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一片刺目,融化的冰水蜿蜒成一条线。
扯了扯唇,百里风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微有干涩。纵是立场坚定,众生所望仍像一座大山般堵着他,拒绝之言要说出口都是艰难:“我非……”
众人正灼灼地盯着百里风间等待他吐出下面的话,然而突的一声失声尖叫划破寂静苍穹:“阿当!!”
在跪着的黑压压人群中,一个男人悄然无声地倒了下去。血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和着残雪,一路红白逶迤。
情况急转,一下子广场上如同炸开了锅,人声混乱纷杂。百里风间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气,见到血迹才意识到不妙,赶忙掠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已然是生机全无。
一旁抱着婴孩的妇女无措地抽泣开:“剑圣,剑圣……阿当他……他究竟怎么了!”
百里风间并没有立即告知死讯,熟练得翻看嘴唇眼白唇色。这些皆是正常,并非中毒,而神情无恙,并非猝死。又翻开他的手腕,青色血脉已经浮上皮肤,狰狞地向上盘旋。
周围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谁惊慌失措地说了一句:“这……这……镇西的李爷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
电闪雷鸣之间,百里风间脑中无数念头闪过。连环杀人,死相又如此诡异,虽目的不可揣测,但多半为阵祭。
“剑圣,弟子慕叶来迟。”一个白衣束冠男子匆匆拨开人群而至,眉目焦虑,抱拳坐礼。
目光交接,微微颔首。百里风间直起身子,一贯波澜不兴的样子笃定道:“阿当的冤死,我必定查明真相。”
慕叶低身吩咐身后随性之人收敛尸体,一边同百里风间走出人群。
人群外,七影亦是神情焦灼,铮铮铁汉面上也有了几分惭愧——毕竟是他牵的头,召了众人来此集合,又突然死了人:“剑圣,这……”
“无关你的事,我自会查明,你先帮南穹弟子让众人都散了。”
倒是慕叶微有排斥之意,毕竟是他管辖的镇子,被七影搅得乱七八糟,他能不冲七影发火,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他低声对百里风间道:“剑圣,借一步说话。”
走开了几步,慕叶才继续说:“这已经是连日来死的第三个人了。”
“一个人便是那人口中的镇西李爷?那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是镇北方老太,所有人都当她是寿命已至,只有几个人才看到了她的死相,与方才的阿当相同。”
“近日来除了七影,还有什么奇怪的人进入一昭镇吗?”
“倒是有几个北地的山民,他们每隔几年便会来一昭镇采购些东西,如今正是在镇子上。都是底细干净的人,倒没什么可怀疑的。”
百里风间眯起眼,正是寒冬腊月,远处廊檐儿下一溜灯笼,在视线里红成一摊血海。
半晌他幽幽道:“给我一份镇子的地图。”
“剑圣请随我来。”
见了镇子的地图,百里风间先在每个死人的地方用墨标上。然而未在他意想之中的是,这三点不在一条直线上,亦不对称,并不具备发动血阵祭的条件。要知道,以血发动的阵祭,一向要求对称,一般阵法连成的无非为圆形,三角形,或是五芒星形,在地点上一分一毫都不能偏差。
难道只是普通的仇杀?这更没有可能。阿当人值壮年,有仇家倒还可能,另外两人都是老人,哪个仇家要如此费尽心思杀两个人都将死的老人?
目光扫过整张地图,最后久久停在了地图上方的山坡。
这是息雁坡禁地,说是禁地,其实是一昭镇的坟地,阴气太重,所以一般禁止南穹派弟子入内。
脑中思绪一掠而过:“慕叶,你管着一昭镇的事,可还记得坟地的分布?”
“剑圣的意思是?”
“发动血阵祭的设定地点不一定要死去的地点,也有可能是埋葬的地点。方太和李爷都是老人,家中人定会提前替他们寻好坟地……”
慕叶突得恍然大悟了,接上百里风间的话:“前几日来了个神棍,似乎叫什么阿邺,给阿当算命,说是他的坟要置于息雁坡西南,才能保后世兴旺。阿当还真放在了心上,上几日就找我买了西南那个坟位。而方太的坟东南方,李爷的坟在北方,这一连起来,不就是——”
“你说的那个神棍,现在在何处?”
“我见他神神叨叨,便将他赶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越过千之岭进入一昭镇的,本想着应是最近大雪覆山,许多机关失效,被他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我知道了,”百里风间顿了顿,笃定扯唇:“看来坟地才是阵法的关键。那如若我们要搬了尸体,破了阵法的平衡,却被那设阵之人知道了,慕叶你说,会发生什么?”
