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允贤这一去, 万水千山,路途遥远。她每隔两个月便会修书两封,寄到京城来。一封公信, 一封家信,说一说最新的收获,问一问茹女医身体可康健。
第七封信寄到之时, 家信的回信与公信的回信并在一起,都是从宫里发出的。
张羡龄坐在书案前,面前一盏明亮的宫灯,将案上的一打回信照透亮。
良久, 她才将最上面的一封回信拿起,交内侍:“寄出去罢。”
内侍不敢多言,双手捧信, 立刻退出去。
帘外的梅香见人出来, 从一旁的小宫女手上接过茶盘,轻轻从帘子底下过。
“娘娘用些点心罢,膳房新炸出来的荷花酥。”
张羡龄摇了摇头:“我不饿。”
梅香道:“午膳便没吃多少,等会儿还要见造办处的人,不用点心垫垫,如何挨住?”
理是这个理, 张羡龄也不想令梅香为难, 便拿起一个荷花酥吃了。膳房的师傅手艺一向不错, 这荷花酥做的香脆可口, 甜度适中。
张羡龄吃了一个, 便吩咐梅香要人上学的三个孩子都送一份去。
略休息了一会儿,张羡龄召见造办处的人。
这一回,倒听见了一个好消息。
造办处的蔡衡一脸的喜气洋洋, 禀告道:“娘娘容禀,之前寻找多年的农作物终于寻到了踪迹。有内侍在海边的私人商贩那里弄来了藤农作物,观其形容,与娘娘早年所说的红薯极为像。”
说着,蔡衡将好不容易寻找的红薯进献张羡龄看。
土红色外皮,形似凉薯,切开看内里呈黄色,确实是红薯无疑。是这原生态的红薯与后世常吃的红薯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个头小,蒸来吃也不香甜,是饱腹而已。
梅香尝了尝蒸红薯的滋味,不解道:“这当真是娘娘寻找了多年的农作物红薯?吃着……不怎么样啊。”
“一开始总是这样的,培育改良后便会好转。从前那西瓜的红壤也是小小的,一代代培育,才成了咱们今吃的西瓜。”
张羡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何况,这红薯的妙处并非好吃,产量高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她当即吩咐农学院的人,将这些红薯种子领回去,在试验田里播种,严格记录数据,看一看产量如何,可否改进。
红薯的发现,令张羡龄一扫之前低迷的情绪。没事的时候,她便领着寿儿他们三个孩子往西苑试验田里去。
去的次数多了,连朱祐樘都感到奇怪:“这红薯当真有这么好?”
“那是自然。”张羡龄笑道,“现在说了你也不信,等到收获的时候,算一算帐,称一称斤两,你就晓了。”
红薯丰收那一日,朱祐樘亲自到了试验田,盯着内侍们称斤两。
算好之后,拿到产量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朱祐樘,都不免惊讶了一下。
“这……是否是为宫中人精心伺候田地,方才有这样的产量?”他问道。
张羡龄把另一份记录他:“你看看这一份,这是我和寿儿种的两亩地,三打鱼两晒网的,产量也看过去。这红薯好伺候,不用特别费神,当然若是种植精细一些,产量也会高些。”
除了宫里的试验田,按照张羡龄的吩咐,宫庄也拨出了百来亩田地,专门用来栽种红薯。
对照之下,可见红薯的高产。
这等珍贵的农作物,怎么之前就没听说过?
朱祐樘将东厂提督太监陈淮招来,追问他这红薯的来源。
“回万岁爷,这红薯原是海外之物,在我朝境内遍寻不获。后来实在不已,去问了一些走私商人,周折,方才从海外买来的。”
陈淮回完话,有些提心吊胆,心里直打鼓,唯恐万岁爷追责,治他的罪。毕竟此时海禁还没撤销,他使人从走私商人那里买货,往严重里说,是违律的。
陈淮屏息以待,半晌,才听见万岁爷说话。
“真是从海外弄来的?”
