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龙体时好时坏, 渐渐地前朝也默许了荣王上殿听政, 毕竟相较而言, 虽然这位皇储名不正言不顺, 但好歹他还有副能撑得住的身子。
东宁郡王自戕后,少帝对这位族兄十分愧疚,当日是元恪寻衅在前,言语辱及王府内纬,若非母后徇私, 东宁王本不至于当众受辱。
如今,偌大的宗室已近血脉断绝, 就剩下定康公一支远亲,再将其留在宫中, 只怕不是被元恪折磨死就是被后宫隐私逼疯。
政和帝于心不忍,召见太师、首辅商议能否给定康公加授王爵, 同时将早先决定的易藩一事提上章程。
西宫对少帝自做主张很是不满,孟氏觉得不论定康公表面如何顺从,有弑弟杀兄两桩血仇在,他们就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立场,此时让其就藩, 无异于纵虎归山。
其实如今朝中三足鼎立, 赵太师与外戚孟氏明显死忠于皇室,有这两股庞大的势力压镇,就算定康公出得了京城,他也逃不出西宫母子的手掌心。但麻烦的是, 从上次少帝垂危之后,文昌郡公便隐隐流露出改拥新主的苗头,孟氏手中的资源逐渐向皇太弟倾斜,这从毓庆殿日益增设的重臣席位便可见一斑。
不过少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小白菜,其后宫坐镇的那位皇后可是赵太师嫡亲外甥女,说句不好听的,但凡政和帝能多拖几年,留下个一儿半女,那下任帝位的归属还真不好说。
骠骑大将军借着中宫这股东风顺利入驻五军都督府,成为军中近三十年升迁最快的武勋之后,也因为这层裙带关系,政和帝下旨开内驽将骁骑营的编制扩展成虎豹军,前朝虽有微议,但碍于历代君主都有养亲军的传统,旧制如此,他们也委实不好太过僭越。
两年过去,赵太师愈发深沉内敛,周身气势吞山纳海,倒与暮年奔波、气色萎顿的顾首辅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南多的是聪明人,被打怕的顾椿也重新学会了审时度势,如今在朝上,他尽量避免与赵秉安相争,就盼着在自己卸任之前能住江南那些幼苗,平平安安的喘过这口气来。
问题是赵太师为了解决门阀之乱已经苦心孤诣的谋划了近十年,湖湘填进去多少人力物力,岂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再者,就算江南士族在这三朝党争中一败再败,他们也没有认真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愈发纠结本土势力的牢固,江南六道主死仆从,几乎将苏南繁庶之地瓜分殆尽。
这几年天下各省算得上风平浪静,几处频发重灾的地方也都被赵太师堵上了篓子,除了中枢几个党派隐隐的较劲,可以说老百姓的日子该越过越兴旺才对。
但就从今秋巡稽御史呈上的密折来看,只怕地方赋税还是被掏空了大半,这倒不全是贪官腐吏的罪过,毕竟太师在河南、京城杀得血流成河,如今但凡在官场上打滚的,没有一个敢不把屁股收拾干净,大家不能说不捞,但最起码变得讲究了,就算贪,他们也不会巧设名目去刮平头百姓的地皮,撑死了榨点土绅大户的油水。
政和帝即位以来,未受党争波及的几个省份民生明显有了起色,最惹眼的表现就是户部造册,山东、陕西等省份的新生人口数目激增,就连河南,整顿吏治之后,境内的流民也大大减少。相较之下,两江的高徭役,高赤字就异常引人注目了。
就算阵营不同,但浙江总督赵怀珏是个善于治下的能吏,这点真宗、神宗两任君王都是明旨褒奖过的,两江的财政再糜烂也不至于交出这般成绩,户部揪着浙江布政使章春民要交代,可这位张府门下能拿出什么来交代,说到底,张焘也是江南的大士族,他族中子孙圈的良田未必就比顾椿家里少。
江南士族把繁庶的两江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万顷良田,说划就划,又有谁把地方衙门放在眼里。
赵怀珏再三提点过让章春民早做决断,可惜张阁老病重后,章春民对江南士族再也使不上力气了,秉着能混一日是一日的念头,拖延至今,他也明白,把这糊成臭泥一般的财政袒露给朝廷,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下场,但无所谓了,太师的刀早就架在了脖子上,早砍晚砍还不是一回事吗。
年龄见长,顾椿的精神愈发不济,当他再次面临这四面楚歌的境况时,面如死灰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轻松释然,赵明诚这小子不孬,好歹让人死得明白。
天下没有至公至廉的官,对士族来说,或许用“贪”这个字不合适,但他们确实是损了国家平民,最终肥了自己。这是“士”这个阶层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赵明诚凭一己之力扭转不了历史的浪潮,顾椿想着,或许太师打算收回土地,将江南士族从底子上打服,但他绝没有想到,赵秉安的布局不止针对江南,他的蓝图囊括了两京十三省,大朔麾下所有疆域。
而江南六道,不过是他为了顺利推行新政而准备对天下士族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政和五年冬,赵太师以律法失修不和时政为由上书少帝请求补修《会典》,初时百官不解其意,直至翰林掌座接二连三的请辞,才漏出口风,太师意欲取赋于士!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上下的官员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维持如今的局面运作下去,不出几年盛世即将重现,以太师的威望,到时就算自称周公想必也无人敢有异议,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自己权柄未足之时强撼士族这棵巨树。
《会典》乃是浩繁巨制,修个一二十年都很正常,百官们小心翼翼地观望太师府的动静,发现除了翰林,湖湘在前朝并无其他动作后都松了一口气。
或许太师只是偶然动了这个念头,但并不打算付诸行动呢,毕竟天下各州郡的阻力可想而知啊……
士族里这么自欺欺人的人不少,但显然惊慌失措的两江士族不在此列,在过往的交手中,他们都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赵太师从不无的放矢,他既动了削士族的念头,或早或晚一定会下手,而且就这件事的起源来看,苏南六道指定会第一个被挑出来。
当此之际,江南士族需要一剂强心药来稳住涣散的人心。苏南六道中苏次辅已然对赵太师屈膝,当年苏燃出京,直奔湖南而不是两江,那时江南众人的心便凉了一半;而前不久,顾彦郴这位顾氏砥柱,首辅老大人最为倚重的爱子竟也破门而出,这对于仓皇失措的原首辅党众无疑是一个莫大的羞辱,毕竟,顾氏父子矛盾的根源满朝上下谁心里不清楚。
也因此,顾首辅不得不极力促成定康公就藩一事,甚至冒着触怒圣上与西宫的风险,提议将藩地改为燕坞。
燕坞,位于苏南与苏北的界线上,水域广布,物资丰饶,故此商贸繁荣,虽不过郡县大小,但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因为待在那里不仅可进可退,而且串联两江行省的官员十分便宜,可以说,若定康公得了燕坞,那无异于往浙江这块财政重地上楔了一根钉子,假以时日,他必会成为西宫名副其实的心腹大患。
其实,在顾首辅上书之后,六部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一声,他们趴在地上,谁也没有胆子窥伺天家三人的脸色。
“准!”
