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奇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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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万万没有想到,中午还跟自己笑语晏晏的叔叔婶婶,才过半个下午,就变成了不能言语的两具尸首。灵堂当中停放着两具墨漆灵柩,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白怔怔站了良久,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管家阿福见他一直不说话,上前泣道:“少爷,少爷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白仍站着不动,喃喃道:“二叔、二婶……”

六尘今日往返奔波断崖谷两趟,早已精疲力竭,“扑嗵”一声,跪倒在沈氏夫妇的灵柩前,痛哭道:“老爷,夫人……,你们死得不明不白,不管到底是谁下的手,六尘都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报仇?”神志恍惚中,白猛地被“报仇”二字点醒,豁然甩开阿福,上前抓起六尘问道:“报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叔二婶他们,……难道是被他人所杀?”

“少爷你看,老爷咽喉处的那道伤口。”六尘狠狠抹去脸上泪水,上前小心移开沉木棺盖,“老爷近来身体已经好转,况且又是多年习武跌打之人,总有三、四分功夫尚存于身,焉能被贼人轻易所伤?官府那边说是小贼杀人,纯粹就是一派谎言!”

在沈义山咽喉处,仅有一道不足寸长的细薄血痕口子,凶手的兵刃应该极窄,并且手法极快,所以才能在瞬间切断对方咽喉,几乎不留血迹。白只觉脑子一片混乱,手上拳头紧紧蜷握,六尘又推开沈夫人的棺木,也是一道手法相同的切喉之伤,这等入喉封血的厉害手段,绝非一般小贼能够施的出来!

“阿福……”白的声音在颤抖,“当时的情景到底是什么样?”

阿福双眼红肿,哭道:“天快黑那会儿,我让小霜去请老爷夫人用晚饭,结果没多久……,就听见后院有人打了起来。我们刚到院子门口,便看见小霜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问话,小霜她就……”说着,忍不住又是一顿悲声痛哭。

白忍住悲痛扶他,颤声道:“别急,你先把事情说完。”

“后来,我们就带着人冲了进去。”大约当时惊吓不小,阿福眼里还留着残余下来的恐慌,“里面一片刀光剑影的,夫人也倒在了地上,老爷……,老爷跟一个红衣人打在一起……”

白急问:“可还记得那红衣人的样貌?”

“没看清楚……”阿福突然跪了下去,不住叩头,“当时打得厉害,我们根本到不了跟儿前,我……,我对不起老爷……”

白有点木然,良久才松开哭成一团的阿福,“不怪你……”

六尘紧紧握着拳头,切齿道:“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到底是什么人……”白伤痛中心智混乱,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隐隐像有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一时间却又抓不住头绪。一想到沈义山二十年抚育之恩,平日里二婶、华音陪伴在身边,那些温暖的天伦之乐,心中的痛便愈发剧烈起来。只是此时此刻,还不是该沉溺悲伤当中的时候。

七天后,沈氏夫妇在城郊入土下葬。

眼下已近冬月,一阵清冷凛冽的寒风攸然刮过,卷得坟头撒开的纸钱四处纷飞,使得空气里凭添一份悲惨肃杀。白披麻戴孝跪在坟头前,执起酒壶缓缓斟酒,“二叔、二婶,你们的养育恩情白无以回报,但是你们的仇,白一定会为你们报!杀害你们的人,白一个也不会放过!”

六尘也跪在旁边撒纸,忍泪道:“老爷、夫人,六尘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以缓解喉头的酸痛哽噎,“至于华音,白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长大,只要有白一日,就绝不允许旁人欺负了她。”

那日六尘上山报丧时,华音亦在当场,她虽然年幼反应却是机敏,当时便就猜出家中父母出了事。当她看到白一身缟素回到山上时,不由惊慌问道:“哥哥,爹爹娘亲出什么事了?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哥哥……”

“华音----”苏拂将她搂在怀里,“华音你别怕,我们大家都会照顾你的。”

“不要……”华音放声大哭,“我只要爹爹娘亲……,我要下山……”她试图拼命的挣脱开,却挣不开束缚,突然“嗯”了一声,瞬时软绵绵的倒在苏拂身上。

苏拂脸上略有歉意,解释道:“我只是施针刺了她的昏睡穴,不会有害的。”

白茫然道:“好,这样也好。”

五蕴此刻还不知道详情,急急问道:“少爷,是老爷还是夫人出事?”虽然他看见白身上的丧服,但仍然还抱着一线细微的希望。

白心中掠过一阵悲痛,沉声道:“二叔、二婶,他们都被人杀害了。”

苏拂坐在滚椅上不方便,便让六尘将华音抱了进去,听见白说的话,沉思了一下道:“沈前辈本身功夫甚好,虽然身体不适,但最近半年一直在调养,应该不是寻常人等打得过的。沈公子,那凶手可留下什么线索?”

