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无名书斋
陈远陌正式进入御史台,开始他新的政治生涯。
御史台下设有经历司、司务厅、照磨所、司狱司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等,这些机构的主事官员大都为御史或侍御史,其年纪都比陈远陌年长,不过好在他们对这空降而来的年轻官员没有不满,虽然御史台的人大都比较顽固执拗,但陈远陌这圆滑的性子还算能适应。
当夏凌从阴暗的牢狱里出来,莫名其妙的拉了几天板车,把陈远陌从卞梁拉回京都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小命暂且保住,并且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人家陈远陌陈大人压根没提刺客的事儿,直接把他带回自己的府上。
京都之中,百姓们最不缺的就是茶余饭后的八卦,据说陈远陌陈大人从青州回来时还带了个人,那人一直待在陈府上,不知此人是贵客还是“金屋藏娇”。
传闻之中被“金屋藏娇”的夏凌可不知外面满天飞的传闻,陈府里那些下人们微妙的举动,就够他琢磨一阵子的了。
抵达京都后,陈远陌把夏凌带回了家,给官家元宝和管事姑姑小穗交代了一下,就投入差事没再管过他。还是元宝对这位不知所措的客人笑着说道:“夏公子,您是我们少爷的客人,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说,您要是无聊想出去转也行,记得天黑前回来。”
夏凌在陈府安顿好后,一小厮前来给他送饭,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脱口而出了句“小少爷”,之后那小厮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连忙闭嘴,之后再没出现过。
夏凌眼睛不瞎,耳朵不聋,他从小在市井上摸爬滚打,谨言慎行、察言观色,若是这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这些年来他算是白混了。
在卞梁的东亭驿站,自家老板见到这个名为陈远陌的大官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之后陈远陌的主动示好,又把他带回京都,以及陈府的小厮丫鬟们看到他时惊讶的表情,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夏凌知道自己和老板杨三水长得有多像,怕是他们都把自己当成老板了吧。
戏班子里长大的夏凌知道有些男子喜龙阳之好,对此他倒看得开,自家老板喜欢的人是男是女无所谓,只要对老板好就行。
在陈府里陈远陌没限制夏凌的自由,刚来的时候,夏凌还小心翼翼待在房里不出门,直到憋了小半个月,闲不住的他在房内快要发霉了,这才出了房门,在院内走走。
陈府是个二进出的小宅子,不到半个时辰夏凌就把府上逛了个遍,院内的活水池塘、红瓦长廊以及那片栽种极好的海棠林都没引起夏凌的太大关注,倒是后院东侧一处的几株松柏让他着了迷。
那几株松柏不高,六尺高的地方开始分叉,并延伸开来,远看像是几把撑开的绿伞。夏凌知道文人墨客有讲究,他们推崇松柏树,寓意其坚韧不拔、四季长春之意,有些家底的读书人,都会在家中栽种松柏,图个好兆头。
这府上的松柏养得极好,怕是有花匠专门打理,夏凌不由自主的向那松柏走去,绕着走了一圈,摸着翠绿的针叶。他发现这松柏树后面还有一处厢房,那厢房单独而造,木头搭建,很是朴素,与府内精致之处有些格格不入。
那厢房的门开了条缝,是虚掩着的,这勾起了夏凌的好奇心。
见四下无人,夏凌走近那厢房,来到门口轻轻地把门推开,屋内传来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夏凌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很大的书架,那书架靠南边,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书架对面的被隔成一个小空间,里面设有床榻,榻上摆这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置着下到一半的棋盘,榻上摊开放着几本棋谱。上好的红木书桌在书架的左边,靠窗户边的位置,文房四宝桌上齐全。
夏凌意识到,自己进来的地方是书房。
这是比较私人的地方,虽然知道不该留在此地,但夏凌无法迈开脚下的步伐,打量着书房里的环境,露出极其向往的神色来。
夏凌这辈子最羡慕的就是读书人,可惜家穷,早早把他卖给戏班子,小时候每次路过私塾,他总会被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吸引,以至于回戏班子晚了遭到班主的一顿毒打,可下次他还会这样。当时身边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痴心妄想,既然已入了奴籍,就是臭水沟的命,这辈子都难以翻身。
直到后来辗转被老板林三水买去,老板看出他不是唱戏的料,但脑袋灵光,就耐心的教他读书识字,这对夏凌来说已是天大的恩惠,可惜他囊中羞涩,存钱为了赎身脱离奴籍,哪儿有银子买书看呢。
如今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书籍,这正是他所向往的啊,夏凌走到书柜前,随即抽出一本书来,正准备打开看
吱的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一小厮抱着茶壶踏进门,看见夏凌站在他的书柜旁,他吓了一跳,赶紧将茶壶放在桌上,拉着夏凌往外走,“哎呦,你怎么在这儿,赶紧出去吧,少爷快过来了!”
