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月惊讶到吃葡萄的速度都加快了两倍(虽然沈谓行没看出来这加速度),回想着偶遇夏问之那次的场景, 好一会儿才问:“所以我和我妈妈长得很像吗?”
“……”沈谓行说, “是。”
“做过dna检测了吗?”叶九月问。
沈谓行点头。
叶九月像在议论别人的事儿似的, 眼睛盯着葡萄, 又扯了一颗, 却不再急着吃,慢慢地剥皮,说:“我也看了那个八卦,夏教授是不知道孩子被换了的。”
“是不知道,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沈谓行忙解释,“那个时候——”他又放慢了语速, 声音也小下来,像怕惊到叶九月似的,“那个时候, 你妈妈难产,老师很难过,没顾上你, 研究所里的人就把你托给陈熙照顾, 她就把你和夏秋换了。”
叶九月边听边吃葡萄, 瞧着指尖说:“我要去洗手。”
沈谓行:“……”
叶九月洗完了手,转身就见沈谓行站在门口,问:“你要上厕所吗?”
“……不要。”沈谓行说,“我怕你又把心事自己藏着难过。”
“没有啊。”叶九月说,“我就是来洗手, 葡萄汁黏糊糊的。”
“……”你这反应本身就很不正常啊!
沈谓行斟酌着说:“不是非得让你见面,老师也是让我先来问你的意思。”
叶九月问:“他见我干什么啊?”
“……”沈谓行被这一问都突然不敢确定,“认、认亲?”
不然还能干什么?
“哦。”叶九月说。
好的,上线了,久违的叶九月“嗯哦”敷衍大法。
叶九月敷衍完,继续看电视。
沈谓行可算知道他现在追的那“青虹”是谁了。
几个待出道男团竞赛节目,谁赢了谁出道,其中一个分别挑染红黄绿蓝的视觉系男团里面绿毛的队长叫青虹。
叶九月是因为长时间负距离看正统帅哥看到物极必反审美变异了吗?
沈谓行腹诽。
叶九月边看边嗑瓜子,插播广告的时候忽然问:“夏秋被勒索的事情,和夏问之有关系吗?”
沈谓行一怔:“怎么会跟他有关系?这个是我一哥们儿旗下杂志最先爆出来的。”
其实叶九月并不关心这些内幕真相,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然而什么都不说会令沈谓行担心的。
想来想去,叶九月问:“那新电影里面,你和陆北可以一起报送最佳男主角的评选吗?”
“啊?”
“因为是双男主。”叶九月解释。
不,你应该解释的是你怎么从上一个话题跳到这里。
沈谓行勉强应道:“可以。”
叶九月说:“那就好。”
“……”
广告就播完了,叶九月继续看那个倘若不把头发染回去很可能压根出不了道的男团表演。
沈谓行也不催他,靠在一旁玩手机。
过了一会儿,沈谓行听见叶九月说:“那就见吧。”
他抬眼去看,叶九月仍然盯着电视在看。
“别勉强自己。”沈谓行只能这么说。
叶九月拉家常似的淡定道:“我上一回,还以为他是变态呢。”
“……你到时候还是别跟他说这种话。”
在这一刻,沈谓行再度想起了围观这俩亲·父子神奇对话的可怕一幕,决定要给他夏老师做个突击特训。
如今的夏问之走在路上算半个“公众人物”,遑论沈谓行也肯定是要在场,最终三人就定在了公寓见面。
场面一度很尴尬。
夏问之和叶九月坐在餐桌两侧,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我是让你俩不要乱说话,不是不说话好吗?
沈谓行就很纠结。
这情况,似乎他该回避。
但是鉴于这两父子尤其是夏老师那格外清奇的脑回路,搁他俩单独坐着,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最终沈谓行折中道:“我去打个电话。”
就躲到卧室里面了。
餐桌那儿继续冷场。
冷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叶九月提醒道:“我晚上还有课。”
夏问之点点头,开门见山:“我是你爸爸。”
贴门板上偷听的沈谓行:“……”
老师你不行啊!
沈谓行痛心疾首。
来之前白给他做长达三天的培训了!
根本一句都没听进去吧?!