白抑住满腔悲愤,缓声道:“我跟六尘也是这么想,可是凶手很是狡猾,加上县衙的人来过,现场几乎没有半点痕迹留下。因为二叔、二婶都只有一道伤口,而且都是伤在咽喉……”

“等等!”苏拂脸上猛然变色,看向白问道:“前辈的伤口可是细窄利落,并且几乎没有多少血迹留下?”

白听她说得分毫不差,竟然跟亲自去过现场一样,不由惊问:“苏姑娘,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沈公子,前辈夫妇应该是无影门人所杀。”苏拂抬眸看向万里无云的碧空,眉目间神情哀伤,往椅子背上靠了靠,轻声道:“因为,我的父亲当年也是这么死的。”

“你是说,苏前辈也是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所害?”白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巧合,那么按照苏拂所说,更加肯定官府是在敷衍了事,叔叔婶婶绝非是什么贼人所害。

“不错。”苏拂点了点头,温柔的眉梢掠出一痕淡淡杀意。

五蕴皱眉想了片刻,长叹道:“据我所知,这个无影门是十年前才兴起的,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专门收取重金替他人买命办事。只是无影门的门人行踪诡异,除了杀人越货之事,从不与江湖中人有半点来往,委实难以查寻。”

苏拂叹道:“正是,所以这两年我都没有什么收获。”

六尘安顿好华音出来,恨声道:“老爷素来性子淡泊、与人无争,我们二十年都住在山上,从来不与人是非,为什么会惹来江湖上的仇杀?”

“是非?”白忽然心头一亮,一缕不明显的暗色线索在眼前晃过,有种推测在自己脑中成形,喃喃道:“难道----,难道是因为上次……”

六尘急道:“少爷,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白没有答他,而是转向朝苏拂抱拳,“苏姑娘,华音暂时劳你先照顾一下。”又朝五蕴、六尘吩咐,“五蕴留在这里,保护苏姑娘和华音的安全,六尘即刻跟我下山。”

苏拂郑重应道:“沈公子尽管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华音的,只是公子若有什么无影门的线索,千万记得要告知一声。”

白点头告辞,带着六尘下山急急回府。来不及跟阿福多说,先奔到书房仔细翻了一遍,并无丢失什么贵重之物,唯独不见上次县衙师爷要买的那幅画!六尘看着他忙了大半天,渐渐顿悟过来,“老爷的那幅画!莫非……,是县衙里的人下的手?”

“果然如此!”白杀意勃发,手上不由紧了紧腰间佩剑。

六尘重重一拳砸在门框上,震怒道:“少爷,待我先去杀了那狗官!”

白周身仍在发凉,想不到一幅画竟然惹出如此祸事,虽然悲愤,但是神智却仍然清楚,按住六尘道:“不要冒冒失失的,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不过,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探查的方向,不管是知县还是师爷,最后一个也跑不掉!”

入夜,白带着六尘潜入知县府中。

淮安县虽然算不上富庶,但正所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不管黎民过得如何艰苦,也并不妨碍为官者为私敛财。知县府三进三出的院子,自外面看着规模算不上如何气派,但内里却是甚为考究,特别是东面一处小院更是景色巧致。

冬月虽然无花可赏,但是小院里种有不少常绿的老树,院内住着最受知县宠爱的一名妾氏,知县今夜正在此处。白和六尘借着夜色掩映,藏身在墙根一棵积年的乌樟老树上,虽说树下也有少许落叶,但是仍保持着常绿树木的郁郁葱葱。

此处临近小院卧房的窗户,内里说话声清晰可闻。房内一阵布菜斟酒之声,片刻下人们都被撵退,一阵笑声言语之后,便闻娇滴滴的声音嗔道:“老爷,今儿夫人又把妾身叫了过去,有的没的,东拉西扯可劲教训了一番。”

“行啦,你就只当没有听见。”淮安知县姓胡,此时正用力咂了一口酒,“你也不用这么心急火燎的,反正那画已经让人送去京城,且等着吧。回头等老爷我升了官,也就能离开淮安县啦。”

----京城?白闻言心头一跳,原来那幅画并不在知县这里,但不知道知县又将画送至何处,赶忙凝神继续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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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纱上,小妾紧偎着知县撒娇道:“你便是做了知府,妾身还不是一样做了不正室?”

