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灯璧里头画像是个金绣白衣的女子,提着一坛酒卧在盛开的梨花树下,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间、眼角。那女子似是活了,拿眼角轻轻瞥着江画,眸光流转,透着潇洒和恣意。
江画抬起手,情不自禁的去碰那女子的画像。忽然间就刮了一阵风,走马灯开始旋转,转动的灯璧上的棱角生生的划过了江画的手。
血珠成串滴了下来,洇进土里,瞬间只剩了一枚枚暗红的斑点。
江画缩回了手,把染红的指尖拢进袖子里,想是想起了什么般,突然回头唤道,“阿碧?”
“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凰凤宫看看太后娘娘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就告诉她今晚我在恣意宫里头摆了酒席请她来吃酒,若是不在的话……若是不在,那就算了吧。”
“是。”
命人搬了张软榻安在树下,江画闭着眼靠在上面,过了半晌这才睁开眼。怔怔的盯着那走马灯看了许久,久到一闭上眼就能清晰的记得每一幅画像上的每一处细节。
“这里头已经二十年没人住过了,你是这里的新主人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江画回头,见是个穿着青绸衣裳的老宫女,灰白的发没梳成一般杂役模样的发髻,而是高高挽起,两鬓垂下来的大片头发近乎遮住了半张脸。
竟不像个人,像鬼。
老宫女定定的看着江画,咧开嘴笑,“你是这里的新主人么?”末了还怕对方没听明白,一只手拉起盖住脸的头发,又问了一遍,“是么?”
这一笑,竟透着莫名的诡异。江画盯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勾着唇,她凑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宫女想了想,说的极其认真,“这里的主人只能有一个,就是梨王殿下,而旁人不行。”
“哦?为什么?”
“因为梨王殿下是圣上的禁脔。圣上为了她可是害苦了很多娘娘呢!并且啊,你知道么,这里的主人,跟好几个人都有孽债呵。”
“你好像知道很多故事,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我给你安稳的生活,而你讲故事给我听。”
老宫女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垂下了头发,算是默认。于是江画命随行的宫女给她搬了个椅子,还端了杯茶,颇是慵懒的靠在榻上开始听故事。
尽管拥有梨逍尘的所有记忆,可从旁人嘴里听的故事还是有一番别样的感觉的。老宫女讲的很慢,声音嘶哑,还会时不时的用那双被头发遮的几乎看不见的眼环顾四周,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一般。
她说的不大全,甚至片面到可以曲解了梨逍尘的作为,可江画仍是阖着眼听。若非她捏着凝霜扇的手还在摇晃,定会让人觉得她已睡着了。
“……说起来啊,梨王真是个祸水啊,都死了还不让旁人好生活着,你知道么,那年小殿下生下来的时候,整个皇宫都说那是梨王的转世嗳……”
“小殿下越长大身上那股子梨花味儿越浓,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梨王,那年冷宫里头遭了鼠疫,没毒死他,却毒死了那翠蓉宫里头的娘娘。”那老宫女押了口茶,偏着脑袋似在回忆,一双浑浊的眼里还闪着抹奇异的光芒。“你知道么,那死老鼠,是我扔进井里的……”
此刻日头正高,明明最暖和的时辰,江画却觉得浑身都冷透了,偏偏那老宫女还不识好歹,凑上前去拽着她的衣裳,笑道,“你怎么跟我家娘娘似的,就知道发呆和睡觉……哎呦!”
江画猛的起身,一把推开那喋喋不休的老宫女,直直往那走马灯另一侧跑去。
巨大的画像前,流容闭着眼站在那里,紧闭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成片的阴影,还在颤抖。皮肤雪白的近乎透明。
江画一把抱住他,用力搂着他的肩,嶙峋的肩胛骨硌的手臂生疼。“她在胡说八道,那都不是真的。容儿,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话,假的连江画自己都不相信。末了,流容回过神来,对她温柔笑笑,“嗯,一个字儿也不会相信。但那故事,我想知道。”
江画忽然很想哭。很想抱着他,跟他说,“不要去,不要去听那个故事,也不要去找什么真相,就以为他母妃是梨逍尘害死的好了,只要跟她在一起平安喜乐就很好。”可是最终,江画还是没能说出口。流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梨逍尘也没有忍受被旁人泼脏水的义务。她捧起流容的脸,轻声,“那说好了,只是听故事,不许痛苦不许难过也不许当真,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好。”流容还是一贯的好说话。
“去吧。”
看着那纤瘦的背影,江画忽然觉得流容是在哭的,只不过那眼泪是透明的,她看不见罢了。就像他那坠在龙袍上的珍珠,其实是蟠龙的泪滴。
江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已经湿了半边。不许痛苦?不许难过?不许当真?其实他们都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江画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面对流容的伤痛,她竟到了只能靠谎话安慰的地步。
胸口锥痛,宛若绞成一团。
那头,流容没有质问老宫女,反而弯下腰,纤长干净的指尖温柔的拨开了老宫女的头发,待看清她的容貌之后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唤道,“碧娘?”