“是。”
朱祐樘沉吟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次月,朝堂上争执良久的海禁政策终于有了结果,朱祐樘下旨,以漳州月港为示范,开放海禁,准许商人自由贸易。
与开放海禁的旨意时下发的,还有一系列规章制度,什么货物可运,什么货物不可运,关税如何交……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规定。
***
紫禁城今年的初雪落早,赶在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前日,一瓣瓣雪花悄然落在明黄琉璃瓦上。
朱祐樘特地空出一整日的时,陪皇祖母过生辰。
皇祖母的记性时好时坏,迷迷糊糊的时候,她会拉着寿儿的手,喊他“冬哥儿”。
朱祐樘坐在她面前,周太皇太后的目光久久盯着他的脸,半晌,她的目光落在朱祐樘衣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大多时候,她是静静地端坐于宝座之上,不说话,眼睛半眯半睁,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出于周太皇太后身体康健的考虑,今年的千秋节朝拜打算取消。
可消息传到周太皇太后耳朵里,她勃然大怒,连夜喊人把朱祐樘叫到清宁宫,质问了一番。
“我在宫中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下命妇向我朝拜,凭什么要取消?”
最后千秋节的内外命妇进宫朝拜一如既往。
朝贺这一日,周太皇太后格外清醒,戴一顶沉甸甸的四龙九凤凤冠,众人三呼“千岁”之时,她微微扬起下颚,鬓上凤冠被风吹,玉石碰撞,细碎的声响。
贺仪完毕,人群散去,周太皇太后也不急着衣,仍坐在正殿的宝座中,闭着眼打盹。
张羡龄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要不要上前一步提醒周太皇太后。
朱祐樘拉住她的手,声音压很低:“你带着无灾无难回去歇着吧,皇祖母这里有我。”
忙忙碌碌一上午,朱秀荣与朱厚炜早就累很了,强撑着没睡着。张羡龄点了点头,道:“那我先送他们回去,等会儿再过来。”
大殿中静悄悄,帷幕低垂,宫人轻手轻脚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周太皇太后宝座之侧。
朱祐樘坐在皇祖母身旁,没什么事可做,抬眼瞧见皇祖母鬓边的发。
她的头发已全了,这两年懒染黑,此越发显老态,还脱落了不少。发戴凤冠,顿生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却让人担心,这样稀疏伶仃的发,如何承受的了凤冠之重?
朱祐樘第一次见到皇祖母时,她鬓上有零星根发,人很精神,笑着对他说:“过来让我抱一抱,我是你皇祖母。”
他朝皇祖母走过去,被一把抱起,皇祖母不满道:“怎么这样瘦?一定是宫人照顾不尽心,该罚。”
皇祖母低下头,叮嘱他道:“你以后要好好吃饭,不然不长个子,知道么?”
生母纪氏去世后,皇祖母就把朱祐樘带到仁寿宫抚育。具体的衣食住自有保母等宫人照料,但皇祖母要吃到好吃的,都会命宫人朱祐樘的膳食添一份,例如春日的樱桃,夏日的佛罗蜜。
从皇祖母的份例里到赏菜的人,满宫上下都没个,他父皇算一个,他是另一个。
回忆往事,再瞧见眼前垂垂老矣的祖母,朱祐樘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忍再看,便把目光移开。
殿里已不见牡丹踪影,唯有瓶菊花开荼蘼,花有开落,人有离合,谁也没办。
不知坐了多久,周太皇太后悠悠转醒:“我睡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朱祐樘道,“皇祖母要起来么?”
“不慌。”周太皇太后缓缓道,“活这岁数,我也算高寿了。今日既然是我生辰,皇帝,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皇祖母请讲。”
周太皇太后摸了摸凤冠,满头珠翠触手冰凉,使她越发清醒。
她冷静道:“等我百年之后,一定要与英庙老爷葬。”
朱祐樘愕然:“是,之前父皇在时,不就已定好了么?”
依朝之,从前并无继任皇帝母妃与大皇帝葬之礼。但父皇为周太皇太后特意开了一个先例,使她可以与钱老娘娘一起,共长眠于英庙老爷的茂陵。
周太皇太后盯着朱祐樘,意味深长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和英庙老爷葬。”
朱祐樘想不出为何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也许人老了,总要反复叮嘱才安心?
“请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遵循您的意。”
周太皇太后这才满意了,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朱祐樘愣了须臾,朝她一步步走过去。
周太皇太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呀,也别整日忙着操心政务,平日里要多吃一些,别挑食,这样才身体康健。”
朱祐樘望着她浑浊的眼睛,觉鼻子有些酸,不住的点头:“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您也是,要多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