳按住了宫惟的手。巨车如利箭劈开两侧汹涌寒雾,约莫半盏茶工夫,轰然一声降落在了地。
随即车门打开,风雪立刻尖啸涌了进来。
此时已至天门关,天地严寒且灵气稀薄,断然不能再御剑了。宫惟按扬起的鬓发跨出车门,重伤造成的灵力空虚无法护体,立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紧接被兜裹上了一层温暖的外袍。
只见徐霜策展开衣袍把他紧紧搂在侧,风雪丝毫侵袭不进,白檀气息扑而来。然后他另一手按住了瑟瑟发抖的柳虚,站在雪地中抬起一脚——
周遭裸露黑岩的冰天雪地都唰地后退,脚步落下时,他已经来到了山坡下背风处。
宫惟从外袍缝隙间上一望,他离刚才起步的山坡不相距十余丈。看来此地确实灵气贫瘠,连天下第一人的武力都被压制到了极限,换作旁人来估计十成里都剩不下一成。
徐霜策温声问:“还能支撑吗?”
柳虚忙不迭诉苦:“徐兄你,我已经在宴春台住了数十年,那里终年四季温暖如春,我已经完全不能适应……徐兄?”
柳虚目瞪口呆地看见徐霜策正低,神情平稳温和,与缩在沧阳宗外袍里的小爱徒四目对视。
宫惟颊微热:“谢师尊庇护。”
徐霜策微一颔首:“支撑不住时告诉为师。”
“……”
柳虚愕然张嘴半晌,突然又悟了。
“难怪徐兄方才开朗健谈,定是如今收了小弟子,胸中块垒一扫而空故。”柳虚欣然释怀,抚掌赞扬:“看来教学相长这句话诚不我欺,今日真是从徐兄上受益良多!”
徐兄再一次并未理会他,缩地成寸的法术气劲从周围腾起。
从此处徒步走到柳虚所说的裂谷,中间相隔四百余里,几乎就已经进入极北地的范围了。
自古以来极北都是流放罪大恶极徒的不归路,长孙澄风说“连你我这样的大宗师都未必能全而退”并不完全是夸张——连天门关都如此难行,真正的极北怕是有而无不及,万一再遇上寒虹贯日这样的不祥天象,委实恶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宫惟被徐霜策搂在衣袍中,颊紧贴他坚实的肩窝,被刻意忽略的怅惘和迷惑再一次涌上心。
极北地荒凉贫瘠,天地全无一丝灵气,任你是沧阳宗还是大乘宗师,自灵力都未必能发挥出百分一,不异于在上背万钧的镣铐去爬山。
——而十七年前徐霜策万里奔袭,守在度开洵流放必经的冰川巅,将其一剑杀,拂衣而去,多年来并未告任何一人。
那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时众人脚步一停,徐霜策道:“到了。”
宫惟这才从温暖的臂弯中好奇地探出,只见前方不远处,冰川赫然出现了一道绵延不见尽的大裂谷,好似上天降下神鬼莫测力,在大地表留下的巨大斫口。
滚滚阴寒几乎凝成黑色的实质,正从那深渊上腾空而起,直上天穹。
几乎在时,宫惟元神深处掠一丝荒谬而清晰的感觉——那深渊下好像真的有什么。
他怎么会产这种感应?
宫惟来不及思索,只听徐霜策轻声道:“深渊下有东西。”
“徐兄,徐兄你看我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如接下来我就待在上等你吧……徐兄!”
怜柳虚话没说完就被噤声术堵了喉咙,被无形的力量踉踉跄跄拉到断崖边,紧接脚下一空:“啊——”
柳虚竭力当空展袖,尽量以一个天外飞仙般优美文雅的姿势,呼啸深不见底的地心坠去。
紧接宫惟体腾起,竟然是被徐霜策打横抄了起来:“抱紧。”
宫惟下意识双手抱住徐霜策修长结实的脖颈,两人一跃冰寒刺骨的深渊!
风声呼啸上,如利刀擦刮双耳。下坠的程足足持续了半刻钟,旋即急速减慢,直至稳稳停住。
徐霜策双足离地尚存半尺,袍袖与鬓发翩然拂落,紧接侧传来:砰!
宫惟觅声望去,只见柳虚如火炮般重砸在地,万尺高度瞬间让他砸出了个深坑。
宫惟:“……”
半晌才见乐圣大人灰土脸从坑里爬出来,捂后腰咬牙叹道:“徐兄,若是你定要让我跳的话我是会跳的,下次能否先会我一声再……徐兄?你这是?!”
