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巧这一子轮到隐透,他拈着一枚棋子微微蹙着眉头思索。而另一头,得了空的随意抬头看着她,先是惊怔了片刻,随即唇一弯,笑了起来。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他只当没听见,道:“姜掌柜身子好了,便不告而别,实在不够地道呐,枉我忧心了这么久。”
这句话,半是唏嘘半是调笑,倒是凑巧的让人忽略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喜。
隐透已经落了子,他随手从旁边的竹篓里取了一枚棋子,搁在棋盘山,道:“和尚,你又输了。”
叹口气,隐透站起身,双掌合十朝江画礼貌的一揖:“施主,这位便是贫僧同你说过的旧友,却不想你们已经认识,你们慢聊,那贫僧便不打扰了。”
淡红衣裳的人微微一笑,仍旧看似风轻云淡的低头研究那已经落幕的棋局。
“如此,多谢大师。”
江画转过身,朝着隐透离开的方向微微一颔首。
身后忽然传来一身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手伸过来一下子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浑身一震惊颤!
什么人,敢如此大胆?!
那人贴着她的侧脸缓缓摩挲,抵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想我了么?”
江画仍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已。说讲起来,这人自己也就见过一次,便是当日在幻花楼愤怒之下扯了他面具的时候,而后的那些时间,她不是身受重伤恍恍惚惚就是直接昏迷不省人事,根本就没见过他第二次。
之前在碧水青茗阁往外逃的时候,脑袋在石头上撞了一次,撞的有些狠,脑子晕乎,所以对他的容貌,已经记不大清楚。
虽然她感激他救了她,但……如果她不曾恢复记忆,还是那个幻花楼的姜繁华,面对如此柔情和恩情,或许当真会动心。可是,她是梨江画,亦是姜繁华,六十岁的灵魂四十岁的心,就算是再俊俏再温柔的男人于她而言……都早已不会动心。
况且……
“我说过,我有丈夫。”
身后的人明显一僵,探过头来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已经恢复了么?竟不知我是谁?”
“花锦蝶,你是被女人抛弃了还是脑子摔了?”
“你的丈夫……”
“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怎么着,还要倚老卖老冒充别人的丈夫?就不能要点脸皮么?”
锦蝶宫主年轻时曾追求过还身为至尊的梨逍尘,而后来梨逍尘惨死,虽然自己确实既是梨江画也是梨逍尘,但说将起来,这个身体确实要比花锦蝶年轻许多了。
虽然内力只有微弱的一点,但江画还是用力去拉箍在她腰上的那双手,可基本上没怎么使力,那双手就被掰下来了。
可想起方才那一幕,且不说两人的年龄差,单单就说两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般像小孩子似的不知轻重,心里不免有些无力。“你发什么神经,万花宫什么都缺也不缺女人,做什么……呃,抱我?”
“抱得还少么?”面前的男人好笑的探身上前,视线在江画身上从头到脚的开始打量。
“在碧水青茗阁,是哪个窝在我怀里一副脆弱半死不活的模样的?一路从金陵至登封,是哪个一路大睡不醒枕着我的腿,还把我当抱枕回来的?哦,还有你在我家里发疯那次,是谁一边救了你家那任性的小护法,还抱你回去?”
说完,男人竟还伸出手去,一下子就摘掉了她脸上的面纱,在细腻雪白的下巴上摸了一下。
“别说抱,你身上那个地方我没碰到过?”不安分的手顺势搭上她的肩膀。
江画只觉得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就算这人救过自己,可那时候她明明还被楚洛仙的药物控制着,只觉得他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因为自己的记忆不完整,或许他是很重要的人但被自己忘了也不一定。
但是现在他恢复了,虽然还是记不大清楚记忆力那些人的模样,因为这和武功一样,都是需要慢慢恢复的。虽然不清楚容貌,但江画确信,自己除却梨逍尘的那四十年,一定一定一定是不曾见过这人的!
既然跟自己半点干系都没有,凭这样恶劣的性子,难道还不能够让她讨厌么?
“都说了,我有丈夫。”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她别过去头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丈夫?”
“你敢不敢承认你是我爹?!”
“把丈夫当爹,你爹死了也得被你活活气醒。”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一愣。忽然才反应过来,他们刚才这是……跟小孩子一样的,斗嘴?
