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飞升, 这就是“上界”。
这里没有秦九寂。
月知看到的只有一个长达千年的骗局。
一人飞升,万物皆灭。
这天地只容得下一个人,只承载得了一个人。
飞升后没有希望, 只有绝望, 一个人的绝望。
月知只是得到了真魔的传承, 并非真正的真魔,他没有预言的能力, 他没有提前一百年看到飞升后的真相。
他站在天梯之巅, 站在空无的虚烬, 垂眸已是天崩地裂。
天地急速坍塌, 无数灵气涌到他的指尖:原来飞升是这样自私的事, 原来飞升是这样不顾一切的焚灭万物。
他飞升了, 他脚下的世界竟会沦为他一个人的“资源”。
么可笑的词汇,么荒谬的真相!
上界?等他?重逢?相聚?
假的……假的……
全是假的!
秦九寂死了,他死于一千年前。
月知连落泪的能力都没了。
原来痛到极致, 连哭都成了奢求。
他还能为谁而哭,他哭了又有什么用处。
这一千年到底算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丢下他……
为什么要骗他。
飞升,独活。
这不是他想要的啊!
月知痛彻心扉:尘封千年的回忆全数涌到心尖, 那些他不敢想的, 不敢回忆的,不敢面对的甜蜜和幸福像裹满毒药的蜜浆般将他腐蚀。
这千年来他不敢对自己用幻术……
这千年来他不敢幻化他的模样……
这千年来他甚至不敢呢喃他的名字……
他不知所谓地活, 只为了飞升后能与他相见!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飞升后却是这般灭顶的绝望。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
主人……师父……师兄……
你们都不在了, 骨要怎么办。
希望破灭,飞升成了劫难。
秦九寂美好的幻想终究只是幻想,他留了小骷髅一千年, 他后也还是想随他而去。
可他终究是要他这一千年的。
死亡是永恒的寂灭,唯有临死人方知活的珍贵。
唯一的生机,他只能留他。
生与死的抉择,只有自己能决定。
月知恨吗,他不知道该恨什么。
主人骗了他,可时至今日的月知又有什么是不懂的。
倘若他能够预言百年,倘若他先一步触及飞升,倘若是他先看到了真相,他会怎样?
他一样会把生的机会留主人。
一样会骗他。
死去与活,本无区别。
爱到深处,无私又自私。
月知木然地看崩落的天地,看无尽的混沌,听着万物悲鸣……
忽然,他耳边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没有音调起伏,没有情绪波动,刻板僵硬:“掌控时间的神,欢迎归来。”
掌控时间的神?
时间……
月知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是源源不断地天地灵气,是整个世界的运,是万千生灵的命源所在。
天地化作他指尖的一抹浮光,他飞升成神,有了跃入世界上的“神力”。
神力……掌控时间的神力……
月知空荡的眸子陡然明亮,这双沉寂了千年的蓝灰色眼睛在这刹那如日月星辰。
死去的白小谷,有了生希望。
还没有结束,还有希望,还可以。
月知攥紧手掌,动用了这汹涌澎湃的神力。
他既是这天地的“神”,他便有主宰这天地的能力。
他要它生,他要它存在,他要扭转既定的真实!
时间究竟是什么?
祂是生命的流逝,是不可逆的一路向前,是有限认知中的因果定律。
万物生灵感受得到时间,因为时间是浩瀚的江河,永远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歇地流逝。
世界却又感受不到时间,因为祂是永恒的静止,祂起于混沌,束于混沌,祂生不知是生,亡不知是亡——
力量的恒定脱离了因果定律。
月知没有办法逆转整个世界的时间,因为祂并不存在;但他可以扭转生命的时间,他可以由果推因,可以捕捉到将要被混沌吞噬的千万灵魂。
月知成功了,他从时间的长河中截取到那些早该随着世界消亡而死去的灵魂,那些他铭记于心的、终生难忘亦或只是擦肩而过、一面之缘、神识覆盖过的灵魂。
有秦九寂、秦咏、许诺、火狐狸……
有羊婆婆、魏庄、桃花夫人、小草精、猫族母女……
还有招摇山弟子、天虞山弟子、太华山弟子、令丘山弟子、姬峰山弟子……
甚至俗世的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家禽牲畜、飞鸟鱼虫……
乃至山、水、树……浮游嘌呤……
新晋升的时间之神,倾覆了一身神力,把他这漫长一生知道的所有灵魂都小心地敛获胸中。
天地无穷尽大,天地无穷尽小。
——小到巴掌大的心足以装下。
月知散尽一身神力,找回了失去的一切。
只是灵魂被他从时间长河中截获,世界却终究被混沌吞噬。
没了天和地,他们难道只能活在他“心”中?
