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音局言而有信,而皇帝也没食言。三日后,朝廷果真来了人。
丰玄站在大厅里,眼神犀利将眼前一干众人扫视了一圈,冷声道,“文阳呢?”
那边领头的是个太监,穿了身枣红色衣裳,花里胡哨的一脸菊花褶子,活脱脱一匹皱巴巴的老马,嘴一咧,两只狐狸眼就翘了起来,“这圣上口谕呀,说让安远将军今儿进宫趟。正巧儿了,丞相大人忧政忧民,现在正在御书房陪圣上瞧折子呢,将军若有什么事还是自个儿去跟丞相说吧!”
“这山里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凌音局什么时候连个太监都能张牙舞爪耀武扬威了?这里是妓院,男人来的地儿,这位公公您走错了地方。”
好无礼的声音!
一众的人齐齐将眼望去,只见老鸨立在一旁,一干的妓女也自动的分成了两拨,另一头一个穿着金绣白衣的女子就走了过来。
乌墨的长发没梳任何发髻,直瀑瀑泻下,水色的唇、深邃的眸,即便身在青楼仍掩不住她身上的那股子雍容的气韵。她手里转着把白玉折扇,又平添了几分恣意洒脱在里面。
这一笑,即便是冷笑,也勾了人的心魄进去。
“原来是曾公公,是来接将军回去的吧,但却不知为何总是盯着这里的摆设呢?莫不是公公闺房无聊了些,也想来这里挂个牌子吧!只不过这里是青楼,姑娘们吃饭靠的可不全是床上功夫,就算您下边儿一样,这脸上也不过关啊,面白无须但褶子太多了。”梨逍尘这番话讽的很有水平很有深度,周遭的人都拼了命的忍笑,那枣红马儿似的太监曾公公气的一口唾沫没咽下去,险些岔了气。
好不容易抚顺了气儿,曾太监颤巍巍的举起兰花指,戳着梨逍尘,这还没开口,就听得异常清脆的一声,紧接着整条胳膊都麻了。
梨逍尘放下手,冷声,“别拿你的脏爪子指我。”
“来、来人!把这胆大妄为的女人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
一只手臂忽然就横在了梨逍尘身前,她有些愕然,一偏头却见丰玄一双眼正盯着她,那眼里,没有太多的温柔,只载满了一股莫名的伤痛,“别怕。”
他说,别怕。
有人敢大言不惭的对至尊说别怕,听起来本是件可笑的事,可梨逍尘却笑不出来了。活了二十年,头一次有人护在她身前,那身量虽高挑并不强壮,但却似是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纨绔是柔在脸上,他的柔情藏在心底。
“曾公公不是说来接我的么,本将就在这里,现在就可以跟你走去面见圣上。而公公却在这里和旁人纠缠不清,让圣上在宫里干等着,传出去岂不是大不敬之罪?好了,我这便随公公进宫面圣,只是这凌音局里的人与我有恩,公公您碰不得。”
文阳狼子野心,设下陷进迫丰玄不得不往里钻。这一走,兴许就回不来了。
梨逍尘定定的看着丰玄,道,“你若当真出事,我便是硬闯皇宫也要拉你出来。”
丰玄没说话,温柔的望着她,看着看着就偏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绵绵的、轻柔的,不带丝毫侵略,就如他的人一般,明净、认真,也藏着灼灼万千的缱绻。
唇上的温软骤然抽离,丰玄的身影一寸寸在眼前变小,在消失的最后一瞬,回头望了她一眼,然后……再也看不见。
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情这种东西,来的猝不及防,也总是遇不上对的时间。
梨逍尘一回头,便瞧见雪若风斜斜蹲坐在二楼的凭栏上,一个旋身飞掠下来,笑的半分探寻半分玩味,“怎么,动心了?”
“雪二公子也看上我,嫉妒了?我不嫌弃你也给我做个男宠,侍寝这种事儿,你也不是不会,对不对?”梨逍尘白他一眼,径直上了楼梯回屋去了。
“呃……”
直至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雪若风抱着胳膊扬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自顾自道,“万花丛中过,留了遍地冷香。梨逍尘,你真的动情是个什么样子呢?”
消息传到凌音局的时候是第二日的夜里。
一封缠着红线的信也送到了梨逍尘的手里。信上有痕迹,显然已是被人拆开过。里面没太多的字,只写了一句话——
“待我回来,濡沫花嫁。”
字迹苍劲,柔柔懦懦的措辞。梨逍尘闭着眼靠在床上,手里捏着那张轻薄的信纸,心里莫名的疼。沉默了许久,才睁开眼,只是这眼神,冷酷无比。
看的送信的小厮一哆嗦。
“如今国泰民安、万里盛世河山,哪来的战事用得着禁军的将军亲自挂帅出征?”