夏问之取出一个旧相册,摊开放到叶九月的面前,道:“这是你妈妈。”
叶九月低头翻看。
“希望你亲自和我去做亲子鉴定。”夏问之继续说。
沈谓行绝望到坐在地板上面了。
叶九月翻看了一会儿相册,说:“可以。”
夏问之说:“我很爱你妈妈。”
叶九月的手指一顿,视线仍落在相片上,说:“看得出来。”
“她过世的时候我很难过,给了别人换掉你的机会。”夏问之道,“对不起。”
叶九月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嗯。”
坏菜了。沈谓行心想。叶九月说“嗯”就代表他只是听着,基本表否决意。
他不接受这道歉。
夏问之接着说:“你是你妈妈的孩子,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给你的,鉴定结果出来之后,希望你和我去律师处做财产转赠手续。”
你可闭嘴吧!
我教了你三天先关心叶九月这十八年过得怎么样近况怎么样梦想是什么,你给我来这个?!
沈谓行绝望地抹了一把脸,决定出面救场。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面,就听到叶九月的声音说:“我有钱。”
沈谓行:“……”
这什么诡异回答?这跟你有钱没钱有什么关系?
算了,再听听。
“钱不嫌多。”夏问之说。
你真的闭嘴吧。
沈谓行沉痛地捂住了脸。
叶九月:“我不缺钱。”
夏问之:“你缺什么?”
叶九月又不说话了。
夏问之说:“你缺什么,我都会补偿给你。”
叶九月说:“我什么都不缺。”
夏问之:“对不起。”
叶九月再次沉默,继续翻看桌面上的相册,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再从最后一张看到第一张。
在绝望边缘爆发的沈谓行觉得他俩都不行,大步走出卧室,左手拽起叶九月,右手拽起夏问之,将俩人硬生生地推到了一起。
叶九月差点儿被撞翻,夏问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
沈谓行趁此机会把俩人都裹自己怀里,生怕他俩火速闪开彼此,裹了一小会儿才试探着松手。
他俩仍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可以可以,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沈谓行撤退。
夏问之很多年没有拥抱过人了,他不喜欢和人亲近,就连夏秋也只是很小的时候撒娇才抱过几回,本就不常回家,后来大了更不抱了。
如今抱着叶九月,就有种很异样的感觉。
很难形容。
心中有点不舍得松开,又有点儿发颤,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是因为他和秋楚言长得一样吗?夏问之想。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混淆儿子和老婆,这感觉怎么也不像抱秋楚言。
叶九月回过神来,正打算朝后闪开,却被察觉到了的夏问之猛地抱了回去。
叶九月:“……”
夏问之犹豫了好一会儿,试探地抚摸了一下叶九月的背脊。
叶九月浑身一抖。
夏问之又把他抱紧了一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是不是冷?”
叶九月也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这句话,就又呆在了那儿。
他俩就这样抱了很长的时间。
夏问之终于又说话了,声音很小,说:“对不起。”
“谓行说你以为……并不是,我很爱你妈妈,所以她过世的时候,我很难过,这才弄丢了你。”
“我不敢见你。”
“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我害怕见你,又想见你。”
“我不是合格的父亲,也不知道怎么做合格的父亲,我不配做父亲,但你已经存在。”
“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任何事情,你想要的只是父母,但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害怕我给不了你正常的父爱。我很想给,但我不会,我会努力学,但我又很怕我学不会。”
夏问之第一次害怕自己学不会一样事情,所以他不敢承诺。
叶九月早几天就知道了这次的见面,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什么,就只是,见个面而已。
这一刻却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觉得很委屈。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委屈。
夏问之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全部的脑子都没了,手足无措地说:“你别哭……你哭什么……”
他是真没哄过孩子,如今也枉顾了叶九月这么大个人的事实,直觉地拍叶九月的背,又犹豫着去摸叶九月的额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嘴里胡乱地道“你别哭,是我不好,别哭”。
沈谓行从门缝里偷看了一小会儿,反而笑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了姐姐在说:“慢慢来,不要急,都在朝好的方向走。”
是啊,慢慢来,不要急,所有的事情都会朝好的方向走。
渐渐地,他的眼睛酸了起来,像笼罩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再看不清楚。
他也想抱一抱姐姐,却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从那个被动的长时间拥抱分开之后,叶九月和夏问之又恢复了令人(主要是令沈谓行)尴尬的距离感。
亲子鉴定去做了,结果出来了无误,最终也没去做财产转赠。
叶九月很坚持且坚定地表达了拒绝,加上沈谓行使劲儿在打眼色,夏问之倒也没有和平时一样固执己见。
送夏问之的时候,沈谓行劝他:“慢慢来,他是这脾气,其实慢慢就软化了。”
然后就成了牛皮糖!软且甜且黏!亲测!