不……
他要让他们真正活,真实地活。
神力枯竭,他还有自己的三魂七魄,还有这一身仙骨。
三魂划下乾坤清明大阵,七魄镇压已成的真实。
天边混沌被一道凛然蓝芒击穿,浮空的湛蓝光门重塑荒芜的世界。
混沌褪去,天明如镜。
乾坤清明大阵落下,鬼界镇压了无法消解的混沌。
一场空前盛大的幻术,一位逆转时间的神明,重新塑造了世界。
祂脆弱、单薄,许不堪一击。
但祂存在。
所有人都在。
月知封神的同时也堕神。
没了三魂,他忘记了一切;没了神力,他跌落尘世。
赤缇果化成薄雾、万灵根物归原主,唯有瘦削单薄的小白骨被永远封存在记忆中的山谷中——
绛霜谷。
红白交错的世界尽头,鲜血与圣洁凝聚的生彼岸。
月知用一身仙骨坐镇乾坤清明大阵,他用最后的余热遏制着从真实溢出的混沌。
在小白骨眼中,混沌犹如怨魂厉鬼,妄图吞噬他所以保护的灵魂,所以他以怨魂厉鬼为食。
在小白骨梦中,他爱的人健康幸福快乐,有天底下好的父母,有悉心引导他的师父前辈,他会享受无尽的爱与关怀,他要永远永远活着。
所以幻术中复活的秦九寂父亲是秦咏,母亲是许诺。
他的师兄火狐狸再不会为灵石所困扰。
他的师父和师娘永世恩爱,长相厮守。
其他人也……
月知倾尽所想,努力所有人最好的安排——
是他认为的好的安排。
“世界”因他而生,“万物”因他运转,至于后来如何……
神并不能主宰一切。
因为这个味创世的神……
不过是个坐在累累枯骨上,捧着一本破旧的话本,看了又看的小白骨。
小白骨始终放不下的,是和他相见。
这一己私欲,是整个乾坤清明大阵唯一的破绽。
是他们相聚相守的希望。
砰地一声,落进绛霜谷的窃天心哇凉哇凉的。
完蛋了!
没用,他一无是处!
一切都是徒劳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什么都没有改变。
是他耽误了八百年的缘故吗?
可即便他一直陪在白小谷身边,又能如何!
他能阻止月知飞升?
他敢阻止吗,他即便有胆子他阻止不了啊!
况且月知不飞升,秦九轻又如何死而复生……
窃天把自己绕死了,他摔在枯骨间,悲哀地熄灭了剑身紫芒。
——拉瘠薄倒了,是把废剑了。
不对……
脑子不大好使的窃天意识到了区别。
按理说他是随着秦九轻去了千月幻境,应该是在鬼界中,他怎么会掉在绛霜谷?
变了?
还是改变了一点点?
可这一点点又有什么用处!
没用?
有大用处。
这便是秦九轻让窃天陪着小骷髅的意义所在。
走出千月幻境,走出鬼界,踏着一路煞,踩着遍地枯骨的秦九轻掌心张开,落在枯骨上的窃天腾空而起!