一听陈远陌要过来,夏凌哪儿还顾得上其他,赶紧跟着小厮走,却不料跟陈远陌在书房门口撞个正着。
这下气氛尴尬了,夏凌窘迫得要命,他是知道的,越是这种达官显贵,书房越是重要之地,现在私闯人家书房被抓,可别把他当做小偷了。
“少爷……”那小厮也是为难,期期艾艾,“我……我不知夏公子是怎么进来的,我就是进屋给您添点茶……”
“我可以解释,”夏凌涨红着脸,急忙解释,“我就是好奇,还是第一次进人家的书房,想看看,我……我没有恶意的……”
就算书房有些东西不该让外人看到,这市井出身从未踏入京都的夏凌不会知道是什么,所以陈远陌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的目光移到夏凌手中捧着的书山海起注录,是两百多年前的前朝之物,类似于各地的地方志的合本。
陈远陌道:“这是孤本。”
“呃……?”夏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手里握着的书,他惊慌之余,那孤本从他的手中滑落。
陈远陌顺势接住,下一刻夏凌更加窘迫了,他怕被当成偷书贼,急忙结结巴巴的辩解,“我……我不知道这是孤本,我……我没有要偷书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书中内容……”
夏凌越解释越焦急,他这辈子最崇拜的是有学识的读书人,最害怕的是被读书人看不起,低贱的出身决定了他敏感的内心,陈远陌没有戳破他的自卑,而是翻开手中的孤本,问他,“你识字?”
“嗯,识字,识很多字。”夏凌点点头,这是他颇为骄傲的地方,当初老板也说他刻苦认真,能在短短时间内识得那么多字,甚至比老板都多。
接着,陈远陌将那孤本摊开在夏凌面前,“这书上的字你认得?”
“我……”夏凌看了一眼孤本,立刻花了眼,这书本上他认得的字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字他看着眼熟,又与识得的字不太像,夏凌摇摇头羞愧得要命,都快哭出来了,“我不认得,其实我……我……”
却听陈远陌下一刻道:“嗯,这上面的字我也认不全。”
“啊?”夏凌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是大官,听闻当初考上状元的,怎么可能不认得!
陈远陌笑着道:“你拿的那本书是两百年前的东西,现在的字相较于那时候自然是不一样的,不认得很正常,”说罢,陈远陌将放在书桌上的一本关于京都的地方志递到夏凌面前,“你比较适合看这本,若是想在京都转转,这本书可以当参考。”
夏凌接过陈远陌递过来的书,心情有些微妙,对之前尴尬和窘迫有些坦然,他似乎太小人之心了。
“谢谢,”夏凌接过那本京都地方志,难为情的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书看,其实我也就最近几年才识字,是我们老板教的我。”
老板?淼淼?“你们老板杨三水?”陈远陌挑眉,他很难想象林淼耐着性子教人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
“我们戏班子小人又少,一人身兼数职,”夏凌顺着他的话道:“承蒙老板抬爱,教我读书认字,让我当戏班子的账房先生。平日为讨生计杂务繁忙,哪儿有闲时看书。”
听了夏凌的叙述,陈远陌对其肚子里的文墨略为知晓,便道:“既然这样,这本京都地方志对你来说还太难,要不要去书斋逛逛?”
夏凌晕晕乎乎的跟着陈远陌走出陈府,半天都没搞明白怎么就出门逛书斋了?这位大人的官位很高,应该很忙才对,今儿个大白天怎么会在府上?他不是刺客囚犯么?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在京都的大街上真的好吗?