这句话沈谓行到底没敢对岳丈说出来。
车子开到机场,夏问之才应了一句:“和他妈妈一样。”
沈谓行讶异地看着他。
“你不要下去了,人多。”
夏问之等他停稳了车就去开车门,说,“谢谢。”
沈谓行的目光落在他的戒指上面,那是一枚很简单的金戒指,夏问之从以前就戴着,和他这人的整体风格极不符合。
爱首饰的陈熙从不戴戒指,问起来就说是她总怕会掉了婚戒,舍不得戴。
后来一想,真正的原因倒也明了。
“别和我客气,都是一家人。”沈谓行笑了笑,“您以前拿我当您半个儿子,现在当整个儿的就好。”
“……”
不要理他。夏问之劝自己。
接下来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每个人都在轨道上面按部就班地循环。
倒是夏问之略微“超出轨道”了一点,隔三差五就在微信上面找叶九月聊话题。
沈谓行起初还挺欣慰的,觉得老师开窍晚也至少是开了。
然而,当他后知后觉他老师是怎么聊天的时候,紧急叫停。
沈谓行:老师,你知道为什么九月回你的消息很慢吗?
夏老师:。
沈谓行:不,你不要乱想,不是因为他不想理你。
沈谓行:您特意挑他的考点聊天,他真的能体会到您的用心,但是像在上课(/w\)他得想半天才能不那么尴尬地接下去。
沈谓行:九月虽然学习成绩好,但课余爱好也很多,不是书呆子。
夏老师:我知道了[ok]
沈谓行:您去的地方多,说说当地美食和风景,偶尔回忆一下九月他妈妈的事情,九月还挺想听的。开心的事情就好,不要说难过的事。
夏老师:好。
至于后来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的他夏老师觉得私聊回忆老婆已经不能满足自己、放飞到万年空白的朋友圈里全是“以前和楚楚说过想来x/想吃x/x好看/xxx(配图)”——沈谓行觉得,算了,他高兴就好。
反正,叶九月的接受度良好。
一开始确实是有点儿别扭,到现在也是不冷不热,但到底没有直接拒绝交流。
即便面对夏问之最初那令人窒息的交流法也没说什么,看似回复得疏远公式化,但这行为本身就是泄露了态度。
后来夏问之改进了聊天技术,叶九月的回复热度远高以前,连朋友圈都一条不落全点了赞。
夏问之都觉得自己有毛病,发完一条没等到儿子点赞就不舒坦,干什么事儿都惦记着。
趁热打铁,夏问之此生第二次琢磨送礼之道,疯狂寄东西给叶九月,贺卡开头必写“这是你妈妈当初说……”。
叶九月就会收!
寄的东西什么都有,有时候还会寄一把明显刚手动摘的鲜花过来,附上贺卡:这是你妈妈喜欢的花,清晨为你们摘的。
叶九月委婉地回复贺卡:不要摘别人种的花。
夏问之回贺卡:是我种的。
叶九月回贺卡:哦。
夏问之回贺卡:为你们种的。
叶九月回贺卡:……
夏问之回贺卡:你妈妈也爱回我省略号。
叶九月回贺卡:………………
看着熟悉的省略号加省略号,夏问之心潮澎湃、白脸微红,暂且放弃贺卡,选择了信件回复,毕竟他要讲述当年那段与省略号相关的他的甜蜜爱情故事。
写完一万字的信他还要配套发朋友圈。
夏问之:以前我给楚楚写情书,她起初最爱回省略号,我却知道她对我是不一样的,因为别人给她写情书,她连看都不看的。……(省略许多字)
意犹未尽,再度选出一张精致的贺卡:我与你妈妈恋爱之后,她说她更爱收到贺卡胜于情书,我便改为了写贺卡,没想到你也喜欢。
沈谓行觉得他俩可能承包了全国贺卡出售的一半业绩。
最无语的是他俩怕寄丢,所以写完贺卡放快递里面寄出去,还在贺卡上面盖私章冒充邮戳。
可能附近的快递业绩也有一半被他俩承包了。
沈谓行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
当事人叶九月则拿着一万字的信想,说不定我妈她也并不是真那么爱贺卡,可能,因为贺卡能写的字儿少一些。
亲爸就是这样的吗?
叶九月有点儿纳闷地想。
怎、怎么话比沈谓行还要多的样子……前两次见面不是这样的风格啊……
想是这么想,他仍然把每一封万字信和贺卡都逐字逐句地看过好几遍,整整齐齐地收到一个盒子里面保存好,很仔细地用指腹擦了擦盒盖角落上的一小点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