“哎,这你就不懂了。”胡知县搂着小妾亲了一口,笑声得意,“老太爷和老太太极是念旧,不会跟着一起离开的,到时只说是为了侍奉家中老人,前院那母夜叉自然得留下来。嘿嘿……,往后可不就都是你的好日子?”

小妾娇声笑道:“老爷,还是你最心疼妾身。”

二人嬉笑了一阵,胡知县又道:“要说起来,那沈家的人也是挺奇怪的。”白正不耐烦听他二人调笑,听他说到沈府,不由打起精神来,生怕不小心错过了一个字。

一阵斟酒的声音过后,小妾问道:“怎么就奇怪了?”

“你不知道,那沈家是二十年前才搬来的,先时家中一直没什么人,只有几名女眷住在府中。听说后来为了养病,那沈老爷又带着侄儿搬回来,叫人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家中有着好好的宅子,为何二十年都藏身住在山上?”

小妾笑道:“没准人家沈老爷是个风雅人,觉得山上风景致好呢。”

“这话谁信?”胡知县“哼”了一声,“咱们得的那幅画,可是出自名家顾恺之的真笔手迹,纵有千金也是难求,一般寻常人家焉能收藏的起?沈府行事鬼鬼祟祟的,多半是个落难的显贵之家,往坏处想,没准还是个什么朝廷要犯呢。”

小妾附和了几句,又问:“说到底,那幅画到底是献给谁的?”

“嘘----,你可别往外说。”胡知县放低了声音,“前两月表哥生辰,我带人进京去贺寿,正好听他道恼,说是……”那知县手上不老实,小妾不由娇笑了一声,两人推推嚷嚷的,后面的便没有听太真切。

隔了一阵,只听那小妾咋声道:“你表哥是从三品的京营副统领?哟……,官职可是不小,妾身年轻刚伺候老爷没有多久,今儿还是头回听说呢。”

胡知县笑道:“你也不小啦,当年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嫁给先光帝,成为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了。”

“妾身是什么命,哪里能跟太后娘娘相比?”小妾哼了一声,转而笑道:“不过听说,太后娘娘是个大美人儿呢。”

“那是自然,寻常庸脂俗粉怎能迷倒两朝天子?”胡知县“嘿嘿”一笑,“我有一个远房亲戚的姑姑,现在宫中执事,说是太后娘娘虽然不是韶龄,但她的惊人美色却从未减损过。”

小妾吃吃一笑,悄声道:“说不定啊……,太后宫中藏着玉面男宠三千,日日采阳补颜……”声音越说越细,二人都是低低笑了起来。

白听他二人越说越不堪,不由皱眉。

那胡知县将小妾搂在怀里,低头贴近耳语,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末了喘息道:“嘿嘿……,你可别想着学坏呐。”

小妾拍了知县一下,笑嗔道:“哎呀,老爷你急什么。”

“好好,我不着急。”从纸糊窗户上的影子来看,胡知县松开了手,“倒是那幅画才让我着急,也不知道送到京城没有。”

“阿弥陀佛,说起来也是罪过。”小妾先念了一声佛,细声道:“原来不是说找个厉害的人取画,怎么后来反倒闹出两条人命?”

胡知县冷笑道:“你以为人家愿意多事?想必是取画的时候正好撞见,自然是打了起来,还不都是那沈义山不识时务,死了也是活该!”

六尘闻言勃然大怒,“噌”的一声,手上的薄剑已经脱鞘而出,欲要冲进去杀了那无良知县,因为动作太大,结果震得树梢枝叶“簌簌”直响。

“什么声音?”胡知县大惊,高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院前的人听到知县惊呼,赶来询问,“老爷,出什么事了?”

眼见不好脱身,白顺手折断的一节树枝,运足内力朝对面房顶弹去,“吭”的一声,几片青瓦顿时被树枝击得粉碎。众人闻声朝对面赶去,白趁乱带着六尘逃出,在夜色中穿越了几条街,终于翻进了沈家的后院。

六尘气得瞪眼,不解道:“少爷,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狗官?”