许是流容的样貌气质同蓉妃有几分相似,唤作碧娘的老宫女扬起头,咧开嘴笑,“娘娘?”
流容没有纠正她,反而拉着她的手在软榻上坐了下来,捱在她身边,“告诉我当年的事好么?”
碧娘笑的两眼弯弯,“娘娘要我说,奴婢自然遵命咯!”
风又刮了起来,古老却精致的走马灯在阳光下开始旋转,发出低沉的声音,混着老宫女嘶哑的笑声,宛如揭开了一个被污黑埋葬的故事。
痛的几乎能将人生死活剥的缘由,终于真相大白。
二十年前留在宫里头的人都知道,七皇子流容早产,不偏不倚是梨逍尘跳下玄天涯头七那日。都道是梨王逍尘乃叛臣贼子,死后是要挫骨扬灰的。可流君绯却在沧云阁立了个衣冠冢,这事儿做的极隐秘,知道的人甚少。
偏偏翠蓉宫的大长宫女碧娘就是那其中一人。
圣上除了梨王谁都不爱,即便平日里对其他的娘娘或是皇后还有些温情软语,不过当梨逍尘死了之后,这份子温柔只怕是连渣都不剩了。
那日守在沧云阁外头的侍卫拦着因为蓉妃早产要冲进去的碧娘,欲言又止。碧娘一把就从一个侍卫腰上抽了佩剑出来,架在自个儿的脖子上。
走过来的侍卫长却拦也不拦,只鄙夷的瞥她一眼,冷冷道,“梨王殿下头七是何等重要的日子,圣上正在里头祭奠,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任是天大的事都不得冲扰,否则本将即刻执行军令,杀无赦!”
蓉妃虽生的同梨逍尘八分相似,可毕竟不是梨逍尘。这碧娘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个彻头彻尾。
不过好在流君绯没在里头耽搁多久,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便出来了。此时已是接近子时,沧云阁外头的宫灯暗了些,碧娘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就跟流君绯撞了个正着。
“是你?”这丫头流君绯认得,是蓉妃宫里头的宫女,见她魂不守舍的走,不禁皱眉。
碧娘回了神,“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拽着流君绯的袍子就哭,“娘娘、娘娘早产,已经疼了一晚上了,娘娘一直叫圣上,求圣上去看看娘娘吧!再晚了怕是……怕是……御医说娘娘很有可能……”
流君绯赶到翠蓉宫的时候里头已经不闹腾了,整个寝宫灯火通明,却无比安静。明明外头是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宫殿里头竟有股淡淡的梨花香气漂浮着,沁人心脾。
有奶娘抱了个精致的小棉被,欢天喜地的凑到他跟前,“恭喜圣上,娘娘生了个小皇子哦,而且母子平安!”
那一刻,所有人嗓子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流君绯却看也没看那孩子,直接往内间里头走,坐在蓉妃的床边极是心疼的摸她的脸。“圣上……?”蓉妃艰难的睁了睁眼,气若游丝道。
“嗯,我在。蓉儿……”
“呀!圣上快看,小皇子身上还有胎记呢!”新来的小宫女惊讶的拨开小被子,笑的两眼弯弯的。流君绯见状也不由得莞尔,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蓉妃,尚未亲手抱一抱这幼小的孩子,便伸手接了过来,“让朕瞧瞧。”
“遵命!”
蓉妃躺在床上,唇角漾出抹柔和的笑意。那时候她定是想过的,或许这孩子能令这痴情的帝王回心转意来爱自己的。其实蓉妃若是能早些料到接下来的事,那么她便是死也不让流君绯接近那孩子的。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着流君绯紧紧抱着孩子,语气不稳的问她,“这孩子……真的是你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