“好了。”随意摇了摇头,一个旋身转到江画跟前,摸摸鼻子:“我们一见面就不能不吵么?”
倒有些认输讨好的意味。
其实江画还沉浸在方才因为斗嘴产生的懊恼中,随意说的话也不知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一柄白玉的扇子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她诧异的抬起头,刚巧对上随意似笑非笑的眸子。
“忘在万花宫了,和尚说你在这儿,就给你捎带过来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恼了,算当做我的赔礼可好,嗯?”
怔怔的接过扇子,细长的手指一握一伸,细腻的丝绢扇面一下子展开,扇骨发出清脆的声响。
凝霜扇。
江画的眼神忽然有些怔忪。明明前些日子还握在手里的东西,现下拿起来却像是过了二十多年一般,有股恍如隔世的味道。
最后一次握着它,好似还是在平乐镇成亲的时候。
“梨逍尘。”
“嗯?”
“你想知道什么历史?”
原来现在才进入正题。让随意在院子里等了片刻,她回到客房,从桌上寻了那两本皇帝的史书揣在怀里,然后才返回院子。
此时已值晌午,阳光明媚了些,穿透树叶丝丝缕缕的洒在青石路面上,将人和树都拖出长长的影子。
淡红衣裳的颀长男子侧坐在树下,眉目如画,周身缭绕着菩提香。
远远地看着,便已足够让大把的女子怦然心动。江画也自桌旁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
两人一抬头,视线便交汇了。
江画忽然垂下头,不动声色的按了按太阳穴。
“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头刺痛了下。”不在意的摇摇头,她将手里两本书推过去,“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修长的手指翻开第二本书的最后一页,视线扫了一眼上头的内容,然后合上书页,望向江画的眼神有些复杂的意味。
停顿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流容死后,皇朝在丞相和大将军的勉力维持下才得以支撑了下来。可说是风平浪静,但平静的表面之下又怎会安宁如斯呢?”
“那段日子,令扬以武力守住整个长安城,一旦那一方有出现叛乱的势头,禁军的枪便会立刻冲进去将一切都粉碎。于是,官官自危。”
“朝廷很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人来稳定局势。丞相拿出了先皇的圣旨,圣旨赦免了皇三子流无心的罪行,令其重回长安。无人知道丞相是从哪儿找出来的圣旨,或许,那根本就是伪造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时候,流无心的出现就像濒死的人忽然看见了生命的曙光,至于圣旨是真是假,哪里还会有人在意?”
“流无心登基不久,丞相就失踪了。连带着一起失踪的,还有当时江山郡主的陪葬品。”
言下之意,丞相挖了江山郡主的坟,带着陪葬品跑了。
三言两语的就说完了所有的故事。随意拿过桌上的青瓷茶碗,先给江画倒了一杯,又到了自己的。
上好的碧螺春,入口清香,下了喉咙才觉出里头的微微苦涩。
随意抿了一口,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的人,轻声:“怎么不说话了?”
“这皇位,最终还是没落到该落的人身上。”沉默良久之后,江画吐出一句话。
随意却一愣,转而笑了起来:“流无心可是个好皇帝,比起开国的那位,当得起‘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句话。”
“我知道。”江画低低的说。
明明早就能猜出来的结果,硬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这其中的苦味,绕在嘴里忒的浓郁,迟迟吞不下去。
其实她也分不清自己在郁结什么,是新皇坎坷又幸运的人生?是皇位花落旁家的失落?还是那个惨死宫中的贵妃、亦或是疯癫从城门上一跃而下的少年皇帝?
宛如历史剥去了陈旧的外衣,露出里头最清晰的内里。
时隔二十年,已经没有绝望或是悲伤这种极端浓烈的情绪,只剩下怅惘、唏嘘。
原来的人都已不再,此刻的江湖、此刻的宫廷,都是新一代人的天下。
遗留下来的老人,寂寞孤零的在人潮中辗转,即便深处喧嚣繁华,心底仍冰凉寂寞。
自己,应该退场。
有那么一瞬间,江画忽然觉得,那长安百花谷的坟茔,或是江南烟雨楼的烟波万顷,才是自己最应该去的地方、最好的归宿。
江画抬起头,目光似是穿过了眼前的人物,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梨逍尘,这副表情,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我本来就是个老人,六十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未完待续)