“这……”小厮支支吾吾,眼神仓皇乱瞟,“边疆之事,小人不知。是丞相给圣上献的计,说安远将军流连青楼有荒淫的嫌疑,若能再立下战功则能将功补过!”
“将军何时出发?”
“战事急促,今夜子时出城……”
“来人,备马!”
深夜的风大的出奇,丰玄站在城头看下面大军整装。铁骑银甲,峥嵘肃杀。这是丰玄手把手亲自训练出来的军队,一人一马,都是他的血和汗。
当今圣上本就资质平庸,如今又宠佞臣,这他不是不晓,而是他比起内乱,他更不愿疆土被外来的姝人践踏。内乱乱朝纲,而外祸害苍生。民为贵君为轻,两头紧迫则他要护民保江山。
丰玄想,等这次战事了了,他就回来,十里红妆的成亲,然后带着新娘远赴边关,一边守着疆土一边过日子,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迢迢千里的零陵边关。那里花香鸟语的,自在逍遥。
城下的灯火映的丰玄的脸柔和了许多,他想着想着,蓦地就看见了远处的黑夜尽头忽然出现的白点。
白色越来越近,马蹄愈发急促,丰玄连呼吸都停滞了!
重重夜幕,骑在马上的人衣袂翻飞,白纱上繁复的金绣纹像是会发光,脸容绝美、气韵风流。
白衣转眼已到了城下。
当着万人大军,梨逍尘扬起手里纤薄的信纸,一用力就碎成了粉末洋洋洒洒随风飞走,“丰玄,我看不懂你的信,你亲自说给我听!”
“好。”丰玄迎着风,银冠上的红缨舞的惨烈至极,他怔怔看了那地上的碎片许久,道,“等我回来,十里红妆……带你回家。”
子时已到,除了城下飘忽的灯火,远方天地都漆黑了。
丰玄跨马而上,一声令下,寂静的铁骑骤然发动,雄壮犹似天崩地裂的气势惊世骇俗。待城门缓缓关上的那瞬,丰玄回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温柔,“十里红妆,带你回家。”
江湖至尊耳力敏锐,所以这一声轻喃,梨逍尘听见了。
这数千里之外的零陵战事,一打就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从南方传来的捷报频频传进皇宫,再悄无声息的被江湖人士抄了去,又悄无声息的送入了凌音局。
最后一封捷报迟了三天送达,上面还染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圣医拿着纸张的一小角,肯定道,“这非香料,是女子天生的体香。”
梨逍尘手里的茶碗受不住力,顿时成了碎片。
圣医还在边上跪着,屋外的风却肆无忌惮的吹进来,摇歪了桌上的琉璃宫灯。
外头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是平日里莺啼燕吟的客似云来,像是炸开了锅,尖锐的、震惊的、愤恨的、绝望的、怨毒的话都搅成了一团。
诡谲的通明灯火里,有血滴滴答答的攒了一地,蜿蜒的顺着地板上的花纹淌,猩红猩红的,触目惊心。有谁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捧着她的手泪如泉涌。
梨逍尘缓缓伸出手,纤痕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哭的惊惶无助,“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多血……尊上、尊上,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外面怎么了?”梨逍尘开口,声音低沉雅致,却平静的近乎冷漠。
“街上、屋子里都是官兵……”
雪若风从外面进来,踏着月色宁静的神情不见一丝慌乱。一进门便瞧见梨逍尘尚还淌血的手,在一瞅那碎了一地的瓷片,顿时也明白了些。怔了瞬,这才施施然开口道,“文阳按捺不住,造反了。外头正满大街的抓乱党呢,听说皇帝正被刀架着站在城头上,退诏的圣旨摆在他前头,还没盖章……”
“我身在江湖跟朝廷八竿子打不着,这些事与我有关么?”
雪若风笑的意味深长,“你现下心头恐并不舒坦吧,不如借着此事痛痛快快的发泄一番,武林里平静的日子也是过的腻味了,多久没好好地活动一下了?接着!”
雪若风蓦地扔出件雪白的物什,梨逍尘一扬手便已捏在指尖。是把通体雪白的折扇。
凝霜扇,白玉做骨天丝成绢的天下至宝,梨逍尘的随身兵刃。
“我不用它一样能搅这长安满堂浑水。”
“只是用它更痛快些!”雪若风勾唇,笑的魅惑。
外头依旧乱,雪样的折扇却散着幽幽的光,洁净的未染一丝污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