面对这热闹繁华的京都城,满肚子疑惑的夏凌没有一丝兴趣,他余光瞄向身边的陈远陌,想问却欲言又止,陈远陌看他那纠结的架势,怕把人给憋坏了,便道:“你有问题直接问便是。”
夏凌终究没忍住,“陈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大白天的不办公,不太好吧?”
“无碍,小半个月来我就偷懒了这半天,更何况我对你刚才说的话题很感兴趣。”
“……我只认字,没怎么看书?”的话题?
陈远陌笑着道:“是关于你们老板的,杨三水,你说是他教你读书写字?还有什么趣闻能与我说说吗?”
夏凌立刻警觉,老板是他的大恩人,这位陈大人是不是好人他又看不出,万一对老板不利咋办?夏凌可不傻,他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就是教我几个字,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这京都城可真不错,那本地方志还是借我研究一番……”Μ.166xs.cc
绕过市集,离闹市不远处有一清净之地,此处店面古色古香,很是雅致,夏凌觉得与陈府书房的感觉差不多,这里的行人大都是身着长衫的书生打扮,应该是住在京都的学子们。
这里正是京都学子的聚集之地,居住在京都的学子来自五湖四海,在家乡颇有名气之人,他们之中有些挺人名落孙山,有些人在京都备考,三三两两聚集一起,诗词歌赋、高谈阔论,而京都最有名的书斋就在此处。
这书斋无名无姓,已开了百余年,其祖上是前朝大官,其收藏的书籍包含中原大陆、东方海岸、西处胡疆,正史、野史、话本、春图等等,只要想找,准能找到。不仅如此,书斋内设有辩堂、画房、诗社、棋室等等供学子们消遣,自命不凡的学子们总喜欢这此处争个高下,若是能在这里夺得名头,金榜题名指日可待。书斋的客人们络绎不绝,生意非常。
陈远陌也经常来这个书斋,倒不是喜欢与人一较高下,而是这里的书籍十分齐全,即使没有也能拜托老板去找,当然价格也不菲。
陈远陌领着夏凌走进书斋,放眼望去,书斋里满是学子们,除了来此买书挑书外,还有带着自己写的话本来卖的,从楼上不时的传来一阵拍手叫好的声音,以及犀利的言谈声,夏凌竖起耳朵也听不太清,他好奇的问陈远陌,“陈大人,楼上怎么了?学子吵架了吗?”
“他们在辩论。”陈远陌对此习以为常。
“辩论?”夏凌双眼放光,兴趣万分,“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我带你来是挑书的。”
书什么时候都可以挑,但学子们的辩论很难听到的!看出陈远陌对上面辩论的不屑,夏凌问道:“您似乎很反感这些?”
“的确不喜,”陈远陌大方承认,“学子就要有学子的样子,偶尔争辩倒可以,但天天以此为乐,甚至拿辩论、写诗、作画、写话本等作为步入仕途的跳板,这也太看不起科举考试了。”
陈远陌的说话声音不大,但好巧不巧的被路过的书生听见,那书生正是榜上有名的巧言善辩之人。
书生姓董名子游,上次科举考试因吃坏肚子少考一门而名落孙山,此后他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留在京都,为下次科举做准备。
“先生这话是有何意?”董子游停下脚步,他混迹于这一带一年余载,这两个都是面生之人,以为他们是刚来到京都备考的学生,“是看不起楼上辩论之人吗?”
陈远陌没吭声,夏凌更是不敢回答。
董子游觉得他们心虚,便进一步的道:“你们可知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善于辩论、诗词极佳、作画写书,古往今来因天赋极佳被朝廷看重委以重任之人大有人在,你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没那个才华、或者自命清高,就去嘲讽他人,作为大楚国未来的栋梁之才,该广阔胸襟才是!”
那董子游在这一带名人,他说话铿锵有力,很快的就吸引了旁人的注意,他们纷纷探头过来,看着这两个被董子游怼得“哑口无言”的新人。
陈远陌看了董子游,二十来岁,年少轻狂和不可一世都写在他那高傲的脸上,有想法、有目标是好事,若是现在开口,就有些欺负人了,便道:“是我考虑不周,见笑了。”
围观学子们见状,以为董子游辩赢他人,不免投去赞叹的目光,这让一直被追捧的董子游很是受用,虚荣心渐长的他挺直腰板,大声道:“知道自己错了就好,你是新来的吧?!请以后说话注意着点,大家都是学子,不该谁看不起谁,指不定以后入朝为官,别说错话得罪了人!”
