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开始进入森林时,弥昂的不安感又回来了。
稀疏的薄草和灌木慢慢被浓密、黑暗的土地所取代,那里的树木更加古老茂密,骑士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地上有厚厚的落叶,穿过扭曲的树枝和浓密的树冠,光线减弱而阴影加深,弥昂扫视四周,从一个阴影看向另一个阴影。
在几个小时的骑行间,他们来到了更加黑暗古老的森林,那里几乎没有人类留下的痕迹,粗壮的橡树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斜靠在行进中的骑士身上,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苔藓和地衣粘附在树干上,真菌在朽木上大量生长。
高大的白蜡树和山毛榉树长得高耸粗壮,许多小生物在落叶间沙沙地爬来爬去,树叶和树枝落在骑士身上,他们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野猪和鹿穿过树林的曲折途径,树枝从四面挤压而来,使得骑士们低头掩面,不让树枝划过他们暴露在外的脸。
这不是巴托尼亚骑士应该呆的地方,伊岚觉得这片古老的森林在抵抗他们的存在,憎恨他们的到来。
他又感到有人盯着他们,在幻兽的背上四下张望,想看透黑暗,但没有发现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而都法看起来表现得很平静,但弥昂感觉到它潜藏的冲动。
还有几十个类似的队伍在向荒野深处挺进,像张网一样散开去搜寻敌人的踪迹,把绿皮逼得越来越靠近森林边缘,即使奥兰多也在努力表现得得更稳重,不过像大多数渴望在战场上的年轻骑士一样,但他对这项更适合农民的任务感到无趣。
前方传来一声喊叫,把他从郁闷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当他们穿过一大堆长着细密树枝的蕨类植物时,他看见一个侍从半跪在黑黝黝的大地上的几具尸体前。
“那边还有更多。”侍从对卡达斯男爵说着,指了指树林的东面。
弥昂从游侠骑士们间挤了进来,他看见了地上的绿皮尸体,不过这些死去的绿皮个头只有四英尺高,跟他们强壮魁梧的亲族完全不同。
“又是些绿皮。”老兵用脚把一具尸体翻个,尸体的脸僵在一种抽搐中,嘴唇向后缩着,露出一排尖利的黄牙,眼睛睁大,也许是恐怖的表情,黑色的血液从它头部塌陷的大伤口中流出来。
这是他们在过去几个小时里遇到的第二批被杀死的绿皮。
“内斗?”奥兰多是在他们遇到第一批尸体时提出这个建议的。
卡达斯男爵耸耸肩道:“有可能,也许是一场战争后敌对部落之间的战争,谁知道。”
莫桑斯用剑尖翻探着地精的伤口:“如果这不是内讧的结果,那么是什么杀死了这些野兽,像我们这样的巡逻队?”
“不,这些不是巴托尼亚人的攻击导致的。”弥昂半蹲在一具尸体前,“这些绿皮身上没有长矛或是弓箭杀伤的痕迹,而且据我所知,今天也没有其他巡逻队来过。”
当其他巡查的小组发现敌人时,树林间不时会传来喇叭声。
“至少我们知道我们在他们后面。”卡达斯男爵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他们正在我们前面向森林的边缘移动,他们要么继续前进,离开森林,要么转身面对我们。”
“也许有什么别的在猎杀着他们。”维克托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会夹在两个敌人之间吗?”