只见深渊底部光线昏暗,但一丝风声皆无,奇异的热力正隐隐从脚下岩石传来。徐霜策的脚终于稳稳落在了地上,亦将怀里横抱的宫惟放了下来,低声吩咐:“此处奇诡,小心跟为师,不要乱跑。”
然后他略微俯把宫惟散乱的发绳紧了紧,又为他整了整衣襟,才起举步前走去。
柳虚眼睁睁看这一切,突然恍然大悟地吸了一口凉气,心悦诚服宫惟拱手:“师徒情深,令人动容!从此我也要学这样好待云飞!”
“……”
宫惟在他感佩的目光中欲言又止数次,才委婉道:“最好还是先问孟公子的想法。”
冰川裂谷深达万尺,抬上望去,只见两侧冰壁崎岖相叠,冰层被天光折射千万次,映照出大片深蓝、幽蓝、浅蓝交错的荧光,瑰丽奇异非常。
脚下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原始地貌错综复杂,犹如巨型妖兽体内的无数道血管,蜿蜒通前方未的黑暗。
柳虚又奏响伏羲琴数次,但这种世所罕见的险恶地灵气趋近于无,连当世乐圣都无法奏出凝聚灵力的音波,并不能探测前方深达数百里的地底空间。徐霜策便让他收了伏羲琴,凝神片刻后仿佛感应到什么,牵宫惟的手某条不起眼的石径走去。
柳虚大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徐兄怎这路如何走?难道大乘境宗师有独特的法门,亦能从这黑暗中感辨位?”
徐霜策不答,脚下一转:“那边。”
确实是他所说的方,连宫惟的感觉都越来越明显了。前方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牵引他的元神,吸引他一步步既定的方走去。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自己与那传说中的灭世兵人毫无关联,只在幻境里远远地见一次。徐霜策自然也是如此。
难道这就算与它产联系了吗?
柳虚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勉强燃了张照明符,尽量捡平坦的地方保持文士仪态,又忍不住问:“徐兄,应盟前传话于我时,说灭世兵人被摧毁的地方是一座有山脉与城郭的平原,为何如今我却在这万丈冰川下?”
徐霜策淡淡道:“沧海桑田,便是如此。”
柳虚不由愕然:“那得多长时间才能把平原丘陵变作极寒冰川?你看到的灭世战,难不成是上千年前的景象了?”
徐霜策突然停下脚步。
借照明符的光,隐约见前方道路陡然断裂,黑暗中只觉断口高度怕是有数尺。徐霜策松开宫惟的手,衣袍翩然一跃落地,然后才转示意宫惟也跳下来,稳稳地用双手接住了他。
柳虚也跟跳了下来,这才听黑暗中徐霜策简洁地道:
“是。”
柳虚诧异摇而叹,但断口下的这段路较刚才更加黑暗崎岖,连他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只得低前跋涉。宫惟一只手被徐霜策牵,穿一条宽度仅容一人侧而、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摸黑前进了两刻钟久,前方才终于亮起了些微的光。
这时他元神突然明显地感应到了什么,好似三魂七魄都被人拎往上一提。
就在前。
宫惟不敢表露出丝毫异样,只步伐加快了几分。然而这里实在没有半寸平地,他冷不防踩在石块上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站稳形,便感觉徐霜策丝毫未停地大步前而去。
宫惟手腕还被他拉,不由趔趄了两步才跟上,走走突然感觉到什么,心里微微一沉。
他道:“师尊?”
徐霜策也不回地嗯了声。
宫惟小心翼翼说:“师尊,我脚崴了。”
徐霜策步伐稍微放慢了些,但仍未回:“就快到了。”
“……”
宫惟望他的背影,瞳孔微微放大。
就在这时冰川底部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了尽,徐霜策脚步陡然一拐,眼前豁然开朗。
阴风呼啸扑而来,山体内部竟出现了巨大的空心穹隆!
一时刻,数十丈外。
柳虚失声道:“地底竟然还有这般的景象!”
只见天光从他顶的千仞冰壁映照下来,脚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地层断崖。滚滚阴风从那断崖中呼啸而上,犹如地狱厉鬼千万年不曾停息的哭号,汇聚成声势浩大的黑龙沿冰壁冲上天穹。
换作旁人必然已心惊胆裂,甚至连柳虚这样的大宗师都不由胆寒:“若我是不曾修道的凡人,怕会以为这下就是民间所说的阴曹地府……”
徐霜策站住脚步,眼底映出脚下黑不见底的深渊:“就在这里了。”
他平直的语调反而让柳虚更加毛骨悚然:“那灭世兵人就沉在下?”
“是。”
“那……那徐兄现在打算怎么办?”
柳虚满心疑问,却只见徐霜策回他瞟了一眼,然后目光投手里牵的宫惟,微微一笑,杀意清晰透骨:
“爱徒,为师说让你不要乱跑的。”
柳虚大惊下来不及阻止,只见徐霜策出手如电,在鲜血四溅中一掌贯穿了宫惟的胸腔!
宫惟胸腔起伏,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师尊?”
