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密密麻麻的叶子遮蔽,零星雨水还是往下落个不停。零点看书
宗瑛吃力地支撑住对方,咬肌绷起来,后槽牙轻颤了一下,她唤了声:“盛先生?”
盛清让毫无反应,下颌紧挨她肩头,眼睑合得沉沉。
宗瑛偏过头,他潮湿的头发擦着她侧脸,有一点点凉。
来了一阵风,树叶上的雨水就哗啦啦落得更厉害。宗瑛状态不佳使不上力,几乎要同他一起瘫下去时,终于有保安出来了。
他讲:“哎呀这什么情况?”宗瑛松开牙关:“搭个手。”
保安赶紧上前帮忙,皱着眉一路嘀咕:“怎么淋成这个样子的?要紧伐?”
宗瑛没余力回答,腾出手拉开门进楼。
保安与她一起将盛清让送回顶层,帮宗瑛打开门锁,说了声“那么有事情打值班室电话”就返回了电梯。
宗瑛独自扶着盛清让,挪到客厅将他往沙发上一丢,松口气,活动活动关节,在旁边坐下,伸手搭上他额头——
滚烫。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颈动脉,紧接着翻开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烧加过劳,烧退了休息一阵就好,问题应该不大。
只他全身都湿透,放任他这样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边一间客卧,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条薄毛毯。
折回客厅,她俯身替他换下湿透的衣服。护理昏睡病人是力气活,也讲究技巧,宗瑛虽然好几年没练,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衬衫,松皮带,一气呵成。
等一切更换妥当,宗瑛铺开毯子将他裹了一圈,又去厨房取来药箱和水,碾了一颗退烧药给他喂下去。
宗瑛在他旁边坐着,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但手指尖刚碰到烟盒,就放弃了。
她前倾身体拿过茶几上的电脑,搁在腿上看论文。过了很久,座钟懒洋洋地响起来,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遥控打开电视,又调到静音。
一场无声的球赛,运动员在场上奔跑争夺,宗瑛看着看着,困意却渐渐席卷上来。
她挨着盛清让睡着了。
醒来时身体略坠了一下,整个人似乎陷进更柔软的沙发里。
手机在口袋里不断震动,宗瑛睁开眼,面前没有电视机,只有偌大一个茶几和一面墙。她的一只手仍搭在盛清让额头上,这时能察觉出他体温降下去了一些。
她拿出手机关掉闹钟提醒,时间六点出头,打钟声刚结束。
毫无疑问,她又来到了1937年,那么今天应该是8月12日。
宗瑛想起这个日期,感觉不妙。
盛清让睡得很熟,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径直走向厨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划,火苗窜起来,楼下花园里响起一阵嘈杂。在外面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中,宗瑛点燃了煤气,开始烧一壶水。
等水开的过程中,她又打开橱柜翻了翻,只寻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进锅里,铜壶中的水终于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她倒了一杯热水,等米在锅里滚了一番,关掉火,走到玄关,从斗柜里翻出上次放在这里的几十块钱,收进口袋,开门下楼。
兴许太早了,楼道里几乎没人,往下走个几层,却听得喧喧嚷嚷好大阵仗。
宗瑛到达一楼宽廊时,看到上次那个在服务处抽烟的太太,她站在入口处,板着张脸看佣人往电梯里搬行李。宗瑛从她旁边过去,看她咬着牙不甚愉快地同边上的叶先生抱怨:“放着乡下房子不去,非到这里来讨嫌!人家租界里没亲戚的,还没处逃啦?”
叶先生这时看到宗瑛,双眸一亮笑起来:“宗小姐很久不来了呀。”
宗瑛随口敷衍:“恩,有点忙。”讲完就要去取牛奶,叶先生马上跟过来,说:“哎呀,今天牛奶还没有送来呢。”
宗瑛看过去,木箱子里的确空空荡荡,连报纸也没有。
她还没问为什么,叶先生已是抢着开口:“外边乱糟糟的,北边(苏州河北)的都涌到租界里边来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迟一点,该送还是会送的。”
宗瑛略略侧身,问他:“我刚回上海,眼下怎么个乱法?”