“胡说。”莫桑斯轻蔑地说,“绿皮就跟动物差不多,它们的首领在战斗中被杀了,现在它们正在为争夺统治权而互相争斗,他们听到我们向他们逼近后,就像鹿一样逃跑在我们前面。”
“你可能是对的,不过多考虑总没坏处。”卡达斯男爵说着。
弥昂半蹲在尸体面前,仔细观察着这些尸体,绿皮并不是森林中唯一的敌人,像野兽人也活动在森林之中,不过这些伤口上并没有利爪和牙齿撕咬造成的痕迹,伤口都是巨大的切割或是钝器创伤,四周也没有留下混乱的脚印,因此弥昂很快排除了野兽人的可能。
也许就是场普通的内斗,这对绿皮而言很常见。弥昂思索着。
“听。”玛格丽塔忽然开口,圣杯少女的命令非常有效,骑士们安静下来倾听着,唯一的声音是干燥的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和偶尔的马嘶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
“完全正确。”玛格丽塔说,“甚至连鸟的叫声也没有,或者木头低下老鼠扭打的声音也没有。”
“你说得对。”卡达斯男爵说,“空气中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继续前进吧,我们越早离开这片森林越好,我感觉我们似乎激怒了什么。”
其他骑士低声表示同意。
在一片寂静中,一声急促的喇叭声吸引了年轻骑士们的注意。
“有人需要支援。”卡达斯男爵一拽缰绳令战马转身,而年轻的骑士们也很快调整了队形,这种无聊的搜查行动使得大家对可能的战斗显得兴致勃勃。
骑士们很快穿过古老的树林,向着求援的喇叭声传来的方向奔去,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两支和他们类似的巡逻队正在应对着一支上百绿皮的小规模绿皮军队,很明显其中一个巡逻队也是听到求援的声音后赶来的,因为数十个骑士与农民侍从足够应付这些绿皮。
不过卡达斯率领的年轻骑士们很高兴他们没有错过这场战斗,立即开始从侧面向着绿皮们冲去。
弥昂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劈啪声,接着是一股陌生的辛辣气味,一个粗壮的兽人倒下了,一颗铅弹打穿了它那厚骨的前额,弥昂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身边的维克托,他拖着自己华丽的长管火枪,枪口和托上正有浓烟冒出。
“维克托先生,还请你小心,这里交给我们就好。”卡达斯男爵说道。
“没关系,路易博德陛下会希望我与巴托尼亚的兄弟们并肩作战的。”帝国使者不慌不忙地给火枪填弹。
一些骑士们有点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在他们看来贵族使用这种武器毫无荣誉感。
面对数量更多的骑士,绿皮们毫无胜算,一阵恐慌像野火一样在敌人的队伍中蔓延开来,片刻之前,这里还只有野蛮和对战斗的渴望,现在却有了怀疑的阴影,当第一批绿皮转身逃跑时,敌人的决心已被粉碎。
骑士们无情地向敌人扑去,撤退很快转为溃退,几十名的年轻骑士在树林里追逐着它们,好像生怕错过这场屠杀,而在追击的过程中,骑士们又碰上了更多的绿皮,虽然数量不少,但其他骑士的巡逻队也正在围攻驱赶着绿皮们,在骑士们的围攻下,绿皮不是逃走就是死去。
当骑士们在原地休整欢呼的时候,弥昂独自站在一棵橡树下思索着。
“你在想什么呢?”奥兰多走近问道。
“它们不像是来攻击我们的。”弥昂回答道。
奥兰多笑起来:“也许它们只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我们撞上了。”
“它们确实在逃跑。”弥昂点点头。
“你觉得森林里还有别的东西?就算是野兽人或者别的怪物,我们也会清理干净的。”
森林永远不可能被清理干净。
绿皮战斗的热情正在消退,弥昂思索着他们与绿皮简短的遭遇,还有之前的战场上,无论是绿骑士的出现还是伊岚的感觉,也许这里不会仅仅是绿皮这么简单。
它们一直在逃避什么,然后从灰色山脉中涌出。弥昂自己都被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
“它们感到恐慌。”伊岚说道。
“因为我们的缘故?”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的话。”伊岚知道弥昂心里的真实想法。
弥昂的心中充满了不详的预感,兽人是好战情绪的化身,它们活着就是为了战斗,兽人们几乎无所畏惧,但是现在它们只是盲目地随意战斗着,并没有那种兽人战斗中的兴奋感。
“卡达斯大人,你最好过来看看这个。”远处一个侍从喊道,他的声音有些惶恐不安。