他想要挣脱前那人紧抓自己的手,但此刻为时已晚了。
只见灵力的漩涡从“徐霜策”脚边平地而起,如黑烟般覆盖全,数息后哗然消散;待灵力完全散尽后,钳住他胳膊的已经不是沧阳宗,而变成了一道灰袍兜帽的高大背影!
“啊,”它轻而低沉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被发现了?”
扑通!一声重响,“宫惟”大睁双眼倒在地上,在黑烟中化出了原型——一座通体乌黑阴邪的小石人。
柳虚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却只见徐霜策猝然转振袖,单手打出一道如剑气劲,灵光一举斩断深渊上空滚滚黑气,周遭视线霎时一清!
数十丈距离外,深渊地裂另一侧。
一道鬼魅般的灰袍虚影样立在断崖边,兜帽垂下看不清容,烟雾般的指爪紧紧钳少年的手——那才是真的宫惟!
柳虚神情剧变:“这、这就是临江都那鬼修?它是何时混进来的?!”
徐霜策目光闪动,并未作答。
但紧接柳虚脑海中闪刚才的一幕幕画,自己反应来了:“啊,就是刚才你先跳下去,又转接住你弟子的时候——”
在那陡然下坠的断口处,徐霜策短暂放开他爱徒的手,然后转稳稳接住了跳下来的宫惟。就在那错而的黑暗瞬间,宫惟竟已被人无声无息地调了包,而他就牵这么个小石人走了一路!
普通障眼法或替术都不能瞒大宗师的眼睛,更不能出现刚才人死际鲜血迸射的景象。柳虚与地上那目阴冷的石人互相对视,这才真正感觉到不寒而栗了:“这是从何处来的阴邪法术?”
徐霜策望对岸钳制宫惟的灰袍鬼影,冷冷吐出两个字:“鬼、垣。”
十余丈外断崖另一侧,鬼影终于从兜帽下发出了声音:“徐霜策。”
它声音轻,但每个字都像是直接响在了旁人的脑子里,而且音质极其怪异,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沙沙的回音,完全听不出男少。
柳虚常年接触音律的耳朵本能地动了动,感觉到一丝形容不出的熟悉。
只见鬼影抓宫惟的手,力道冷酷凶狠语调,却似乎十分轻柔:“把深渊底下那件东西取来给我,否则你嫡传弟子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
一阵比一阵强烈的不适涌上宫惟心,却并非来自于侧的鬼影,而是来自于脚下——
万丈深渊中仿佛潜伏某个巨大的物体,凶邪、怨恨、充满恶念,正随他的到来而慢慢苏醒,一下比一下更加清晰地牵动他的元神。
不要来,宫惟望远处断崖边的徐霜策想。
深渊底下的东西极度危险,不要来,不要唤醒它——
“魂替死,”徐霜策突然凝视鬼影道。
柳虚:“什么?”
鬼影似乎凝定了一瞬。
“黄泉鬼修的一种替秘法,当被迫困在某处时,将魂与魄撕裂开,天、地、人三魂附在傀儡替上,这样傀儡便完完全全化作本尊,连血肉心跳都毫不作假;其余七魄则随时以逃逸而出。”
徐霜策眯起眼睛:“但这么做要付出代价,便是失去三魂后,其余七魄所依附的体无法维持稳定形态,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化作鬼魅般的虚影。只有当傀儡替化作的本尊被杀死时,那天地人三魂才能于千万里外回归而来,令虚影恢复成本尊。”
“‘魂替死’从未出现在任何仙家典籍中,即便在鬼垣十二府内部都已失传百年,不想今日得以亲见。”
徐霜策抬起一脚悬空在深渊上,二指挟一张灵光闪烁的千里传音符竖在唇间,锐利的视线盯鬼影,声音轻而狠:
“他跑不掉了,应恺。”
与此时,万里外岱山仙盟,紧闭的房门突然哗地被拉开。
“盟、盟?”“盟!”
众弟子纷纷失声,却见应恺沉如水,大步流星,衣袍翻飞穿长廊,一掌轰开偏殿大门,在二十来位世家尊震惊的目光中拔剑而入,定山海神剑威扑而来——
鬼影霎时似有所感,尖厉长啸飞后退,五个指尖时刺进了宫惟侧颈。
但此时徐霜策已如利箭当空,以相代法咒发动,脖颈飞出一弧鲜血洒进深渊。
懲舒宫中,定山海剑出如长虹,众目睽睽下一剑贯穿了钜宗眉心!
血淋淋的剑尖从后脑穿出,钜宗连反抗都来不及,尸兀自摇晃了两下,才砰一声栽倒在地。
紧接在周遭难以置信的惊叫声中,那“尸体”迅速被黑烟笼罩,数息后烟雾散尽,才显出了金铠为躯、青铜为的真。
有人失声:“兵、兵人?!”
