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也濛濛, 地上铺一层浅浅的松花绿,光斑在绿海中荡着秋千。细碎草叶向上轻卷,风吹到高不可攀的松树树顶, 苍黑树冠飒飒作响, 与天比奇。
时雨靠着树枝, 坐在茂盛枝叶间。下方仆从们来回走过, 即使抬头看,也很难注意到那坐在树上的少年。
秦随随要进戚映竹屋舍的时候, 被上方扔下来的一枚松子砸到额头。她仰头眯眼, 往树木深处看去。
过一会儿, 秦随随跳上了树, 见时雨曲着一条腿,手中握着他那把常用的匕首, 正在低头刻一枚木簪。秦随随轻飘飘地踩在树枝上, 她蹲下来,时雨抬眸看她。
秦随随沉着脸:“你拿松子砸我干什么?”
时雨:“央央还在睡觉, 她昨晚睡得很晚, 现在还没起来。你不要进去打扰她。”
秦随随:“……我是她的侍女哎!我就算进去也不叫打扰她,何况以我的本事,她怎么可能听得见我进屋的声音?你真是太奇怪了。自己玩儿吧,别打扰我。”
她转身要跳下树, 身后刺骨寒风袭来。秦随随敏锐地偏头一躲, 一道指气从她肩头擦过。秦随随盯着时雨,看这人要如何解释。
时雨坐姿不变,看她的眼睛如同星河一般,明亮郑重:“我当然能管你!且我和你不一样,我现在是央央的情郎。我当然不让你进去烦她!”
秦随随被口水呛到。
半晌她憋红着脸:“你?什么?”
时雨洋洋得意:“情郎!”
秦随随费解地看他半天, 她心中念头过了几遍,讶然又不信。在她的认识中,戚映竹不应该是那般会随着时雨胡闹、不知轻重的女郎。
杀手与闺秀之间会有爱情么?
也许有。
但结局……也不过是金光御那般。
秦随随想着该如何劝时雨时,时雨先开口问她:“情郎应该怎么做呢?”
秦随随:“……你问我?”
时雨漆黑的眼睛与她面面相觑半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问错人了。他竟然异想天开:“我应该去找金光御问一问。”
金光御之前被时雨伤了右手,这两日未曾骚扰宋翰林的府邸,他们也寻不到金光雨的踪迹。时雨这,说的像天方夜谭。
且时雨很快自我否定:“不对,金光御不会做人情郎。他要是会做,就不会这么惨了。”
时雨低头思考,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一瞬间,秦随随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出流光一般的辉芒。时雨的眼睛一直是他五官中最传神好看的,但秦随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中,冬阳暖融,草木争春,万物苏醒。
时雨不说什么,他快速起身在树木枝杈间向下跳跃。日光葳蕤落在他颀长瘦挑的背影上,秦随随蹲在树上,慢慢开口:“时雨,你知道吧?我其实从不支持你和戚女郎在一起。”
树杈间跳跃的少年警惕回头,那一刹那,秦随随隐约从时雨眼中看出少见的寒意来:“你要拆散我们?”
秦随随托着下巴,摇头。
秦随随道:“喜欢不一定能在一起。你是杀手,她是病弱的大家闺秀,你们两个天身份不同,世界不同。你是要进入她的世界呢,还是要她进入你的世界?
“你的世界中腥风血雨,尽是杀戮与追杀。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能受得了么?”
时雨反驳:“我可以跟着她!”
秦随随无言,似想不到他一个郎君,竟说要跟着女郎生活这样的。但是……秦随随道:“她的世界条条框框,尽是规矩。你要讨好她的养父养母,她身边的所有人,从不受拘束的你,能受得了么?”
时雨显然一呆。
几次跳跃间,他已经脚踩实地。他仰头望着枝叶繁茂间的少女,问:“我不能不守规矩么?”
秦随随笑嘻嘻:“可以啊。那就是金光御的结果啊……他不愿遵守宋凝思世界的规矩,不愿随她回家,不愿孝敬她的父母……宋凝思这不是就想回归正常,和他分开了嘛。”
秦随随笑露白齿,威胁时雨:“小心你和阿竹分开,你要纠缠不清,阿竹也找杀手杀你!”
时雨高声:“不会的!央央不会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大了很多,反应着他自己的心慌。寝舍中,戚映竹刚刚醒来,正掩着帕咳嗽。戚映竹听到外面的声音,不禁道:“时雨?”
时雨应了一声。
仍在床榻间靠床柱歪着的戚映竹洞察时雨的心思,不等时雨推窗翻进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急声:“等一会儿再进来。时雨,我要梳妆。”
戚映竹低头看自己吐下血的帕,少年的鼻子极灵,她不敢在屋中烧东西,被闻出来。且时雨现在整日缠着她,她寻不到独处的时间去收拾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帕……女郎只好仓促地将帕藏在枕下。
她又缓了一会儿,才下床,点胭脂,涂丹朱,挽发髻……落雁山的这几个月,戚映竹已经学会自己照料自己。
屋舍外,时雨正仰着头对秦随随龇牙:“我会学规矩的,央央也不会烦我!我要做好的情郎,央央会喜欢我的。”
秦随随嗤笑:“无心的人,都读不出别人的心,怎么做好的情郎?”