叶先生讲:“昨天黄浦江上20艘日本舰,就停在小东京(虹口)旁边的码头,耀武扬威,阵仗骇人。**昨天晚上也进驻上海,说是真的要开战!闸北现在乱糟糟的,不是往租界里避,就是往乡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乱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1932年一·二八沪战。他讲得其实没错,逃亡规模比之前大,即将到来的战争也会比五年前更惨烈。
但他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乐观,因他紧接着就说:“不过也不要紧,法租界里总不会随随便便打起来。”
宗瑛好意开口:“叶先生,多做一重准备总归稳妥些的。”
叶先生无可奈何摇摇头:“哪边还有另一重准备可做?我乡下已经没房了,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经济实力也不准许,那么也只能待在租界里。”
他将话讲到这个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让家里除了半袋大米,几无存粮,她需要去买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几个店都紧闭着门,街上有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们举目张望,有一种不知何处可落脚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橱窗帘子却拉下来三分之二,原该摆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柜里,空了一大半,门也关着。宗瑛抬手按电铃,外国店员朝外看看,才走过来开门。
他一脸的谨慎,宗瑛进门之后他又将门关起来,用蹩脚的中文讲:“小姐需要买什么?”
店里充斥着奶油和香精的气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松的新鲜感。
宗瑛低头看玻璃柜,里面没有一样点心令她有食欲。她问:“没有现做的吗?”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炉没有开。”店员如是答复,宗瑛抬起头,看向装法棍的筐子说:“那么,把法棍都装给我吧。”
店员抽出纸袋,将余下几根法棍全装进去。待宗瑛付了钱,他这才将袋子及零钱一并给她,同时提醒她:“小姐,路上请小心一些。”宗瑛偏头看向外面,确有难民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她推开门,恰有两个巡警路过,她便跟着巡警回到了699公寓。
那位太太已经不在入口处了,想必闸北亲戚们已经顺利入住她家。
叶先生仍在服务处忙着,看到宗瑛说:“宗小姐,报纸刚刚送来了,牛奶还没有!”宗瑛去拿报纸,他又讲:“我刚刚是听说送奶工在路上被抢了呀,不晓得真假。”
宗瑛没接话,搂着法棍和报纸上楼。
这时盛清让已经醒了。他坐起来,先是发觉自己身处家中,紧接着又看到门没有关,最后才意识到身上裹了条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烧刚退,多少有些反应迟钝,盛清让听到脚步声时,宗瑛已经进来了。
她将报纸搁在餐桌上,进厨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点燃煤气灶煮粥——
得心应手,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
盛清让看得略怔,他回过神,试图回忆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到699号公寓。再后面的事,他一概记不得了。
这时宗瑛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发了高烧。”
她说着在对面一张藤椅里坐下,盛清让抬头看她,交握起双手,毯子就滑下来。
他又连忙捡毯子,看到自己光裸着的一双脚——鞋没了,袜子也没了。
他试图询问,宗瑛却恳挚坦荡地开口:“抱歉,你换下来的衣服落在我那里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么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换的衣服。盛清让短促闭了下眼,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那情形,一种“被人剥光”的尴尬和不适感迅速地升腾起来,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红。
他喉咙肌肉骤然变得紧张,但脸上仍保持着体面的镇定,同时心里也努力说服自己——
医生眼中无性别,宗小姐是个大夫,那么护理病人对她来讲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尴尬的必要。
这样的宽慰终于使得他耳根的燥热褪下去,可宗瑛却突然起身,很理所应当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蹙起眉讲:“还有些烧,可我没有带药,多喝点水吧,再睡一会儿。”
盛清让僵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厨房去关煤气,给了他一个松气的机会。
可他紧绷的双肩还未及松弛,屋内“叮铃铃叮铃铃”一阵铃声乍响。
宗瑛当然不会抢他的电话接,站在厨房看他从沙发上起身,又见他略微一晃,紧接着挺直脊背走到电话前,不急不忙拎起了听筒。
她隐约听到一些来自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气急迫,嗓门很大。盛清让则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挂掉电话,室内恢复平静。
盛清让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随即走向卧室。
他换好衣服打开门,宗瑛就站在门口。
她抬起头:“盛先生,你要出门吗?”
他说:“是的,我有要紧事,需要出门。”然他脸色惨白,精神也很差,身体稍稍倾向墙面,几乎要挨上去。这样的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门,甚至去办要紧的事。
宗瑛想劝他不要拿身体开玩笑,但她讲不出口。
盛清让侧身绕过她,脚步虚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