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鸣坐镇北境, 军武慑内, 河北一干大小士族凡执迷不悟者皆被其摘了头颅, 这一举动看似暴虐, 实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北直隶有实力的大士族早已南迁,留下的不过是被遗落在权利中枢外的失意人,凌、刘、岑三姓早已有名无实,这些落魄士族剥下官皮之后也就剩一张利嘴可以颠倒黑白、蛊惑人心。对付这些破落户,道理是讲不通的, 只有拳头够硬,才能让他们真得老实。
黑云行军之突兀, 着实是打了孟薛涛一个措手不及,赵长鸣攻破北直隶时, 他还在前线大营撰写劝君书,本以为两路大军, 短时间内怎么也可以与太师拼一个势均力敌,但不成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大军还未摸到京畿的边境,河北老巢就被人抄了底。
眼下, 十万厢军人心涣散, 若月内拿不下京师,只怕就会被拖死在这弹丸之地。
青州离山海关不过百里,但要入京,就要破开北郊三万兵马的防守, 只是山海关如今坐镇的乃是威武将军陆冉,他麾下的铁卒驰名漠北,战力彪炳远甚于各省驻军。
这种情况下,强攻不妥,只得智取。
在河北兵马陷入僵局之时,福建的境况更加窘迫,好歹河北还有直塞要道,疾攻可行,但福建水军?偏远的地理位置迫使他们只能走海路,不过这些人好像都忘了,大朔朝廷的市泊司一直都处于司礼监掌控下,每条舰队的配置采购,都逃不过宫中的法眼,两广市泊司监察在卫叶起兵之前就秘密潜逃,并卷走了财政账面上七成流动白银,留下的亏空足以让福建布政使衙门倾家荡产!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水军哗变,福建总督贺镰生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朝廷本已默认其与叛军站在同一立场,正准备拿其质留京师的家眷开刀,结果这位总督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这一死,南境叛军的气势霎时矮了半截,说到底,贺镰生身后站着的闽南士族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卫叶两家不过是受命于人的打手而已。
粮草短缺的问题迫在眉睫,偏偏两广财政又出了这么个无法弥补的纰漏,这使得福建布政使田中奎欲哭无泪,最后只能哆哆嗦嗦的默许布政使司把这一后果转嫁给地方衙门,而这一举动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福建境内怨声载道,百姓本就对新法翘首以盼,如今闽南士族大战前夕刮地皮,无异于杀鸡取卵,自毁长城。
赵秉安根本没把这两股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布局十余年,这点小打小闹在他看来不过是隔靴搔痒。对于闽南士族的不识时务,他早就在三年前就在贺镰生身上看到了征兆,所以福建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南境的银根,一举敲碎两广虚假繁荣的财政表象,本来,贺镰生是留给凤举的磨刀石,可邵柏博却横插一杠,非要从中作梗,如今,福建颓势倒是快速显露,可那些贪婪作祟不知敬畏为何物的亡命之徒却也更加气急败坏。
新法推行势要一鼓作气,最忌纠缠拖延,赵秉安不能让局势失控,只好把藏好的底牌提前揭开。湖南、山东两省驻军在朱大年的指挥下,南下开入珠三角,川渝出兵六万,在两广西境集结。潜伏在河南淮扬行营的水军一万新丁归附于太湖涂氏麾下,一支潜藏在两江前所未闻的强大水军经由黄河入海口直面叛军。
八年前,已故阁老唐耀山之长孙唐玉烟丁忧期满,携带一卷图纸秘密入京,当夜便不知所踪。如今,太湖水军面世,唐玉烟掌舵龙头,这才让许多人知晓当初唐家献给太师的是何等重礼。
京郊火器营的能工巧匠倾尽毕生之力造出的威武大炮在海面上无往不利,福建水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战事持续不过十来日,近半军队就已弃船逃窜。
朝廷内也无人能料想到太师藏得如此之深,太湖水军一出,大局基本就定了。可对于闽南士族的追究,朝中却满是不同的声音。
唇亡齿寒,这一次两广冒头是士族整个阶级在背后怂恿,大军失利当死,可执政的士族却杀不得,太师已屠了两江、河北,如今若再对两广下手,那就是要与所有士族结下死仇,这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顾椿与苏袛铭苦苦劝阻,他们倒不在乎闽南士族的性命,在这两个老狐狸眼里,若非情势所逼,那些个见识短浅、唯利是图的蠢货死不足惜,能让他们如此忌惮的,是寒门那越发逼近的危险。
历朝历代,士族与寒门之间称得上是天壤之别,很多时候,后者给前者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并且,越在盛世,寒门晋身的渠道便越狭窄。本来真宗临朝的二十几年,士族已经把两京十三省瓜分殆尽,唐耀山跟着捡点残羹冷炙也无伤大雅。可自从太师上位以来,士族倾轧成风,官场上党派争斗惨烈,士族几乎被内耗拖垮,要不然两江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世子拿下,这就给了寒门可趁之机。先是董臻假意被贬,借由治河一事谋化河南官场,接着太师整合了寒门门下官员,悄然无声地将其渗入湖湘名下,遣送地方,而在数载之后,纵是顾椿也不得不承认赵秉安眼光之毒辣。太师一直以湖湘之名哺育寒门,大肆提拔有识之士下乡治民,积攒政绩,这使得寒门人马日渐壮大,已逐渐能与士族相抗衡。