骑士们跟随着来到一棵树前,那棵树非常高大,是一棵古老而扭曲的橡树,它恐怕在千年前古老的英雄们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就已经很巨大的。
它粗壮的树干圆周有五十多尺长,盘根错节,这些粗根长在巨石上,在几个世纪的漫长生长的压力下,有些地方已经把坚硬的岩石给压裂了。
巨大的树枝像水手有力的手臂伸到空中,在这些古老的树枝上,悬着几十具尸体。
“女士在上,请赐予我们力量。”一些骑士喃喃道,惊恐地张大了嘴,望着头顶的华盖。
尸体用绳索和铁链吊在树枝上,缓缓地摇摆着,另一些则被钉在树干上,它们的血液与从树丛中流出的汁液混合在一起,脑袋插在木桩上,从地上伸出来,几十具尸体,许多不过是摇摇欲坠的骨架,堆积在这棵高大的橡树的底部,旁边还有生锈的武器、盔甲和盾牌的碎片。
弥昂在废墟中看到不止一顶巴托尼亚式的头盔和盾牌,而且其中许多骨骼显然是人类的。
还有刚被杀死的兽人和地精的尸体挂在枯槁的骸骨旁,鲜血从他们身上可怕的伤口中滴落下来。
数百只黑色的腐肉鸟栖息在可怕的、被死亡充斥的橡树的树枝上,有些好像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停下,带着诡异的光线瞪着骑士们,另一些则继续它们的盛宴,就像剥掉葡萄皮一样,用锋利的喙从骨头上撕下一块块肉。
一个侍从向一只硕大的黑鸟扔了一块石头,它拍打着沉重的黑色羽毛,发出一声刺耳的、仇恨的、谴责的尖叫声。
玛格丽塔和茱莉亚有些反胃般捂着嘴,农民们感到一些惊恐,而骑士们在树根的周围小心翼翼地徘徊着。
弥昂走在最前面,他看着所有的尸体与骸骨,这些事情很像是野兽人会做的,如果仅仅如此并不会让人除了恶心外有太不安,无非是给骑士们多添一个需要消灭的敌人而已。
“弥昂……”奥兰多低声说着,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四周,弥昂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向前走着。
“我们不要在这儿耽搁了。”卡达斯开口,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尽管如此,弥昂还是朝着那棵可怕的橡树走去,他推开一具兽人的尸体,弯下腰,凝视着那些几乎完全隐藏在纠结的树根下的身影,盔甲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弥昂。”奥兰多低喊道。
弥昂把身子弯低,使劲地摸索着,看起来这棵树随时都会苏醒过来,把骑士吞下,奥兰多知道这种想法是愚蠢的,但他还是感到焦虑不安。
弥昂从扭曲的树根下拿出那件东西,他把它在手里翻过来,似乎是个破旧的头盔,锈迹斑斑。
一个头骨从里面滑落,落在弥昂的脚下,这让弥昂差点后跳躲避,不过他很快对自己的行为笑起来。
“这上面有帕拉翁的洛卡特的纹章,我认得他。”卡达斯说,“他曾是一个探险骑士的骑士,有传言说,他受到了死亡骑士的致命攻击,他的随从声称,这位女士出现在一艘幽灵般的船上,到了她的不朽王国。不过看来他根本就没有和那位女士会合。”
他伤心地摇摇头,让骑士们集合,准备继续向前,弥昂把头盔扔在地上,他并不太想立刻离开,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他还需要发掘更多。
“让我们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卡达斯男爵说,骑士们跟着他调转马头。
弥昂与圣杯少女们对视一眼,玛格丽塔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她们似乎也不知道,这棵树仿佛只是某种残忍的意象仪式。
维克托长时间地盯着那棵可怕的树,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他以前就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就在他的家乡,在蔓延的森林最黑暗的深处……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不会是那样,正如年轻骑士所说——绿皮很可能是群龙无首,野蛮地互相残杀。
然而,他无法完全摆脱这样一种想法:在森林里还有某种东西,某种可恶而绝望的东西,某种直到现在还在折磨着他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