这是政和帝第一次与西宫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将皇太弟登位不正一事拿出来翻炒,借以逼迫孟太后退让,而这一次,少帝甚至没有咨询过任何人的意见便做下了决断。
表面上,这是年幼的政和帝在闹脾气,但赵太师那愈发冷峻的神色却让高痣觉得重辉殿的一切安排在这位眼里都无所遁形。
赵太师不发一言,文昌郡公抬头往御座上深深看了一眼,白眼狼终究是白眼狼,就算他是从长姐肚子里爬出来得,但骨子里到底流的还是盛家的血。
湖湘、外戚的势力一直按兵不动,赵太师在等,他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他自认为自己值得一个解释,而政和帝的眼神却放空在这偌大的殿堂上,少帝清楚,只要他坚持,亚父最后还是会让他如愿以偿。不仅因为亚父在江南的布局需要一味引子,更是自信亚父对他的情谊!
政和帝要自保,就得压制皇太弟的声势,而定康无疑是最好的棋子,他不是信不过亚父,只是凤举与孟家的关系实在是太亲密了,这次是他筹划许久得来的机会,如果亚父因为凤举的缘故听信了母后的那番谬论,那他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在宗室中重新扶植一股势力,况且到那时宗室怕是已经名存实亡。
诡异的朝局,走向完全超出江南士族的预料,谁能想到赵太师竟对定康公就藩一事无动于衷,就连孟希来那个狐假虎威的小人都难得闭紧了嘴巴,不管原因为何,顾首辅只知道摆在眼前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他得使出全部力气来把这桩圣意夯实。
一番争吵,西宫苦劝不得,心都凉透了,索性由着长子给仇敌封王赐地。她搂着行走不便的皇太弟阖起殿门去过自己的日子,眼不见心不烦。
实际上,定康公滞留宫中数年,虽饱受苛待,但却从无性命之忧,这一切都是孟氏在背后操控,她把定康公留在宫里,就是假以□□之名行看护之实,若非如此,梦园的死士岂能容他久活。
而现如今,事实证明她费尽的这些心机不过是笑话一场,元澈,这孩子学得太快了以致于他都忘了,没有权柄的皇帝最该做的不是着急亮出爪牙,而是该小心翼翼的蛰伏着,她将这孩子托庇于太师,厚着脸皮讨来姚氏女保他安泰,却没想到,他竟妄为至厮,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太师受他一声亚父,但在心里却未必将他与亲子搁在一样的位置上,这一次,他赌赢了,但下一次,太师真的还会继续包容他吗……
孟氏泪流满面,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偏袒哪一个都无疑于置另一个于死地,皇帝与几位国舅的关系恶劣,纵是她不错眼的盯着次子也还是会被孟家寻到可乘之机,罢了,就让毓庆殿顺其自然吧,他们兄弟俩相互牵制,这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按照惯例,太师下朝之后还会在重辉殿中待上一个时辰,但今日,太师却径直出了宫,直奔都察院,好生发作了一通。
马季、顾彦郴跟在后面,神色泰然自若。
“早晚得有这么一遭,太师又是何苦呢。”
“一手抚育大的到底与众不同。”
“如果今日先斩后奏的是长公子,太师亦会如此震怒吗?”
马季代入思索了片刻,随即摇摇头,“该当会,若是凤举,太师必然家法严惩。”
也就是说,打过了这事也就翻篇了,亲儿子,还能怎么地。
一旁,顾彦郴高深莫测的笑了笑,“瞧,这才是不同。”
打完了跟着给擦屁股的只有亲生骨血,现如今,定康公就藩,太师确实没有横加阻挠,但同样的,湖湘乃至于浙江总督府都不会对其有半分助力,小皇帝的算盘至多打响了一节,剩下的还握在太师手里呢。
马季恍过神来,心头一块大石卸下,他还真是当局者迷,明诚故而重情,但这亲疏远近,也不只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