屁股决定脑袋,就算董臻得太师器重,但内阁其余六位阁老可都是实打实的大士族出身,他们可以割舍利益推行新法,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士族通过土地兼并对平民的剥削已在这一朝达到顶峰,他们不得不出手遏制。但寒门的崛起损害的是所有士族的权益,这比新法贻害更大。
卢沛良与苟俪旬也在太师面前对士族遭受的不公待遇进行无声地抵抗,他们认为闽南境内可以招安,不必再行兵道收服,这对于政局的稳定是十分必要的。
董臻横眉冷对,似是不满这二位同僚瞻前顾后的矫情,他一贯欣赏二公子那样的果决,两广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留下也不过是对闽南百姓的荼毒,趁如今民心可用,合该将那一窝子毒瘤一举铲平才是正道。
赵秉安对下属之间的交锋视而不见,他心中早有打算,这士族还是要削,但寒门也不能再让董臻一家独大,此人野心勃勃,将来凤举未必能驾驭得了他。
政和十二年,福建反军于珠海防线外被彻底击溃,卫垣引颈自刎,叶豫行率剩余部众投诚,田中奎远在福建粮仓,收到消息时,朱大年已攻至羊城,这场轰轰烈烈的反叛前后不过二十日,便终结于大军铁蹄之下。
太师对两广的处置显然早有打算,由工部左侍郎柯傚之主理纠察,同时将其首席弟子卢骥远下放到海南旁观震慑。
这柯傚之临行之前已得董阁老的授意,明白两广此行他就是去做恶人的,但跟着卢青枝这么个累赘,怕是很多事都展不开手脚。
眼见太师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定要对闽南士族下狠手,顾椿气得旧病复发,直接称病罢朝。这档口,苏袛铭反倒觉出不对来,在老次辅看来,此番处理闽南叛乱的手法完全违背赵秉安以往的行事作风,急不可耐,刚愎自用,怎么看,都不该是赵秉安会犯下的错误,他老人家躲在府中琢磨,怕是冼马巷那位又憋着坏水呢。
赵太师对这场虎头蛇尾的叛乱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要如何拿捏闽南士族,那是世子该操心的事,如今他头疼的,是次子长鸣在河北境内的“胡作非为”。
纵是刑部、兵部极力遮掩,但二公子肆意行军,搅乱北疆防线乃是不争的事实,若非年前刚打了一场胜仗,撵跑了鞑靼部落,朝中都不好替他找补。
这二公子行事向来倨傲跋扈,除了其长兄,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此次陇西士族对太师多有诋毁中伤,二公子为保父名,斩杀一干宵小实乃可敬可佩,但同时却也将其在士族中的名望毁得一干二净,湖湘重臣除了董臻,其余老臣皆对二公子的所作所为存有微词。
赵秉安心里愧疚,听不得别人说次子一句不好,御史台呈上来那些试探的折子,全被他打了回去,这些人都当他糊涂了,不知道他们这是在提防长鸣手中的兵权呢。
师芎远在居英关都知道了京中的流言蜚语,况乎一直在北直隶别扭着的赵长鸣,二公子明面上毫不在乎,其实心里一直害怕京师发来的申饬。白日里,他厉兵秣马,时刻准备擒下孟氏老贼,解除京畿之危,但到了晚上,他一人躲在留儿街老宅,暗暗思念着府中的母亲与高祖。
在战场上历经生死的二公子至今仍对父亲的薄情耿耿于怀,他打定主意,若是京中来信骂他,那等他收拾完孟贼就再也不回去了,日后他就给长兄守着北疆,保这江山千秋万载。
御史台葡萄没吃着反惹了一身骚,太师显然对这些于二公子不利的言论深恶痛绝,搁着青州十万厢军不除,先把御史台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最倒霉的当属丛岚,他从河南回来之后一心想找个清水衙门养老,结果被苏次辅塞到御史台来堵炮口,现下,差点被震怒的太师拆了一把老骨头,满肚子苦水,与何人说哟……
太师府中,太师在院外徘徊许久,踌躇不敢进,下人们伺候着打点行囊的主母,对这微妙的气氛也是有心无力。
邵媛馨对那狠心人是再没了好脸,京中流传的风言风语让她心力憔悴,长鸣行事再不当,那也是他们的亲子,他把孩子丢去北疆不理不说,还眼睁睁看着朝中那些人为难他,这哪是一个亲爹的能干出来的事!
赵秉安摸着厚重的檀木盒,打算让下人替他送进去,但犹豫再三,他还是亲自抱了进来。
当初的流放是他们夫妻之间化不开的芥蒂,赵秉安稍稍坐了会儿,就被夫人的冷言冷语怼了出来。他算得上是落荒而逃,只说东西是给长鸣备下的就仓促出府,出了府又不想进宫处理那一堆烦心事,索性驾车去了锄香草庐,一人醉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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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迷蒙间,太师被一妇人泼了满壶酒水,随后还被指着鼻子痛骂许久,最后被人拎上马车,一顿狼捶,带回冼马巷之后三日未曾上朝。
四月春末,青州厢军按耐不住,开始往北郊接壤处进兵,青州统帅非泛泛之辈,乃是当年跟在定北侯萧博远身旁的侍从,大乱时被孟璋救走的漠北遗孤,其对京畿四郊的仇恨可谓是渗入骨髓。
也正因为此人排兵布阵深不可测,所以赵长鸣才被黑云武勋扣在北直隶,不准其轻举妄动。
孟薛涛这老匹夫终于揭开了其庐山真面目,赵太师抱着太子站在太和云殿上方,看着北方的天际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