“定是赶在我们之前,断了尸体与阵法的联系,放入新的血祭品提供血力!”
百里风间不置可否,毛笔杆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一滴残墨坠入地上,晕开来了。
当日晚上,慕叶便带了几个南穹弟子,先去了镇北方老太家,百万个赔不是,说是剑圣指明老太坟地风水不好,导致村中接连莫名死人,希望等过了头七,便将她老人家迁坟。
慕叶在镇中多年本就德高望重,又搬出了剑圣的名头,方太家人自然是唯唯诺诺地答应。
又到了李爷家,如法炮制。
这一晚,镇里暗潮汹涌,饭后茶间都神神秘秘说是息雁坡的风水出了问题,才导致阿当死的不明不白。顿然人心惶惶。
祠堂前铸钟敲几响,供三献,八瑞相,慕叶阖目合十,前人牌位高高在上。
“结界都设好了?”百里风间正迈入祠堂,望了眼烛光摇曳里列列牌位,只是敛了眸,未作大礼。
一如他的自负,不跪天不败地。
慕叶起身答道:“剑圣放心,结界已经布好,只要人一进去了,便出不来。方老太的头七后日就结束了,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剑圣就可看一出请君入瓮——”
扯唇讥讽一笑:“我倒是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迦凰山脚下兴风作浪。”
一夜风平浪静。日晷延行,日光在茅草屋顶上打着滑,从东海偏到西山,雪光一片艳好。
不知不觉又入了新的一夜,弦月高挂东南枝。
百里风间便一直留在一昭镇里,也未回云覃峰。说起来足足有两日未见景澈了,倒怀念起她聒噪又黏人的样子来。只是那晚他一时怒极态度不好吼了她,以她强硬的性子……恐怕是又要用好久才能修复这裂痕了。
这些还是都等回去再说吧。如今镇子里的事便是够头疼了。七影当真一次比一次难缠,头回来还只是跑到云覃峰上单独求他,这次已经晓得鼓动众人的声势要挟他。幸好是趁着混乱避开了一个难题……
见夜色已浓,正准备熄了蜡烛,门口一阵叩门声。
“剑圣,在下七影。”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遑多说也知道七影何意,但是拒绝一人总比拒绝几万人要来得容易。
拢了拢宽袍,开门出去。
“剑圣,”见他出来,七影抱拳揖了一礼:“七影深夜造访,多有打扰。”
慵懒斜唇:“罢了,你打扰的也不止这一次了。”
“剑圣,那天众人所意您也看得明白。而且复国军上月已经攻占下了雪柏郡,已然拉开南北站线,形势大好,只要趁胜追击,复国必然有望——不只剑圣如今是否有出世之意?”
“没有,”想是拒绝得太直接,百里风间微有不忍,又道,“七影,你们怎的还是不明白,在没有拿到足够颠覆的筹码前,轻举妄动只能是白白送死。”
七影微露慷慨之意,反驳道:“那剑圣所说足够颠覆的筹码,是什么?难道不作为地坐等就能得来吗!”
百里风间不为所动地注视着七影身后的幽深大院,一字一顿:“六合神玺。”
七影神情一顿,面露微喜,问道:“难道剑圣手中有……”
百里风间不作答,委婉道:“我倒也想有,只是这六合神玺,也不是一拥而上就能寻到的啊。”
言下之意,便是人多虽势重,有时也未必有用。七影无言以对。
“近来迟垣可好?”百里风间转开话题。他倒是真心想问问迟垣的近况,毕竟是竺末的儿子,又在帝都当着卧底身份,他心中颇为挂念。
“迟垣不是帝国的水军提督,剑圣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七影一脸疑惑。
目光凌厉一转,百里风间立即敛起情绪,扯唇随意一笑,不动声色地问道:“七影,上回你不是说要教阿澈神行术么,什么时候可要履行承诺了呀。”
七影颇为尴尬:“剑圣不说,我都要忘了。寻个时候我也要见到阿澈,先将口诀教她。”
百里风间闻言不答,慢条斯理地从腰侧解下酒葫芦。突然他反手拔出剑,袖风携剑光出鞘,速度极快,只看到一道银光在黑暗中划出弧形来,锋利剑身已经不偏不倚地搭在七影颈上。
“你究竟是谁?”
此刻远在云覃峰的景澈穿好了一身夜行服,拿好醍醐准备下山。
息雁坡禁地,听说是个坟地,宫霖选这个地方私下比武,果然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