傀儡已死,三魂归来。千仞冰川最深处,鬼影像是被无形的神剑贯穿,整个颅折断般猛地后,全骨骼爆发出怕的锐响!
徐霜策飞落地,一把夺回宫惟按进怀里,咽喉上鲜血滚落浸透了衣襟。
柳虚也匆忙凌空赶到,只见鬼影终于在那利刃穿脑的剧痛中恢复了本尊,色苍白冷汗涔涔,赫然正是当世钜宗!
“……”柳虚张了张口,做梦般挤出两个字:“澄风?”
长孙澄风一是那种非常斯文俊朗的相,但此刻因为三魂遭受定山海重创,已经全然没了那种闲适洒脱的气度,显得有些狼狈。
但即便如此他上仍然带笑影,只是有点唏嘘:“原来应兄早就醒了。你俩唱这一出双簧,就是为了把我钓出来吧。”
说他忍不住咳了口血,转宫惟问:“——你是怎么发现我不对的,因为刚才你险些摔倒,‘师尊’却没有立刻停下脚步查看么?”
宫惟只觉得徐霜策把自己按在怀里的双手用力奇大,按得他肩胛骨都有点疼。半晌徐宗才终于缓一口气似地,稍微放松了些许,让宫惟得以回露出一只眼睛,上下打量长孙澄风。
“不好意思,魂替死后再用化形术对灵力的消耗太大了,最多撑两刻已是极限,实在没时间扮演徐兄这等爱徒如命的好师尊。”长孙澄风不是嘲弄还是感叹地摇摇,又转徐霜策:“那你呢,徐兄?你又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徐霜策简短道:“金船上。”
长孙澄风颇感意外:“这么早?那为何当时你没有……”
“当时无法确定,直到所有人被召回岱山懲舒宫。为请幕后入瓮,只得与应恺配合出此下策。”徐霜策顿了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长孙澄风终于喘了那口气,从地上起,板正地坐直。
“是我的错,徐兄。”他诚恳道,“度开洵被流放后,我终于有机会看到了他留下的诸多手稿,大部分关于鬼修邪法的钻研和记录都骇人听闻,全然不是从何处学来的。我特注意到有一页提起极北冰川的地裂下,埋藏一座威力足以灭世的机关兵人。我对那强大的力量动了心,多年来一直想将它据为己有。”
说他自嘲地一哂:“我为钜宗,对绝世兵人的狂热追求并不亚于当年企图偷盗法华仙尊右眼的度开洵。手段卑劣,实在惭愧。”
此番说辞十分诚恳,然而徐霜策无动于衷: “既然十七年前便已看到手稿,为何至今才来寻找兵人?”
“其实当年我千辛万苦来找一次,就在升仙台变前不久——算算时间那时度开洵应该已经被你杀了。”长孙澄风摇了摇:“但实不相瞒,无功而返。”
柳虚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来,忍不住问:“为何无功而返?”
“不是谁都有资格从万丈深渊中将上古兵人唤醒的,柳兄。”长孙澄风徐霜策一瞟:“不信你问问你边这位徐宗,是不是这样?”
柳虚一雾水顺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徐霜策色如冰,不置否。
“直到十七年后我才终于找到机会,利用钜宗份便将兵人丝带进定仙陵,控制住了法华仙尊的遗骨。本想请法华仙尊为我起出这深渊中的兵人,却未想惊动了徐兄你亲自驾临岱山,不仅快刀斩乱麻砍碎了所有惊尸,还发现了仙尊尸内的兵人丝。”
“在金船上被各位仙友公审时,我心里其实是惊慌的。”长孙澄风长长叹了口气,道:“所幸还有一个孽障弟弟以为我顶缸,也算是尽了他最后的一点价值。”
柳虚终于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串联起来,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心:“在蓬莱殿令我中镜术的人是你?”
长孙澄风道:“抱歉,柳兄。”
“屠戮我数弟子,险些令云飞丧命的人是你?!”
“……”
长孙澄风神情顿了顿,才低道:“实在抱歉,柳兄。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做的。”
柳虚勃然大怒,铿锵一声青藜出鞘,但还没来得及上前,就突然被半空一道强硬气劲挡住了:“——徐宗?”
徐霜策左手略微抬起,并未看又惊又怒的柳虚,只盯地上的钜宗:
“十七年前度开洵被流放后,你曾隐瞒所有人,独自一人亲来到此地?”
明明是刚才他自己亲口说的话,长孙澄风的眼神却微微闪烁,片刻后吐出一个字:“是。”
徐霜策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柳虚满雾水,却见徐霜策薄唇微勾,现出一丝冷笑:
“十七年前独自前来寻找兵人的长孙澄风,就是在这里被你杀而代的吗,度开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