董子游这话一说,饶夏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也窝火得要命,这怎么就说错话,怎么就得罪人了?!到底谁看不起谁?!
夏凌气不过,插着腰指责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般尖酸刻薄?!你知道我身边这位公子是谁么”
董子游名声在外,京都年轻的达官显贵即便他不认识,也能看得眼熟,可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他就没见过,怕是在家乡混有几分名堂罢了!“哼!我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可在京都城,天子脚下,大家一律平等,以为曾经的三分名气就能让我们买账,还真高瞧了自己!”
“对!”
“就是,就是!”
“董书生,说得好!!”
四周全是为其喝彩的声音。
楼下本是挑书看书之地,现如今一片喧哗,硬是把楼上的老板吵了下来,老板都习以为常,书生们年轻气盛,动不动为了一丁点小时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老板从二楼小跑而来,看见是董子游后心下了然,怕是这董书生又开始用他三寸不烂之舌“教训”人了。唉,也不知谁这么倒霉。
老板来到来到楼下聚集之处,看清了与董子游辩论之人,这人第一眼看眼熟,第二眼看很眼熟,第三眼看……老板终于把人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的状元陈远陌么!做官做到吏部尚书了却被贬青州,传闻最近他回来了,接了御史台大夫的位置,官进一品呢!
所以……所以刚才那董子游口出狂言“教训”的是御史台大夫?!
老板后背一凉,御史台大楚国内最不好惹的地方!老板堆着笑脸连忙上前想要解围,陈远陌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老板欲哭无泪,现在只得想办法赶紧把董子游这个没眼色的家伙弄走。
“董书生,你在这儿啊,”老板故作一副要找他的样子,催促道:“今日辩堂有贵客前来,下一道辩题正由这位贵客出题,楼上就等着你了。”
董子游一听大喜,一般老板口中的贵客可都是王侯之类的人物,若是今日辩堂之上博得头彩,让贵客赏识,以后定会步步高升!
董子游也就懒得理会陈远陌他们,一拂袖的噔噔噔的上楼而去,楼下的书生见董子游去辩堂,也跟着前去,一眨眼的功夫,书斋一楼冷清了许多。
“好久不见,老板生意依旧红火。”陈远陌笑着道。
“混口饭吃,”老板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那董书生口无遮拦,陈大人您见谅,别往心里去……”
“都是小事,老板不必放在心上,咱们照旧即可。”
“明白,明白。”
陈远陌口中的“照旧”,就是像以前那样,只把他当做普通的买书顾客。
“老板,你刚才说的贵客是谁?”陈远陌问道。这书斋之所以能被京都学子们频繁光顾,除了设有各种比试让学子们一较高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书斋是京都达官显贵们出没之地,经常有一些风雅的官员和王侯到此,观看学子们的比试且给予点评。
老板赶紧回答道:“是四皇子和平谦世子他们。”
“四皇子?”陈远陌挑眉,皇甫恒啊?他冷笑,“他不是被皇上派去守皇陵了?何时被召回了?”
跟在陈远陌身边的夏凌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对方可是皇子,陈远陌这般嘲讽的口吻议论皇室,简直不要命了!那老板更是冷汗直冒,也就陈远陌这种坐到一定位置上的权臣敢说这般话。
陈远陌侧着头,向身后的夏凌道:“你不是想去辩堂吗?咱们去凑凑热闹。”
书斋老板本以为那人是陈远陌的小厮,可当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时,差点脱口而出了句“林老板!”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认错了,这人唯唯诺诺的,气质相差太远。
夏凌跟在陈远陌的身后,向二楼走去时注意到书斋老板看着自己的微妙的眼神,他解释道:“我不是那个人,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人总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七八年前在京都,稍稍打听就知道陈远陌喜欢男人,且与世昌世子林淼纠缠不清,现在陈远陌身边多了个和林淼长得相像的人。夏凌的解释书斋老板一个字都没听见去,他心思一活,瞬间补脑出一长串狗血的话本来,看来京都又有八卦可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