剑身紫芒抖燃,虚空破碎的黑紫光芒中,秦九轻面容冷沉:他一双漆瞳犹如深邃凝渊,仿佛吞噬了周遭一切光芒;他本就冷峻的下颚线绷紧,神态间再不是那年轻少年,而是沉寂了千万年,终于苏醒的真魔。
秦九轻握住窃天,契约生效,魔剑进入秦九轻识海,刹那间……窃天在月知身旁两百年所看到的一切涌入秦九轻脑海。
窃天:“!”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他果然是有用的,秦九轻留他的那一句话,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进入千月幻境,触碰到过去的真实,秦九轻看到了他和白小谷的相遇相知相许,知道了飞升的真相,知道自己残忍地丢下了白小谷。
但他无法知道自己死去后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他看到的记忆终止于千年前,他不知道那千年白小谷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白小谷是如何让天地重塑,何撑起一个凌驾于世界上的真实幻术。
幻境是假,灵魂是真。
活在这个浩瀚幻术下的生灵,是真正活的。
秦九轻需要知道月知做了什么,而这些早已没人能告诉他。
白小谷无法苏醒,深陷幻术的人更是无从得知。
唯有窃天,陪着小骷髅的窃天,目睹了一切。
虽说他只陪了月知二百年,却是至关重要的二百年,秦九轻接收了窃天的记忆,知道了君上暝的来历,知道了飞升后的月知觉醒了掌控时间的神力。
时间和幻术。
神力和三魂。
君上暝有句话说的没错:没有鬼界七洲,没有十二仙山,没有俗世万千,有的只是月知以身为祭,开启的盛大幻术。
是幻术,亦是真实。
秦九轻看向了远处的君上暝。
他走进鬼界、进入千月幻境,目睹的是旷达两千年的漫长岁月,可对于外面的人来说,他只是进去,而后出来。
一瞬而已。
君上暝盯着他,素淡的眉眼间有无法再掩藏的狂热与偏执:“你醒了。”
他近乎于一字一顿,是问句却没有询问的语气。
毫无疑问,眼前的男人不再是他那幼稚愚蠢的“徒弟”。
而是从漫长回忆中苏醒的远古魔神。
月知眷恋一位真魔,这是唯有君上暝知道的事。
他的师父,他圣洁天边皎月的师父,心心念念的是一位邪恶的魔神。
他的师父,他飞升至上界、获得神力的师父,为了一个真魔放弃了性命。
守护天地?守护万千生灵?
不!
他只是想与他相见而已!
君上暝知道、明白、了解,而后怨恨。
他从不畏惧生死,从不在乎这天地如何,他只想要月知活,只愿他飞升上界,化作真正的天边明月。
被月知复活后一无所知的秦九轻也许怨恨着君上暝,但在恢复记忆的秦九寂眼中,君上暝无异于一只蝼蚁,一个跳梁小丑。
一缕残魂而已,竟敢有此妄想!
若非这缕残魂源自于他,月知怎会看他一眼。
秦九轻盯着君上暝:“为了唤醒他,你宁愿天地覆灭。”
君上暝银发染黑,伪装而成的模样终究不是皎月本身,他恢复了原本的样貌,黑发白肤,淡雅的质下是无尽岁月累积成的病态癫狂:“那又如何!只要他飞升成神,这天地为他陪葬又如何!”
秦九轻黑眸冰冷,面无表情地看他。
君上暝忍无可忍:“这天地本就是师父创造的,所有人都是他救下的,包括你!”他盯着秦九轻,眼中是刻骨的怨恨与不甘,他有清冽的声线,此时却早已被疯狂侵蚀,“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他这世界早就被混沌吞噬,是他救了所与人,他拿回去又如何!”
秦九轻抬手,窃天紫芒大盛,逼近君上暝喉间。这轻描淡写的一抬,与此前已是判若两人。
君上暝感受到魔剑蕴含的真魔,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月知喜欢的是这个男人。
他的师父心心念念的是这个真魔!
妒忌、怨恨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秦九轻平静地看君上暝,薄唇讥讽:“他是这般教你的?你自私自利,你不择手段,你枉为人?”
君上暝面色苍白。
秦九轻垂下眼睫,看脚下的累累枯骨,看化作厉鬼冤魂彼此撕咬的无尽混沌,看手捧话本津津有味的小骷髅……
“他救下这个世界,不只是因为我。”
秦九轻一剑击碎了君上暝体内的那缕残魂,低声道,“他舍不得这个世界。”
君上暝感受到灵魂撕扯的剧痛,他嘴角溢出鲜血,疯狂的笑染红了黑瞳:“没用的……没用的……你早就做出过选择,他和这世界,你选择了……”
只要月知活,只要师父活,他死一百次一万次也没所谓。
他生来第一眼见到他,他此生只为他而活。
只要知道师父终究会脱离这个牢笼,终究会飞升上界,他死而无憾。
秦九轻也好,秦九寂罢。
他们都不会让月知被困绛霜谷,他们一定会解放月知,他们在世界和月知之间,一定会选择月知。
此……
秦九轻打断了他未尽语,他对君上暝说,是对自己说的——
“我都要。”
天地和他,他都要。
这一次,他不会再留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