“他的命先记下,跑不掉的。”在经历痛失亲人的悲伤后,白反倒更加冷静,“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件事不只牵扯到知县一人,还有什么京营副统领,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现在要杀那知县自然容易,但只怕打草惊蛇,后面的线索也就跟着断了。”

“这……”六尘沉默了半晌,点头道:“不错,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清楚。”

二人翻墙弄出声响,阿福闻声从内门后面赶来,见是自家人才松了口气,问道:“少爷,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刚才回来。”白思量了片刻,吩咐阿福,“对了,我跟六尘他们最近不一定在家,你也不用操心,家里人能打发的就都打发了吧。”

阿福满脸心痛,哽咽道:“少爷,我会替沈家好好守着这处宅子的。”

“好,你先下去。”白想要安抚这位老仆人几句,却是沉重无话,转身领着六尘进屋,静了片刻问道:“六尘,虽然老爷总让我直呼你的名字,但是从小相处,你应知道我一直敬你为长辈。”

六尘忙道:“少爷有什么事吩咐,尽管直说。”

“不是。”白摇了摇头,“刚才听得知县说的那些话,说是沈家二十年前才搬来此地,那么从前又是住在何处?还有,你可知道我的父母过往之事?”

六尘叹气道:“这件事说起来甚长。”

白按捺住满心迫切,平声道:“无妨,你且慢慢说来。”

“二十多年前,大老爷和老爷同为青州的戍边守将,我和五蕴都是战场孤儿,被大老爷捡回来养育长大的。后来正值国中朝局起了变化,先光帝病重薨逝,紧接着便是先明帝登基,两位老爷奉命回来维护京畿安定。据说是大老爷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就惹恼了先皇明帝,连带老爷也被贬官回到故里。”

白问道:“可知是说了什么话?”

“我也不甚清楚。”六尘轻轻摇头,“两位先皇都是先景帝的皇子,乃异母兄弟,据说关系不是太好,仿佛大老爷为先光帝争辩了几句,因此……”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种宫闱之事,从来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白点了点头,然后问:“后来你们就来到了淮安?”

“不是,老爷的故里在西。”六尘回想了一会儿,“大老爷去世过了半年,老爷抱了一个婴儿回来,说是大老爷在外面的遗孤,母亲已经难产亡故。当时大老爷膝下没有子嗣,家里人都对那孩子珍爱异常,那个孩子----,自然就是少爷你了。”

想不到父母竟有这诸多往事,自己竟然从不知晓,白听完沉默了良久,问道:“为什么,二叔从来不曾提起这些?”

六尘叹道:“想来其中纠葛太多,老爷也是不愿让少爷伤心吧。”

“或许吧。”白颔首,心头浮起旧时往昔的回忆,“从前我每次问二叔,都说我的父母是因病故逝,想不到牵扯这么多曲折,难怪二叔总是不肯提起。”

“病故?”六尘冷笑,“大老爷是被问斩于市的,身边的人也在狱中关了许久,大夫人和几名女眷受不了折磨,最后自缢牢中。后来因为云、慕两家上折求情,先皇明帝才赦免了剩下的人,我和五蕴仗着年轻精壮,熬了几个月总算活着出来。”

“这----”白为当年复杂的案情震惊,再看六尘脸上的掩不住的悲色,猛然有所醒悟,迟疑问道:“你说的那几名女眷……,是不是……”

六尘点头,“不错,我和五蕴的妻子都死在狱中。”说着叹了口气,“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少爷也不必太过感慨。眼下老爷和夫人被人谋害,还是尽快查清真相,为老爷夫人报仇要紧,往事不必再多提。”

白亦是无言以对,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老爷说,有位真人给少爷批了一卦,说是命里带难、应宜避人,于是就举家迁到了这偏僻的淮安。谁知道老爷认为这样还是不够,又在山上整整住了二十年。”

多年来的疑惑一朝解开,白反而无限怅然,亲人都已经离自己而去,如今知道身世又能怎样?甚至有些痛恨自己,忍不住道:“倘使不是因为我来到淮安,或许就不会生出这件祸事。”

“少爷,这不能怪你!”六尘咬牙切齿,恨声道:“那狗官还在做着黄粱大梦,盼着用画讨好京中权贵,自己就能够升官,等到事情查清我便取他狗命!”

“正是如此。”白心头的悲痛万分沉重,良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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