这一刹那,树叶在风中瑟瑟,地上树影如潮水涌落。时雨沉静万分地立在树叶斑驳下,光斑眨在他长翘的睫毛上。
时雨眸子微缩,看她一眼。
蹲在树上的秦随随立即扣紧枝杈,身子绷起——在这一片刻,她是感觉到时雨那很少显露的杀意的。
但时雨没有动手。
他控制住了——他立在戚映竹的屋舍外,他不会跟任何人动手,惊扰里面的人。
时雨背过身,道:“不用你们相信。你们都觉得我不好,我和央央在一起不好。央央相信我就好了。”
秦随随见他掀开窗,钻进了戚映竹的寝舍中。时雨那撒娇般的、从来不和他们表露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央央!”
秦随随蹲在树上,良久未动。无声无息间,一道青年身影飘落在她身旁,衣袍轻扬,宽袖擦过秦随随的脸。
步清源叹:“小楼主何必管时雨的闲事呢?白白惹得他反感咱们。刚才时雨那杀意……可真危险。”
秦随随坐了下去,闷闷不乐道:“情啊爱啊,是这世间最无趣的东西。我父母毁在这上面,金光御也毁在其中。时雨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他情。”
步清源垂目,望着这个年少的楼主。
秦随随的一家人,死在年仅二岁的秦随随手中。外人道秦随随心狠手辣,却不知秦随随父亲风流,母亲执拗。秦月夜的前任楼主不是秦随随父亲,就是因为秦随随父亲宠一名女子,丢了楼主之位,才被人抢了便宜。
那对夫妻成人阶下囚后,互相仇视多年。两方亲属也如敌人一般斗。杀手楼的斗,都是致对方于死路。双方无人有心管秦随随,作为阶下囚女儿的秦随随,在“秦月夜”过的,还不如时雨。
秦随随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刚刚归附“秦月夜”的步清源。那时,步清源尚是一名刚杀尽仇家、躲入杀手楼避难的少年。
步清源见证了秦随随是如何杀尽全家的。
甚至,他鼓励了她。
一个人身在深渊,便忍不住想拉一人沉沦。身在火海炼狱,手染鲜血的少女,那般扭曲,却又那般吸引人。
秦随随拍树身:“步大哥,你怎么不给我扇风了?这么热!”
步清源从回忆中醒神,蹲下身从怀里抽出折扇,给她扇风。步清源笑眯眯:“小楼主心善,竟怕戚女郎受伤。”
秦随随嗤笑:“怎么可能。我可是坏人啊。”
她晃着脚丫子,缃色裙裾一荡一摇。她道:“阿竹是个病秧子,我看她身体不行……我怕她什么时候一命呜呼,让时雨大受打击。”
秦随随烦恼道:“时雨是我手上好用的刀,他要是为情所困,失去了作用,谁帮我杀人啊。”
步清源莞尔。
步清源想了想:“听闻天山有一株百年‘九玉莲’,传闻能医百病。但那花还没开,又只此一株,世世代代由天山派守着。不知传言是否是真的。”
秦随随:“天山派啊……我们的势力没到那么远。”
步清源:“我先让人去查探一番。若是有可能拿到那花,让时雨还天山派的恩情便是。”
秦随随懒洋洋,对他的回答甚为满意。她颔首:“不错,就这么办吧!”
步清源身形一晃要走时,秦随随扒着树枝,眼巴巴问他:“步大哥,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好的朋友?别人说你是我的狗腿子,你千万别当真哦。”
步清源垂眸,与她圆瞪的黑眸对视。他用扇挡住半张脸,故作诧异:“咦,你好的朋友,不是小时雨么?虽然时雨自己可能不知道你是他朋友。”
杀人诛心,秦随随脸沉下:“……”
步清源低笑一声,消失在了苍树间。秦随随靠着树桩,想到一大堆烦恼事,叹了口气:“哎,楼主好难当啊……”
戚映竹的寝舍中,时雨正在向戚映竹表达不满:“为什么不让我直接进屋?我又不是没有看到过你不梳妆的样子。明明很好看啊,你为什么藏起来不让我看?”
戚映竹走向桌案前坐着,她翻看书籍,柔声答他:“时雨,人与人之间,应当有些距离。”
时雨:“……”
情人之间需要距离?
他寻思自己以往的经验,他没有看到过刻意营造距离的情人。但是……秦随随的到底影响了他,大家闺秀和江湖人是不一样的,时雨记下了。
虽然记下,却依然对此不满。
时雨目不转睛地盯着戚映竹。
戚映竹镇定地铺开宣纸字,对时雨这般时不时如同定了魂一样的凝视已然习惯。时雨莫名其妙就给他们定下了情人的身份,戚映竹又喜又忧。她有心拒绝,又不愿拒绝。
且走且看吧……戚映竹安慰自己,时雨也许并不懂情人的界限。他也许只是觉得别人是那样,他也要那样。
身后的时雨突然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他接着补充:“明年春夜,可以么?”
——夜静山明,春夜花飞。
待到那时,我们就成亲,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